第32章 三十二發怒
賈母在幾個兒女裏最是偏疼小女兒賈敏,自她遠嫁去蘇州後,從未斷過書信往來,更時不時捎些京中吃用之物過去,以慰女兒思念故鄉之情。
得知女兒殁了,白發人送黑發人的賈母傷心之餘,自是要遣人往林府走一遭。适才賈敬所見那下人不過先去雇船而已,府裏還另有其他人,只等東西備齊全了就開拔。
賈薔從未見過這位榮府的姑奶奶,但前世在王夫人處曾偶然聽到她與鳳姐閑聊,說賈敏一生做姑娘時備受疼寵,出閣後又嫁了個英俊體貼的丈夫,看似美滿,實則人卻不中用,承不了這份福氣。只開花不結果,生不出兒子,于夫家無益。又因心高氣傲,受不得閑言碎語,思慮過重纏綿病榻,以致一病嗚呼。
那也是賈薔頭一次看見在府內有活菩薩之名的王夫人、露出除端莊賢惠之外的另一面。那副尖酸刻薄的模樣同東大胡同那些專靠讨好兩府過活的媳婦子無甚區別,甚至還猶有過之。
賈敏既殁,再過個一兩年,林黛玉也要入京了。等幾年她父親一去,賈家又要算計林家的某些東西了。
畢竟不是眼前的事,且又與己無幹,賈薔略站了一站,便回過神來。
剛要扶着賈敬繼續往裏走,卻見後面下車的馮紫英說道:“多謝賈老爺昨夜相助,更兼一路相送,晚輩不敢再擾。且晚輩一夜未歸,家父必然着急,晚輩這便回去報信了。改日必當登門致謝。”
“這是自然,我這便着人送賢侄家去。”
說着,賈敬招手喚過焦二,交待了幾句。賈薔眼尖,看見他将一封信塞進焦二手裏。
并未看清賈敬小動作的馮紫英行了一禮:“多謝。”
直起腰時,他又看了賈薔一眼。眼中已無惑色,卻閃爍着晦暗不明的異芒。以賈薔察言觀色之能,一時竟也未能看透。還待細看時,馮紫英已然接過下人遞來的缰繩,翻上鞍座打馬而去。
——走了也好,省得他老在面前晃,讓自己總想起昨晚那怪誕卻又不無可能的夢。
一念及此,賈薔心中稍松,剛要說話,卻見賈珍自影壁後轉了出來,一溜兒跑到賈敬面前,連袍子也未撩便跪了下去:“父親大人安好!許久未見,兒子着實想念您。”
對着這個次子,賈敬既無回憶長子的憐惜,也沒有對待嫡孫的慈愛,甚至比對焦二還冷淡些,只用鼻孔嗯了一聲,便不再說話。
見他如此,賈珍不免心裏打鼓:從不出道觀的父親竟突然回京,可別是自己有什麽事兒吹在了他耳中。
匆匆将近來的事兒過了一遭,雖有些醉酒置氣、以致拳腳相加鬧得不可開交的荒唐之舉,亦有些貪歡偷腥、被人捉包的尴尬事兒,卻也都是積年慣行的勾當,賈珍素來做慣了的,料來賈敬不會特特為此趕進京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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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思右想,他實在想不到賈敬因為歸家,便只得打疊起十二分精神,小心伺候,不時窺看神色,暗自揣摩。
但賈敬卻始終沒有發作,眉宇間甚至還有幾分喜氣。見狀,賈珍不免松懈下來,心道多半是突然想回來看看,并不是來管教自己的。
心事一去,賈珍說話随意了不少。同尤氏一道服侍着賈敬用過茶點,說了會兒閑話,又問老人家累不累,可要在中飯前先歇一覺。這時,忽聽賈薔說道:“祖父若是歇下,孫兒倒趁便出去一趟——還請叔叔撥張車給侄兒。”
“什麽大不了的事兒,也值當在老爺跟前兒說。”
賈珍話音未落,賈敬眼風已然掃了過來,适才還寧和安祥的眼神,驀地變得淩厲:“薔兒還小,你雖不能管得太狠了,到底也該多關心些。竟連他要去何處都不問,就讓他走麽!”
賈敬本準備稍後再私下裏同兒子說說賈薔受馮紫英牽連之事,讓他将孩子看緊些。不想竟見他如此漫不經心,不消多想,便可知他平日根本不将賈薔放在心上。
賈珍再料不到這根捂了一路的老炮仗竟在這句話上被點着,連忙賠笑解釋:“父親大人請息怒,我豈有不關心薔兒的?實是事出有因。”
“有因?還事出?他多大,你多大,他能有什麽事,分明就是你從不上心!也難怪,畢竟只是個侄兒,你自有親兒子的。”賈敬冷笑道。
這話說得重了,賈珍不敢再辯解,趕緊低聲下氣地把榮府如何在賈珠停靈時出了醜,賈薔又是如何因為那該死的丫鬟被牽連進去,更又引出賈珠的死因。總之最後為免事情鬧大、衆人追究起來傷了賈家臉面,不得不先裝模作樣地讓賈薔先搬出府避避風頭,外人見賈家如此懲罰正派嫡孫,必不好再追究的。
平心而論,這确是個最省事便當的法子。若換了處罰對象,賈敬說不得還要贊個妙字。但他昨晚才因大兒子傷心了半夜,今兒忽又聽榮府再度作怪,竟将孫子趕出府去,兩股火湊在一處,不禁大發雷霆。
“看來我這些年不管家事,規矩也變了,我竟不知,榮府史老婆子那雙雞爪手竟然能伸到我們府裏,随意拿捏我家的正派嫡孫!”
适才賈珍陳說時本已避重就輕,極力輕描淡寫,但賈敬依舊氣得變了顏色,甚至對賈母出言諷刺,不禁心裏暗暗叫苦。他也不及奇怪賈敬為何突然這麽維護賈薔,連忙說道:“父親明鑒,這刁仆是出在寧府,所以——”
賈敬冷冷打斷他的話:“因為一個仆人就能重罰薔兒?!那刁奴是他自個兒挑的麽?還不是你們塞給他的!瞧你這副可有可無的樣,我在尚且如此,便可知平日是如何待他!分明是你不上心、讓刁仆混到了薔兒身邊,以致惹事生非!依我看罰你還差不多!”
他在觀中修身養性近十年,養得中氣十足,嗓門分外洪亮。适才溫言慢語尚不覺得,這會兒動了真怒吼将起來,簡直振聾發聩。本已看傻了的尤氏一個激靈,連忙跪了下去,掩面痛哭:“媳婦知錯,是媳婦沒管好家。還求父親不要錯怪了我們爺,千錯萬錯只在媳婦。”
尤氏已是對賈珍冷了心腸,但卻不糊塗:賈敬雖然能彈壓賈珍,卻不常在府中。拼着受他日夜責罵,也不過幾天的功夫而已。但若不為賈珍攬下這罪名,他必要記仇,日後自己受煎熬的日子可長了去。
未料,賈敬竟不接這話,心裏明鏡似的:“你一個繼室,他又是那般脾氣,自是謹小慎微。若不是他的意思,你豈敢怠慢我的薔兒?這事我只同他說!——你這小畜牲,再敢強嘴,我就打斷你的腿!”
想起小時候受過的家法,賈珍身子一抖,趕緊跪下,又向賈薔連使眼色。賈薔看得有趣,面上只裝出一副吓呆了的樣子,一動不動。
直到賈敬又數落了兒子一頓,覺得還不解氣,順手抄起桌上放的銀三事就要往賈珍頭上砸,賈薔才“猛然驚醒”,一把抱住賈敬的胳膊:“祖父息怒,這主意是那邊府裏的二太太同老太太說的,和叔叔不相幹。”
賈敬掙了幾下,到底舍不得這剛确認的嫡親孫子,嘆息一聲松了手,任由手裏的銀瓶銀憲等物滾了一地。手指狠狠戳在賈珍額上,咬牙切齒道:“虧你還是個族長,竟無半點魄力,對個老虔婆言聽計從!哪日她要搶了你的爵位奪了你的家産,再要了你這條命,你也乖乖雙手奉上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