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三十三舊怨
賈玮出事時賈珍還不滿二十,成天滿腦子走雞鬥狗、眠花宿柳,對事情□□一無所知,只道大哥大嫂犯了件極大的過錯,以致悄悄自盡,再想不到竟是被榮府逼迫。
他壓根聽不出賈敬話裏有話,只道是父親氣急了口不擇言,也不敢坦白自家之所以對賈母諸多忍讓,皆因指望時不時從她指縫裏摳點東西過來幫貼。當下只是避重就輕地為自己開解:“父親請聽兒子一言:兒子雖是族長,但輩份卻低,老太太比您還高一輩,所以……兒子也有兒子的難處哪,還望父親體諒。”
賈敬斥道:“你打小就是和尚打傘——無法無天,隔三岔五地惹事生非要我動家法。我去道觀之後,你愈發不知收斂,這會兒竟顧忌起個老太婆來了?你只管敬她,卻不曉得敬一敬我們寧府的臉面?如此糊塗,将來你可有臉去見我寧府的祖宗?!”
賈珍再想不到當年那段公案讓父親對榮府恨到了骨子裏,只道他氣惱被插手家事,失了面子,自己多說多錯,便趕緊磕頭連聲應着:“兒子也是有了孩兒的人,前兒還剛替蓉兒說了親,過不幾年就該當爺爺了,自不能再像小時那麽輕狂。父親的教訓兒子領下了,下次再有事,保準不丢寧府的臉。”
“有事?若你看好了薔兒,把素日搞三撚四的心略分一些在他身上,還能有什麽事?”賈敬到底踢了他一腳,在後臀留下好深一個腳印:“若我的薔兒再有什麽,我只管問你!”
“是是,兒子省得。”
賈珍呲牙咧嘴地站起來,還想再讨兩句好兒,賈敬已帶着賈薔往後面去了:“一會兒把午膳送到我院裏,我們爺孫好好說說話兒——不用你送,該幹什麽幹什麽去。”
“父親慢走,仔細腳下。”
抻着脖子看了片刻,賈珍将臉一垮:“什麽邪風把他吹回來了,真是——真是——唉!”
到底是自己的老子,賈珍也不敢過份抱怨。轉頭見尤氏在旁指揮小丫頭子收拾剛才被砸的東西,連忙說道:“這些小事留着丫鬟做就好,你快去廚房盯着,問問老廚娘,撿老爺子和薔兒喜歡的趕緊做了送去。”想想又添了句:“适才生受你了。”
尤氏剛才替他攬罪,他記在心裏承了這份情。雖還是親近不起來,到底待她多了幾分尊重,不再像平日肆意呼喝。
若是前些日子得他這般好聲好氣,尤氏必定歡喜得淌眼抹淚,但如今卻只是覺得自己那一跪一哭的功夫沒白費罷了。拂了拂微亂的衣襟,她不鹹不淡地說道:“那我便去了。”
見她神色不似從前,賈珍卻是一愣。不及細想,忽又想起一事,頓時把這點小疑問抛到了九霄雲外,只顧着犯愁:“老爺子難得回來一趟,怎麽都得往隔壁走一遭,見見人。他既不喜老太太,等下見面不知會不會嗆起聲來。我夾在中間卻是難做,順了哥情失嫂意。萬一他逼着我得罪了老太太,過後他扔崩一走,我卻還要在這府裏住一輩子,屆時還怎麽向老太太要當頭?是了,他會走,我也會走。”
一念及此,賈珍趕緊叫人備馬,聲稱有急事要往衙門裏去——他領了份閑職,一年到頭去不了幾次,也沒甚差事,今兒卻是要指着這名號避一避。
這邊廂,賈敬聽說賈薔竟搬出了府,等回到當年住的院子,坐下後自是少不得細細盤問。
聽說賈薔不到一月的功夫就開了店子,還賺了不少,不禁啧啧稱奇,連誇孫兒能幹。末了卻又鄭重說道:“商者小道,不是你這樣出身的孩子該做的。莫被那些小進益蒙了眼,你這年紀,讀書才是正途。仔細小小年紀就落個不好的名聲,将來于仕名有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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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薔談不上喜歡經商,但喜歡賺銀子。在他眼裏,活人多變,萬萬不如黃白死物來得牢靠。但見賈敬言語殷殷,剛才又十分維護自己,便沒有反駁,只是說道:“孫兒已經分家獨立了,又沒有爵位,自然得想個謀生之道。我有個極可靠的掌櫃,凡事都交給他來打理,我只管拿主意,也礙不到什麽。”
見他如此,賈敬不覺心酸。這個年紀的世家公子,皆正一團孩氣貪玩,賈薔卻已如此老道地謀劃将來,皆因年幼失怙之故。
心裏一疼,他不由便露了些口風:“你不要多想,你是我嫡親的孫兒,我定會給你鋪好路,保準比襲爵捐官更好。”
聞言,賈薔心中一凜,不由擡頭看了他一眼。賈敬卻正好起身,走到榻邊躺下:“到底是老了,比不得從前。說了這半日話,身子已有些乏了。你也去歇一歇,再過一個時辰,到我屋裏來用飯。”
“是,祖父您好生歇息,孫兒先退下了。”
賈薔叫了小厮來為賈敬寬衣脫靴,又親手替他掖了掖被子,這才離開。
從昨日到今日,他最好奇的就是賈敬為何忽然待自己異常親厚,至于馮紫英與自己有何幹系、賈敬那話又是何意,都暫且放到一邊。記挂着系統得到的消息,他馬上命人備車出門,只說是賈敬許他回去看看。
匆匆趕到西外街的院子,賈薔跳下馬車便直奔主院。一口氣沖到院裏,仰頭看着那只閃閃發亮的大銀盤,賈薔剛要說話,便聽系統先開了口:“能量補充百分之五。宿主昨晚說需要音頻,現在有更改要求嗎?”
賈薔心道原來系統管這個叫音頻,連連點頭:“不改,我馬上要。”
“那麽,解讀如下——”
随着系統的話語,賈敬與焦二的聲音交替響起。起初賈薔還為這匪夷所思的情形吓了一跳,聽了幾句之後便神情凝重,不再想東想西,只專注聆聽。
半個時辰過去,兩人的交談終止,賈薔卻依舊一動不動,維持着剛才的姿勢,只眼神變幻不定,顯然在努力消化剛才得到的信息。
半晌,他方長長吐了一口氣:“原來父親母親是這麽沒的……原來祖父之前以為我非賈家血脈……難怪他忽然待我很好。”
也許是兩世為人、又見識過系統神妙手段的緣故,他對自己曲折離奇的身世不怎麽感嘆,大半注意力都放在父母之仇上。
他不知道汝南王的下場,但想來不會很好。父親在那時與母親成親,固然有很大風險,極有可能牽連家族。但解決的辦法不是沒有,賈家在離京千裏之外很有幾處莊子,完全可以如祖父設想,讓他們搬到莊子暫住,等過些年風聲平息,再做打算。況且父親之前已做了安排,幫母親改變身份籍貫,加以掩飾。
賈薔看得出賈敬對寧府的重視——今日他雖為自己斥責賈珍,但也關心寧府的臉面地位。況且以賈敬的老辣,如果賈玮真沒将尾掃幹淨,定然不會留下他們母子。再者,天下人都知道神威将軍忽然多了個兒子,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馮紫英身上,根本沒人理會賈家。這些年的風平浪靜,就是最好的證明。
事情并沒到無可挽回,至多是有驚無險,但榮府卻為此逼死了他的父母。
是他們參不透其中幹系麽?
不,史老太的丈夫、前一任榮國公賈代善頗為長袖善舞,在官場如魚得水,左右逢源,至今仍有人念他的好。否則,似榮府這般襲了爵的長房、家宅反遠不如二房寬敞,偶爾還被母親置氣責怪的情形,早有禦史聞風奏報。朝官皆因看在賈代善的面兒上,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在人走茶涼的官場,能做到這一步的人,竟會看不穿個中關竅、以至要逼死侄兒一家才覺安心?還是賈代善太過謹慎,不願有一丁點兒危險?
賈薔冷冷一笑。
一切看似不合常理,但他恰好知道一件事,可以完美地解釋一切。
兄弟不合。
寧公之子賈代化專好舞刀弄棒,不喜念書;榮公之子賈代善卻認為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兩人都是長房嫡長子,将來注定承爵,所以外人免不了總将他們拿來比較。彼時距開國已過了十幾年,□□又重用文臣,武官們的地位便漸漸不如從前。所以,賈代化總是教人搖頭嘆氣的那個。
習武之人,大多有幾分烈性狠勁兒。賈代化常年被賈代善壓了一頭,心中自是不快。免不了争執口角。争吵終于上升為動手——某次在史家做客時,兩名十二三歲的半大孩子被史家其他少爺帶去游園,也不知如何,兄弟二人竟在主人家動起手來。甚至還連累了一位小姐落水,腦袋又碰上木釘,撞得鬓角殘破。
這位史小姐,就是現在的榮府老太太。
這些陳年舊事,賈薔是在焦大酒後胡言亂語時聽到的。焦大一介下人,只知道個大概,并不清楚史家與賈家後來如何商量妥當,将受傷破相的史小姐許給了賈代善。而賈薔也沒有細究前因的興趣,因為,結果再明白不過。
賈代善夫婦顯然一直記着當年的事,史老太更是念念不忘出事的枕霞閣,時不時還對小輩們念叨。也許是因為先動手的的是賈代化,又或許是史老太記恨着破相之仇。總之,雖然時隔多年,賈代化已然辭世,一旦得知寧府有機可趁,這對夫妻仍如逐臭之蠅一樣歡天喜地撲啄而來。毫不顧念親情,毫不顧念血緣,只一心一意地要寧府好看。
最終,他們成功地逼死了自己的侄兒侄媳。十幾年後,又打殺了侄孫。
這就是慈眉善目的老太太。
這就是樂善好施的榮國府。
賈薔無聲大笑,淚如雨下。
他會同他們一一清算。負過父母、負過自己,那些根本不配尊榮安樂的人,他誓要他們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