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三十四拜訪

将馮紫英送到将軍府,焦二又打道回了寧府。聽說賈敬歇在當年的院子,便尋了過去。剛跨進院子,守在門前的小厮就搖頭擺手地連使眼色。焦二會意,剛要走開,卻聽屋裏傳出幾聲異響。

小厮連忙進屋查看,卻是賈敬起身下榻時碰掉了簾上的銀鈎。見焦二進來,他抱怨道:“還是道觀裏住着爽利,沒那麽多花唿哨——那信可送到了?”

打發了小厮出去,焦二低聲說道:“老爺,小人已将信親手交給神威将軍,又轉達了您的話。馮将軍說,多謝您提醒,他明日就帶少爺回莊子。”

“竟就這麽走了?他母親不是還病着麽,我以為至少還得耽擱幾日。”

提起這茬,焦二咧了咧嘴:“小人買通了給他家送米面菜果的人,說馮老太太最愛的扇貝瑤柱這幾月從沒斷過。生病的人自是要吃藥,便不能再吃這些海鮮發物。馮老太太既還這麽貪嘴,可見精神好着哪。小人只是不明白,好容易風平浪靜了十幾年,她怎的又把兒孫叫進京來,又生風浪。”

賈敬嘆道:“她的心事,我倒略能猜出一二。她只得馮将軍這麽一個兒子,又知道馮紫英并非親生,見馮将軍多年無子,定是害怕兒子從此絕後,便裝病将人叫進京來,催他早早開枝散葉。”

“原來如此,還是老爺精明。”焦二恍然大悟:“我就說将軍府前怎麽會有牙婆轉悠,單是我去的那一會兒,府裏側門就進進出出了好幾個,想來是在張羅着采買女子。”

“馮将軍的妻妾俱都留在京中,對外只說山莊寒冷清苦,怕女子嬌弱熬不住。實則多半是怕有婦人在,免不了奴仆婢侍,人多口雜,又給馮紫英惹出是非——他對汝南王,當真擔得起一個忠字。”

說到這裏,賈敬輕輕搖了搖頭,“不過,我還是想不明白,陛下明顯将馮紫英當成心頭刺,卻只在他進京時才發作,又不自己動手,只秘授了柳家拐彎抹角地行事。這根本不像陛下為人。”

焦二道:“那老爺此次進京,是否想設法打聽一二?”

聽到這話,賈敬突然拈須一笑,分外仙風道骨。但眼中閃爍的厲色,卻足教人心頭發寒:“我進京來,自是有不少事要做——薔兒呢?讓他過來陪我用午膳。”

帶話的人剛到賈薔昔日的小院兒,正巧賈薔從外回來。聽說賈敬找自己,忙得連茶也顧不得喝,又趕了過去。

少頃,爺孫倆在八仙桌前坐定,賈敬見孫子滿頭是汗,神情游移,知道他必是瞞着自己出了一趟府,也不苛責,只是說道:“雖是冬日,日頭還是毒。下次出門記得挑蔭涼地走,別曬壞了。”

聞言,賈薔微微一震,只覺有什麽東西剝開心上的硬繭,觸到了最柔軟的地方。驀地鼻子發酸:“嗯,孫兒知道。”

無論前世還是今生,都沒有人這樣細瑣地叮咛過他。小時候,榮寧二府的主子待他可有可無,奴才們皆不把他放在眼裏;出府後,同行們将他視做敵手,夥計們将他當成老板,雖得了敬重,卻不夠親切。

有些溫暖唯有親人才能給予,哪怕只是不經意一句話,亦足教人滿心慰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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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覺到某樣東西似乎快沖破眼眶,賈薔趕緊仰頭喝湯。鮮美的滋味在舌尖化開,和話語一起溫暖了四肢百骸。

“這就對了,多吃點。瞧你瘦得,下巴比小姑娘還尖。”見孫子胃口不錯,賈敬十分滿意,又挾了許多菜堆在他碗裏:“吃飽喝足,再歇一歇養足了精神,爺爺帶你去要東西。”

要東西?剛塞了一嘴燈影牛肉的賈薔難得困惑地眨了眨眼。

見孫兒頗有不解,賈敬又是一笑:“她非要管,我就讓她管個徹底、管個包圓。”

賈薔隐隐猜出了他的意思,卻顧不上細想。此時此刻,久違的溫情脈脈斥充了他的內心。之前對賈敬生出的那些戒備,在親情攻勢下徹底消散,只餘滿心溫暖。

用完午膳,又吃了一盞茶,估摸着時間差不多了,賈敬牽起孫兒,施施然往榮府而去。

榮府家生子已是不少,主子們卻還時常嚷着不夠人手使喚,于是年年采買。有新來的丫鬟不認得賈敬,見個須發皆白的老道長帶着位俊美得如觀音座下仙童的男孩兒出現在府裏,還以為是賈母請來為千裏之外的女兒做法事的,趕緊跑上前攔下:“你這老道,怎的自個兒就闖進來了,也不知找個人引路。我們府裏規矩極多,你這般亂走亂闖,仔細挨罰!快站着別動,否則我馬上叫人把你當賊送去官府!”

賈敬正眼也不看她,只擡手指着榮禧堂廊下的另一名丫鬟:“你,過來。”

那丫鬟倒是家生子,隐約記得東府裏有位修道的老爺,只是輕易不回京。因隔得遠,不知這邊在說什麽。見叫到自己,趕緊跑過來。

剛叫了一聲“大老爺”,便聽賈敬說道:“掌她的嘴。”

“……啊?”兩名丫鬟俱是一愣。

“我數年不曾回京,沒想到你們府裏竟已如此不成章法。一介小小丫鬟也敢教訓爺們,還敢罵我是賊。”說着,賈敬瞪了那發呆的家生丫鬟一眼:“還愣着做什麽,莫非要我親自動手?”

那丫鬟回過神來,雖是左右為難,也只得硬着頭皮應下,否則說不定連自己也要挨一頓:“不、不敢,奴婢這便動手。”

那新買的丫鬟不知賈敬身份,只當是個以前來過府裏的江湖道士,兀自梗着脖子說道:“我雖是三等丫鬟,卻是管事的賴媽媽親自挑上來的,還說趕明兒就讓我服侍老太太去。你一個外人,也敢——”

話音未落,只聽啪地一聲,臉上頓時*辣地一片。不等再挨第二下,她立即扭轉身子哭哭啼啼地跑進了榮禧堂:“賴媽媽為我做主,有個瘋道士挑唆了琥珀要打殺我呢!”

琥珀又急又惱,剛待追過去,又聽賈敬說道:“站住,哪有把客扔在半途的,帶我去找老太太。”

“是。”

琥珀恨不得馬上飛進院攔下那仗勢不饒人的丫鬟,免得觸怒了賴嬷嬷。但賈敬卻不慌不忙,慢吞吞一搖三晃地走。好容易挨到院門的邊兒,裏頭已是一派熱鬧景像:告狀的丫鬟站在牆角,用帕子捂着眼小聲假哭,賴嬷嬷在旁低聲安慰;另有當值的丫鬟捧了銅盆等物進屋,伺候午睡醒來的賈母。

賈母上了年紀的人,睡覺極輕,稍有動靜就驚醒。賴嬷嬷本仗着她年紀大了耳朵不靈光,也不曾把那丫鬟帶出去。不想賈母驚醒後最是敏銳,當即打發了鴛鴦出來問:“怎麽回事,哭吵到這院子裏來了。”

賴嬷嬷因那丫鬟是專為剛得了官的孫子賴尚榮準備的——倒不是為了收用,而是想讓她在賈府待幾日,再假意贖回,實則轉送給兒子的新上司。

那上司專好大家婢女,說既比小家碧玉機敏,又不似歡場女子那般輕浮,正中下懷。他慕賈府美婢之名久矣,但以他的品級還不夠格向賈家讨要。賴尚榮為了奉迎上峰,便找了祖母,讓她幫忙物色安排俏婢。

賴嬷嬷本是吃慣拿慣,膽識素壯。當下見賈母問起,眉也不皺一下,麻溜兒地把責任推了出去:“外頭突然闖進個野道士,有個丫鬟機靈攔住了,卻反吃了琥珀的耳光。我正要帶出去盤問呢,可巧老太太就醒了。”

鴛鴦正聽到有道士進來,不想月洞門裏果真就走進個老道人。看清對方的模樣,頓時驚訝地張大了嘴巴:“大老爺,您幾時回的京,也不着人通報一聲。您可是要見老太太?”

聽到她喊大老爺,賴嬷嬷連忙扭頭去看,見來人果真是東府的賈敬,恨不得所剛才說的話統統吃回肚子裏:“原、原來是大老爺來了,定是這婢子看錯了亂嚷,琥珀罰得還嫌輕了些,我這就帶她下去受家法,給大老爺出氣。”

賈薔這會兒已是心領神會,猜到了賈敬的打算。見賴婆子想開溜,立即大聲說道:“她可不止亂嚷,還罵我爺爺是賊。一個下人膽敢污蔑主子,這是要造反嗎?還是受人唆使?”

一頂大帽子扣下來,賴嬷嬷再不敢求情,卻又舍不得這個花了五十兩買來,又用了許多胭脂水粉堆出來的美婢。直急得團團轉:“這……薔爺,她,她……怎會有人唆使呢,您可別這麽說,老奴當不起的。”

賈薔卻不再理她:“爺爺,夫子教過,世家家風不正,可是大忌。待會兒見了老太太,您可得同她說道說道,莫要助長下人氣焰。”

賈敬對這個機靈的孫子越來越滿意,“那是自然,榮寧二府同氣連枝,兩家本為一體,爺爺自不會袖手旁觀,坐視榮府下仆作亂。”

他祖孫倆在外一唱一和,裏間的賈母卻是驚疑不定:賈敬怎麽回來了?安靜了這麽些年,本以為他已看淡了兒子兒媳的死,會在道觀終了殘生。難道竟還是放不下,所以要回來報仇?

想到賈敬那與其父賈代化如出一轍的孤拐性子,賈母突然覺得身上發冷,忍不住瑟縮了一下。

下意識摸了摸陷下一塊的鬓角,她慢慢又挺直了腰杆:自己可是诰命夫人,兩個兒子還是朝廷命官。寧府卻沒什麽出息的人物,賈珍雖有爵位,卻只領着閑職。賈敬離京多年,又只一介白身,京城裏的人早把他忘光了。怕他作甚?料他也不敢怎的。

一念及此,賈母心中大定,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我說是誰,弄得院裏好一陣喧嘩,原來是東府的大侄兒回來了,怪道如此熱鬧——鴛鴦,還不快請進來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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