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三十五割肉

話音未落,賈敬不等鴛鴦打簾,便牽着賈薔自個兒踏進屋裏,草草打了個千兒便在主位坐下:“二嬸嬸,好久不見,你老安好?”

賈母卻只作沒理會,端起茶盞慢條斯理地用指尖摩着盞身花紋,想要趁機指摘他在長輩面前無禮,借此打壓他的氣焰。

不想還沒開口,便聽賈敬說道:“侄兒已是方外之人,無需俗禮。但府裏的人卻是萬萬不可恃寵而驕,仗着老太太的寵愛就目中無人。可巧那丫鬟今日沖撞的是我,設或哪日來了客也這麽着,旁人不說是那丫鬟自己不上進,定只怪榮府沒規矩,把個妖嬈嬌作的丫鬟寵上了天,偏又還讓她出來伺候人。”

這話細思起來,頗有些不好聽,賈母臉上登時挂不住了:“侄兒說什麽來,我屋裏的丫鬟我還不知道?哪兒來什麽妖妖嬈嬈的?”

“老太太你瞧,就是站在牆根的那個。”賈薔“天真”地指了指外頭,又體貼地取過西洋玻璃眼鏡為賈母戴上:“這下看清了吧?”

借着西洋鏡,老花眼的賈母果然看見一個眼生的丫鬟。眉眼風流,穿戴不俗,舉止矯揉造作,與其他丫鬟格格不入。

因為某些緣故,她平生最不喜這樣的女子,頓時怒道:“這丫鬟是哪兒來的,我怎從未見過?”

早在門外留心裏頭動靜的賴嬷嬷趕緊回禀:“老太太,是前兒才買的三等丫鬟,專管外頭雜活,還不大懂規矩。”

“人是你挑的?你也太不上心了,挑個如此粗野笨拙的進來,還沖撞了東府的大爺。”賈母将大爺二字咬得格外重,一來是沖着賈敬,二來卻是因觸動了某樁心事:“馬上帶去發賣了,我家地兒小,容不得這樣的人!”

“老太太,她——”賴嬷嬷剛要賠笑求情,擡眼卻正對上賈母的眼睛。

看清那雙渾濁眼珠裏的絲絲恨意,賴嬷嬷識趣地閉上了嘴巴,心道如此也罷,正好早一日将這美人兒送到兒子上峰的官邸去。

打雞罵狗地揮灑了一通,賈母餘怒未歇,冷冷瞅着賈敬:“我這屋裏從沒攆過人,今兒為了你這侄兒,可是破題第一遭。”

賈敬如何聽不出這話是暗罵他到長輩房裏惹是非,馬上輕巧地擋了回去:“還不是因為有人壞了規矩在先,老太太向來最公道,自不肯輕饒。”

見賈母嘴皮微掀似要說話,懶得再争嘴的賈敬搶先說出了今日過來的正題:“我多年不曾回京,今日偶然回來,才知道我家薔兒竟已遷出府去,還是老太太為他做的主。倒是勞累老太太了,不只操心榮府,得空還幫我們寧府籌劃。”

聞言,賈母不覺一愣:別人不知道,她可知道賈薔不是賈玮的親骨肉。所以當年賈玮死後,賈敬心灰意冷,懶得多管就直接去了道觀。怎麽一晃十年之後,他反倒肯為這個沒血緣的外人出頭?

是了,一定是他仍不甘心,得了消息便自以為拿住了痛腳,興興頭頭找上門來。做他老娘的春秋大夢!若他以為這樣便能将住自己,那就是大錯特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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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以為想通了關竅,賈母笑了一笑,臉上的褶子擠得好似一塊揉皺的帕子:“侄兒過譽了,這事當時珍兒也是點了頭的。他是薔兒的親叔叔,論血親論輩份都比我更親。況且又是族長,若無他同意,我豈會插手。”

說完,她撐了撐下滑的玻璃眼鏡,目不轉睛地盯着賈敬,試圖在他臉上找出挫敗狼狽。

可是——沒有。

賈敬笑得仙氣飄飄:“原來如此,都怪珍兒太不懂事,把這份內之事推到了老太太身上,讓你辛苦一場。實不相瞞,我來之前已将首尾問清楚了,聽他們說似有些地方不夠妥當。依我想着,此事既是榮府出的面,後頭自然也該找你老。”

聽到這裏,賈母才驚覺不妙。奈何剛才已承認了是自己管的。實在拉不下臉做這自打嘴巴的事,便提着心問道:“哪裏不妥?可是有人又因着紅桔那事去找薔兒的麻煩了?”

見她妄圖把王氏的過錯安到賈薔頭上,賈敬眼中現出一抹薄怒,笑意頓斂:“自然是薔兒分房這事不妥——薔兒是長房嫡孫,遲早是要出府自過的。只是,他雖從小沒了父母依傍,卻也不該如此草率,只分給他一套那種院子。那一帶住的都是什麽人?平頭百姓,連個富戶都無。若是傳了出去,讓別人得知咱家的孩子竟住在那種地方,豈不要遭人恥笑?”

此言一出,賈母徹底明白了賈敬的打算:感情是趁機刮油來了。可這事她确實做得不妥,急切間竟想不出該怎樣為自己洗脫,只得硬着頭皮胡亂吱唔道:“這個自然也是珍兒首肯的,否則——”

不等她說完,賈敬便打斷了她的話:“西外街那院子可不是我寧府的,而是老太太給薔兒的。這也是老太太疼愛薔兒,才願意補貼。侄兒本不該多嘴,但因此事幹系到我們兩府的臉面,才不得不提——其實,我私下再補給薔兒好房子也沒什麽,但老太太這麽疼薔兒,我若私底下來這一手,日後老太太知道,必然要怪我多事,不肯成全你對薔兒的疼愛之心,倒反将一件好事攪得彼此不快,是以侄兒才特地來告訴了老太太,請你裁奪。”

他左一個疼愛,右一個補貼,說得賈母臉色發青。待要否認,豈不是自承不疼賈薔、還故意在分家時寒碜他,落人話柄?若是應承了,卻是要自掏私房來補貼。

這個賈敬,倒是比他爹賈代化厲害,一張嘴利索得讨人嫌。明明是在刮你的肉,卻擠兌得你無法反駁,真是恨不得拿剪刀把那張臭嘴給戳爛了!

賈母在心裏狠狠詛咒了一番,搜腸刮肚,好容易找出一番說辭:“話雖如此,只是薔兒年紀還小,手頭乍然有了好東西,只怕守不住呢。”

賈敬像聽到什麽笑話似的,哈哈大笑:“老太太多慮了,薔兒雖小,卻是個有成見的。前兒珍兒給了他五百兩,說是日常開銷的銀子。這小家夥自個兒折騰了一番,就把這筆銀子變成了本錢,如今日日生利,尋常用度綽綽有餘。銀子這等容易開銷的尚且如此,屋産什麽的根本無須操心。”

話說到這份上,若再做推托,傳出去倒像是別有用心、多管閑事趕了東府的嫡孫出府又有意苛待似的。雖是萬般不情願,賈母也只得咬着後槽牙,一字一句說道:“薔兒如此能幹,我再沒什麽不放心的——鴛鴦,去開我撥步床頭小屜裏的一只匣子,把第三張地契取出來。”

賈敬笑眯眯看着賈母肉痛的表情,又補了一句:“不過,老太太說得也沒錯,薔兒年紀小,雖是分了府出去住,也該多照看着些。我記得老太太在東大胡同旁,有處帶着八面風鋪子的院子。雖然小些,但勝在離我們東府近。不如老太太就給了那處,也方便我日後照看薔兒。”

聞言,賈母差點嘔出一口老血:欺人太甚,簡直是欺人太甚!

那處院子位置極好,不但前頭有個當街的八面風大鋪子,後頭的小院又種了一圈玉蘭樹攔住店裏的喧鬧,将最裏面的四進院子護得靜谧幽致,是個鬧中取靜的好地方。且店面與內院分門出入,互不相幹,極是方便。整個兒少說也值萬把兩銀子。賈母早打算将它留給寶玉,如何舍得給賈薔?

将心一橫,她剛要大罵賈敬貪得無厭,自己一片瓦也不會給賈薔,卻聽賈敬自言自語般說道:“剛才那丫鬟不認得我不奇怪,奇的是卻認不得薔兒。設或外人知曉,肯定要說她是聽了誰的話裝樣,要給我們爺孫沒臉。不過這些都是無稽之談,老太太極疼薔兒,那樣好的院子都舍得給。單憑這個,還堵不住外人的嘴?”

話音未落,賈母眼前一黑,只覺眼鏡突然變成了雙層,看什麽都帶了重影:這根本是明晃晃的要脅!怪道他一開始故意拿那丫鬟說事,原來早在這裏等着!若自己翻臉不給他院子,回頭謠言不知該傳得多難聽,把自己傳成個容不下親戚的刻薄老婦!

所謂三人成虎,曾參殺人。謠言一久,不是真的也成了真的。想到種種後果,賈母雖是氣得渾身打顫,也無計可施,咬牙切齒地說道:“那是自然——鴛鴦,把才剛那張房契放回去,拿出最底下那張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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