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三十六眼紅
鴛鴦拿了房契出來,賈母驗看一回,肉痛無比地遞給賈薔,一個字也不想說多。
賈薔瞅着賈母那副恨不得從眼睛裏伸出兩只鈎子把契書勾走的模樣,肚內暗暗發笑:“多謝老太太疼愛。”
賈敬拈着胡須,火上澆油地幫腔:“平日裏聽底下人說起府裏的情形,我只道老太太偏疼政兄弟所出的寶玉,今日回來,才知道老太太對薔兒也是疼愛有加。世人多有那因長輩偏心的,鬧得家宅不寧,再不濟也是面和心不和,親生母子如同仇人似的。但老太太卻是不偏不倚,最是公道。榮府無此等煩惱,真是羨煞旁人。”
他字字句句意有所指,看似誇贊,實則諷刺。刺得賈母心內好不容易壓下的往事又翻滾不休,加之着實心痛那幢宅子,兩腮的肉都氣得顫抖不住:“你——你給我——”
不等她吼出那個滾字,賈薔已拉着賈敬的手作勢往外走:“祖父适才來前說一會兒還有事,可別誤了時辰——我們兩府本是一家,老太太定是不會計較什麽的。”
“哎呀,若不是你提醒,我險些忘了。走走走,這事兒要緊,萬萬誤不得。”
說罷,也不等賈母點頭,爺孫倆便一前一後地走了。賈母一口氣堵在嗓子眼兒,只覺分外難受,忍不住将手裏的盅子狠狠砸了出去。
“母親!”門外響起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卻是賈政。
賈政下朝後,得知妹子已故,料着母親必定傷心,故連官袍也沒換,連忙趕來安慰。不想适逢賈母發怒,連忙搶步進屋:“母親何故動怒?可別氣壞了身子。”
自從賈政入仕後,公務日多,除了每月固定那幾日外,漸漸地不再每日來給賈母晨昏定省。賈母見他特地過來,頓時便猜着了緣故。
女兒新喪,舊恨重提,失了幢好宅子……這些事兒一時間也分不出哪個更教人傷心,只像把軟刀子鈍鈍地刮得心尖抽疼,不由拍着桌子放聲大哭:“能為誰來!還不是為你們這些讨債的小冤家!”
賈政聞言大驚,連說不敢,又軟語勸慰。但他素來不善安慰人,過了半晌,賈母的眼淚非但一點兒沒消,還越來越多。
屋裏的動靜傳到外頭,可巧邢、王二位夫人今日聚在一處議事。得知婆婆痛哭,連忙過來勸解。
王夫人因之前的口角,心裏還在計較,本巴不得賈母多哭一會兒。但見丈夫也在跟前兒,頓時唬了一跳,連忙向前替賈母拭淚:“老太太,您這是怎麽了,天大的事兒有兒子媳婦頂着,您可別再哭了,仔細傷身。”
邢夫人慢了一步,暗罵了王夫人幾句,正要擠上去,卻不想賈母淚眼縱橫地瞪了她一眼,竟是不要她近身:“你先出去,人多了氣悶得慌。”
當衆得了個沒臉,邢夫人頓時臊得耳根通紅,面皮紫脹地退了出去。她再想不到賈母是因着賈敬的話勾起了舊恨,惱着賈赦又遷怒于她。只道王氏又在老太太跟前下了火,直氣得牙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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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屋裏賈母在賈政夫婦的勸解下慢慢止了眼淚歇下,邢夫人灰頭土臉回了自家院子。越想越不是味兒,遂對賈赦抱怨道:“老爺,也不知你那弟媳對老太太說了什麽,今天當着衆人無緣無故地排揎我。”
賈赦滿不在乎地道:“她不喜你,你就遠着她,面子功夫做到了就成。”
“那怎麽行!”邢夫人急了:“你看看這家裏,大宅子是二房的,老太太也養在那邊。我們就縮在這犄角旮旯的小院子,空有個爵爺的名兒。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連爵位也是二房的,他們才是正經長房哪!若不讨好了老太太,咱們還有翻身的時候嗎?”說着說着,也哭了起來。
賈赦本是板起了面孔,見她不停地用帕子拭淚,不由息了怒火,唯餘無奈:“打小母親就不待見我。若不是本朝有傳嫡傳長的鐵律,只怕這爵帽也輪不到我來戴。我和她磨了幾十年,也不得她的好臉色。你過門才十幾二十年,難道就能求得她回心轉意?”
邢夫人聽得心寒,追問道:“老爺,你可是她親生的兒子哪,她怎舍得,她怎會如此?”
賈赦連連搖頭:“就算是親娘,也是人心隔肚皮,我猜了半輩子也猜不透。總之,還是那句話:面子情做到,也就罷了。”
話雖說得寬心,實際賈赦仍有幾分意難平,自此兩邊的嫌隙又更深了一層,更為此引出許多風波。這卻是原本只想逮着賈母痛處多戳幾下的賈敬沒想到的了。
這邊廂,賈薔出了榮禧堂,見爺爺的樣子不像是要回東府,反倒是要借着榮府的大門出去似的,不由問道:“祖父要去哪裏?”
“你剛才不是說了麽,爺爺我有事,要去找幾個老家夥。離京那麽多年,但願他們沒把我忘了。”賈敬摸了摸孫子的頭:“你先回府吧,要是無趣,回店子轉轉也使得。只是一件:不許再在外頭那院子裏住,給我搬回府來。”
從這話裏意識到某種可能,賈薔一愣,試探道:“祖父,您準備在府裏長住?”
“你這小機靈鬼。”賈敬笑了笑,捏了一把孫子的小臉:“我在道觀清靜了十年,如今忽然想再品品京裏的熱鬧。”
他顯然不想多說,但賈薔知道,這個決定至少大半是因為自己。凝視着祖父和藹的面孔,他唇角上揚,露出重回此世後,首個真心實意的微笑:“那孫兒就搬回來,陪着祖父。”
今日冬陽晴好,碎金般的陽光穿過常青喬木的樹蔭,細密地投落在男孩臉上,映着那清美的微笑,格外動人。
賈敬半個方外之人,也忍不住看凝了眼,啧啧稱贊:“你這小子,比你爹還俊秀些,将來也不知哪家的小姐有福能嫁與你。”
聞言,賈薔忽地想起舊事,有一瞬間的失神:“還早着呢,祖父想太遠了。”
賈敬只當他小孩子皮薄害羞,失笑搖頭,離府而去。
賈薔站在原地出了會兒神。也許是為了擺脫某些不受控制的往事,他忽然問道:“系統,剛才老太太的那件事,你會怎麽判定?”
剛剛把賈母氣得夠嗆,但他并不擔心。根據系統某些規則,他早推斷出了最有可能的結果。
果不其然,系統的答案與他設想的相差無幾:“與主線大事無關的瑣事,況且賈母沒有性命之憂,無需系統介入。”
“我知道了。”
賈薔微微一笑,卻不似适才在賈敬面前的純粹單純,倒與狐貍微妙地有幾分相似:既回了賈府,不好好利用系統規則賺點功德值就太可惜了。畢竟,系統裏可有不少他眼饞的東西哪。
想到系統裏那山堆海垛的稀罕物,賈薔回東府的步子也輕快了幾分。渾然不知,數重深院之後,有個人正用算計而苦惱的口吻提起他:“賈薔還真不是盞省油的燈,出去沒幾天,竟将東府的大老爺招來了。只可恨我安排的那丫鬟不得進屋,聽不清他們吵嚷了什麽。只知道老太太似是給了他一幢宅子。這也忒可恨了,老太太那麽疼寶玉,還從沒給過他私房傍身!反倒先給了這小崽子!”
周瑞家的勸道:“畢竟那丫鬟也沒聽真,許是聽錯了呢?太太可莫為子虛烏有的事白費了精神。再者,老太太現在不給,以後必定都會給二爺。太太又何需操心?”
王夫人啐道:“我叫你來是讓你替我想法子,不是說這些有的沒的。”
說着又罵道:“不止當叔叔的刮老太太,一個小孩子也算計上了。若是放任下去,東府遲早要将老太太的家私搬空!我如今已是沒了珠兒,幸而寶玉還得老太太的疼。要是連這指望也沒有,我還有什麽盼頭!再者,我這當主子的得不了好,你們下人還能獨善其身?”
周瑞家的見主子一副将老太太私房視為囊中物的架勢,再想到素日聽說賈母當年嫁妝如何豐厚,不覺也是意動。
舔了舔嘴唇,低聲說道:“太太,所謂打蛇七寸,罵人揭短,只要瞅着了關竅,還怕不手到擒來?東府有什麽,不過是仗着嘴甜罷了。那大老爺為了煉丹修道,連爵位也不要了,可見是個癡傻的。今兒得了老太太的巧,也只是運氣。再者他遲早是要回道觀的,等他一走,太太只要拿捏住賈薔,讓他把契書交出來,又不許告訴旁人,再将宅子轉到個有靠山的人名下。就算事後發現,老太太也只會罵他小孩子家守不住東西,不敢去追回讨要。神不知鬼不覺發了一注財——屆時又可以幫補娘娘,豈不便當?”
王夫人想了一想,喜道:“還是你知我心,只是這事需辦得穩妥機密才行。”
“太太放心,交給……”
周瑞家的低低說出一個名字,王夫人動了動眉毛。主仆兩人密密商議了一回,自以為得計,均是無限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