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四十四賠償
聞得賈薔竟要追究,賈政唬了一跳,斷聲喝道:“你這小輩好不曉事,家裏正是多事之時,還要搗亂!”
一聽這話,賈薔頓時冷下臉來:“二老爺這是何意?難道只許你家二太太坑我,卻不許我出聲麽?二太太何等樣人,老太太已有定論,且此事證據确鑿,難道是我冤枉了她?我向來只道二老爺端方剛直,沒想到竟是幫親不幫理!”
其實賈政并非有意維護王夫人,只不過平日在賈珍面前端架子習慣了,連帶将整個東府都看輕了幾分,無父無母的賈薔更不在他眼裏。是以一聽賈薔要找二房問罪,不由自主便拿出了呼喝寶玉的架勢。
未曾想賈薔竟不吃這套,非但不像寶玉那樣一罵就哭,變得安份乖順,反而怒氣沖沖反駁了一通。賈政被将得下不來臺,不說自家不講理,反倒怪罪起賈薔來:“你就是這麽同長輩說話的?這是哪家的規矩!你雖不是榮府的,到底姓賈,我還管教得了你!”
賈薔冷笑道:“虧你也知道我姓賈,我被你的好二太太派人逼吓威脅,你們榮府非但一句安慰也無,反倒還來怪我不知規矩!我也等不得族老了,明兒就把京裏的賈家人都叫來,當着衆人的面好好掰扯掰扯,到底是誰不講理!”
見賈政氣得吹胡子瞪眼,賈珍連忙打圓場:“二老爺,薔兒一個小孩子,童言無忌。又是剛受了委屈,被那些人吓得連飯都吃不下,乍然聽你不肯為他出頭,不免着急,說話嗆了些。你老消消火,可不要和個小孩子較真,傳出去不好聽的。”
他以退為進,倒是迫得賈政不得不壓下火氣別過頭去,否則就要落個欺負侄孫的罵名。
打量他面色漸緩,賈珍又說道:“不過,薔兒雖是童言稚語,卻也不無道理。咱們兩府本為一體,可二太太竟不顧體面,假了仇人的名來謀算個小孩子。這種事放在誰家,都免不了大起争執。只是侄兒顧忌這邊老太太氣病了,二太太更又将事捅到了外頭,不欲再生事端,這才悄悄背了父親過來找二老爺。一則是說說飛白樓的事,二來是商量該如何安撫薔兒——你曉得我父親那脾氣,且他又極疼薔兒,一旦認真惱了,誰也不認的。”
一個紅臉一個白臉,軟硬兼施,聽得不擅俗務的賈政六神無主。雖拉不下臉來道歉,态度卻和軟了幾分:“他要如何才覺得不委屈?”
見話入港,賈珍立時笑道:“依我說着,到底是一家人,無須像外人那般斤斤計較。只是二太太着人往薔兒的鋪子丢死鳥死狗,觸了黴頭,鬧得他這幾日都沒進益;且又讓那五大三粗的糙漢唬了他一頓,可憐他小孩子家家,吓得什麽似的,适才還請大夫來看過,說得頗為嚴重。真要彌補,就着落在這兩件事上:莫如賠了薔兒鋪子的損失,再給他件好東西玩玩,權做補償。”
這要求并不過分,賈政馬上點頭同意。但聽賈珍報出損失和指定的東西後,他卻又想反悔:“一間小鋪子,一日竟有幾百兩銀子的淨利?你怕是算錯了!”
“侄兒剛曉得時也吓了一跳,細細一問才知不假。自從陛下下旨為周貴妃搜集暹羅物件以來,許多人亦争相采買,以致價錢水漲船高,小小一件也能賣出上百兩銀子的高價。可巧薔兒又是京裏貨品最全的,旁人都愛往他這兒來買,生意自然不錯。說日賺六七百兩銀子還算少的,有時遇上出手闊綽的世家為府裏的太太小姐們添置擺設,一日流水能上幾千兩,至少有千把兩銀子的賺頭。”
賈珍臉不紅心不跳地将賈薔的盈利報高了一倍,賈政不知就裏,皺眉盤算半晌,心道王氏往他鋪子丢死鳥不過幾日前的事,就按十天來算,左不過賠他四五千兩銀子,咬咬牙也就認了,只另一件東西給便宜些便是。
打定主意,賈政往幾上拿起一方端硯:“這是今年新獻的貢品,是宮裏賜下來的,用來研墨極為細膩。我平時最愛用它,現就割愛給了薔兒吧。”
見他如此厚顏吝啬,賈珍有些看不下去了。清了清嗓子剛待說話,卻聽賈薔先開了口:“我受了驚吓,大夫說需得靜養些時日,不可讀書,以免傷神。這硯臺暫時是用不上了,還請二老爺另給我件別的。我瞧二太太房裏那個西洋萬花筒就很好,亮晶晶的煞是可喜。”
“萬花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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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政向來不大在這種小玩物上留心,但王夫人素日對這件東西格外珍愛,時不時就要誇耀一番,所以他也記住了。那原是王家以前接待番國一個金發碧眼的王爺時,那洋人王爺送給她父親的,後又傳到她手上。
那萬花筒的确珍貴,筒身以純金打造,兩頭是磨得通透的水晶片。裏頭不知用何種方法鑲嵌了許多可以活動的名貴寶石,有拇指大的貓眼石,渾圓無瑕的珍珠,純粹透亮的祖母綠等等。單是拆了将寶石拿去變賣,至少也值數千兩。
因太過昂貴,王夫人連寶玉都舍不得給,任憑兒子哭求了幾回,都只拿別的東西搪塞哄他。
既知其價值,賈政自然舍不得就這麽給了賈薔。剛要拒絕,卻聽賈薔說道:“前兒因為搬出東府的事,老太太心疼我,特地給了兩套宅子,一套比一套好,說是彌補我受的委屈。事情傳出去,知道的人無不稱贊老太太。二老爺最是孝順,想必也會如老太太一般疼我,不致讓人說嘴。”
聞言,賈政拒絕的話頓時卡在了喉嚨裏,憋得滿面通紅,卻說不出半個不字。
本朝極重孝道,一心想往上爬的賈政自然不肯在這上頭落下污名。且賈母素來偏着他,是以向來格外用心盡孝。不但日常吃穿用度極力挑頂尖的供給,除同僚往來之外,在內宅上也随了賈母的喜好行事。譬如賈母不喜他的小兒子賈環,他便不大親近,哪怕他在幾個姨娘裏最疼的是賈環生母趙姨娘。
亦步亦趨地比照賈母行事多年,若突然改了,不免教有心人側目。但若依舊效仿,卻又着實心疼那支萬花筒。
思忖片刻,賈政自覺賠償盈利的銀子也該堵得住那些人的嘴了,一件小小玩物,推了也沒什麽,遂想回拒了賈薔。
但在他開口之前,賈薔再一次搶先說道:“大夫還說,停了功課之後,我得多做些陶冶性情之事,待精神好些,才能勞心。只是我向來也沒什麽喜好,因見那支萬花筒着實有趣好看,難得喜歡。要它不獨為了賞玩,更為了治病調養。若是将養不好,我可是沒精神去想今日到底有哪些人在酒樓裏。豈不誤了大事?”
被他這般肆無忌憚地要脅,賈政才剛按下去的怒火頓時又一竄老高。只是他素來自诩清貴,雖說肚裏也會算一算,但到底不屑為了些許阿堵物便如市井小人一般張口讨價還價。加上賈珍之前暗示若不能讓賈薔滿意,便會招來那難纏的賈敬。
如此種種,顧忌多多,賈政雖是心裏萬般不快,最終也只得強捺了火氣說道:“不過一件玩物,你既喜歡,那便拿去!”
當二人從賈政書房離開時,已是深夜。
是夜無月,天幕寒星寂寥,呵氣吐白,頗為凄寒。但賈珍卻是興高采烈,心裏像揣了盆火似的,烘得全身上下幾萬個毛孔無一不熨貼:早知賈政不通俗務,沒想到竟不通到如此地步。自己說什麽就是什麽,全然不知詢問,只派了兩個清客過來協理。不過磨了個把時辰的嘴皮,輕輕松松就到手幾萬兩銀子,并那鑲金嵌寶的寶貝,這世上還有比這更劃算的事?
賈珍越想越美,又不免有些心虛,便想再向賈薔确認下酒樓那邊的事。一扭頭,便見賈薔的面孔被淡黃的燈籠映得半明半暗,不大看得真切,卻依舊能清楚地辨出,他臉上沒有半分笑意。
見狀,賈珍不禁緊張起來:“薔兒,是不是酒樓那邊有了疏忽?除了你讓店裏掌櫃請去的那幾個人外,還有其他生人在場?”
賈薔正神游分心,聞言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沒有,我安排得很妥當。當時連店裏的夥計都被吓走了,并無外人知道此事。”
“那感情好,只是我見你好像沒甚興致,還以為出了岔子——白得了那麽一大筆銀子,你當高興才是。”
因為不想走漏風聲,他們往榮府來時并未帶下人,所以賈珍說話毫不避諱。
“高興?”賈薔眨了眨眼,難得對叔叔說了一句掏心窩子的話:“單是銀子,我可高興不起來,我要的是別的東西。”
——他們的性命,他們的前程。
賈珍以前很是奢侈了幾年,快把家底揮霍光後,才知收斂一二,但已改不了揮金如土的惡習。他一向認為銀子是天下一等一的好物,聽侄子這麽說,不禁撇了撇嘴:“你性子同你祖父倒是像,怪道他那麽疼你。你既不愛銀子,為何還要那麽多?倒不如由我替你保管。”
“我何時說不愛銀子?照之前說好的,四萬兩拿來,剩下的一萬五千兩你自己留下。”
“唉,給你給你。”賈珍頗為心疼地将一疊銀票交在賈薔攤開的掌心上,又催促道:“快些走,我今晚還約了人吃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