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四十五薛家

見賈珍一副心急火燎的樣子,本不待再搭理他的賈薔不由刺了一句:“你倒真是日理萬機。”

若是從前,賈珍聽了這話必然不快。但經歷了今夜的事後,他對賈薔的能耐有了新的認知,只道這個侄兒出去住了些時日後被磨砺出來了。不說佩服得五體投地,至少也覺得他前途不可限量。縱觀賈家幾個晚輩,皆是拍馬不及。只恨當年眼皮子淺,一時昏頭,竟為了侵占哥哥留下的萬把兩銀子扯了謊,以至同這侄兒生分了,未免悔不當初。

他正是一心想同賈薔拉近關系的時候,聽賈薔說了這麽一句,連忙說道:“好侄兒,我可是為了正事呢。你不知道,前兒有個小子酒吃多了回家撒瘋,誤把他家正頭娘子打得半死。現兒他岳家幾個小舅子找上門來理論,他吓得不行。因我與他兩家皆有些交情,便去替他們說合說合。也是那小子有心,特地在長醉樓訂了好席面,又答應孝敬我這個數。否則這大冷的天,誰耐煩去。”說着展開五個指頭晃了晃。

前世賈薔也經歷過這等居間調停的事,聞言不禁微有好奇:“去的酒家?竟不是在晚香樓嗎?”

晚香樓是京裏老字號的青樓,頗有名氣。又因他家環境清雅,點心茶水俱是一流,一般手頭有閑錢的爺們兒但凡需要議事,總愛往那兒鑽。

賈珍不意侄兒小小年紀竟連這種地方也知道,想想必是那些時常跟随自己出入的下人帶出的口風,倒是有幾分尴尬:“這個……說合的可是正經事,怎能去那種地方?”

“哦?”他無心之語,卻教賈薔觸及一事,不由挑了挑眉,微微出神。也未再留意賈珍再說了什麽,一邊沉思,一邊回了東府。

半個時辰後,他沐浴已畢,寬衣躺下時,一個念頭已在心中成形,決定明日得找升叔商量商量。

這邊廂,賈政多年私蓄幾乎一掃而空,心情糟糕到了極點,連趙姨娘處也不想去了。

随意用了些點心,正打算歇息,忽地計上心來:此事是王氏生出的首尾,這筆銀子合該她來掏。她如此不賢,理當休棄,但當年陪嫁的嫁妝卻該先填平了這項窟窿,并填補了公中被刮走的銀子,餘下的才能交給她帶回娘家。

賈政表面端方肅正,實際為人卻最是自私,緊要關頭頗能下狠手。否則在蔣玉函一事時,也不會因為懼怕忠順親王府之勢,先下手為強将寶玉打個半死,以示自己乃是被孽子欺蒙,以塞衆人之口。更不用提當衆踢死襲人、後來砸死賈薔等事。

當下主意一定,他一刻也不願耽擱,馬上叫來府內擅長賬目的清客,如此這般吩咐了一通,又急急忙忙直奔王夫人處。

王夫人先在榮禧堂暈了一回,醒後又哭嚷半日,入夜後已是極之疲倦,卻因擔心被休棄,依舊強撐着不肯睡下,命外頭看守的人速速去将賈政請來。想以夫妻之情勸得丈夫回心轉意,原諒自己。

但守在門前的乃是賈政得用之人,深知賈政心裏頭一個是官爵,其次是賈母,再來才是妻室兒女。因見今日賈母被氣得半死,發病卧床,料想賈政必不肯輕易放過王夫人,若這時做情,回頭反要挨罰。任憑王夫人如何命令乃至喝罵,皆只陪笑:“先兒太太暈了,老爺讓太太好好休息。設或您出門又發病,小人們可擔待不起。”

王夫人見支使不動,不禁大動肝火,正拍着門板啞聲罵個不休,忽聽有人傳報說老爺來了。還以為賈政念着夫妻之情過來看她,大喜過望,心道他果然舍不得自己。又驚覺自己哭鬧半日,外表已是搓揉得不堪,連忙整衣掠發,又奔到鏡臺前擦拭被眼淚糊了一臉的殘妝。

尚未打理妥當,外頭的人已卸了門上的大鎖,賈政大步跨進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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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鏡裏看見丈夫,王夫人急急轉身,才要說話,卻聽他先說道:“我聽他們說你吵鬧着不肯休息,如此也罷。我已命人在看那賬本,好知你究竟從公中拿了多少東西。你既不肯睡,便将東西清點清點,待明細出來,一件件還回去。若是已經花用,便交銀子補齊。”

聞言,王夫人的期待頓時僵在了臉上。一個分神,手上的絹子頓時抹到了眼睛裏,眼淚刷拉一下又流了出來,也不知是因傷心,還是被紅白混沌的脂粉刺的:“老爺,你……你只為同我說這個?”

“不然還有什麽?”賈政嫌惡地瞪了她一眼,“你給我們賈家惹來何等大禍,如果南安郡王那邊不肯罷休,還不知要如何炮制咱們家!再者,還從沒聽說過哪個當家主母從府裏偷拿東西當私房的!似你這等不賢的惡婦,不配做我的妻子!待南安郡王之事一了,我便叫你的娘家人過來領你回去。這段時日,你就老老實實待在院子裏,哪兒也不許去,再把你這些年吞的東西一一歸還!”

王夫人亦知自己做的事實在不光彩。本是指望賈政念着這些年的夫妻情份,能赦死保下,卻未想賈政絕情至此。本以為淌幹了的眼淚,不覺又滴滴嗒嗒落了下來。

正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卻見賈政伸手過來翻她的首飾盒,頓時一驚:“老爺,這些都是我的嫁妝。”

“為了抹平你做下的好事,我剛剛出了五萬兩銀子。這筆銀子該由你來掏!”賈政自覺他這向來視錢財為糞土的清貴人,親自過問銀錢之事,已是大跌身價。且又正恨着王氏,根本懶待解釋。只管在盒子裏翻檢,并又喝問道:“我見你往日都将銀票放在裏頭,這會兒為何沒有了?”

王夫人不知就裏,只道是賈政找借口勒啃自己。見正經休書還沒寫,丈夫就急不可耐地來吮自己的血,不由悲從中來。

想想這些年所作所為,為的無非是多攢些銀子替女兒打點好宮裏、掙個好位子,再教家人受益。說來說去,其實還是為了丈夫兒子的前程。自己一片苦心孤詣,卻換來這般薄情相待,越想越是無味,不禁發起狠來,打開賈政的手,一把奪過首飾盒緊緊抱在懷中:“我的嫁妝,你一個指頭也別想碰!”

賈政素來秉信夫為妻綱,見王氏竟敢對自己動手,頓時勃然大怒,下死勁推了她一把,将人掀翻在地,又狠狠踹了幾腳。

不想王夫人雖然摔得起不來,卻還抱着那盒子,恰巧擋下了賈政的窩心腳。反教賈政腳趾生疼,嘶嘶抽着涼氣一瘸一拐地蹦跶,破口大罵:“好個毒婦!接二連三地對我下手,竟是想要殺夫!來人啊,拿家法來!”

正鬧成一團沒個開交處,忽有人來報,說賈母醒了,有急事找二老爺。賈政一聽,只得暫先撂下幾句狠話,叫小厮拿軟轎兜了自己過去。

榮禧堂裏明燭高照,暖意融融的燭光将本就精致的陳設染上一層淡暈,愈顯美輪美奂,有若仙宮寶境。但賈母這個主人一張臉卻板得像畫本子裏的母夜叉,格格不入。往來的丫鬟們都屏息斂聲,小心翼翼,生怕出半點差池被拿去出氣。

賈政匆匆趕來,見母親正倚在床頭,眼皮耷拉地一勺一勺吃藥,趕緊上前接下藥碗。

但賈母今日卻沒空配合他的母慈子孝,打發了下人出去,示意他放下藥碗,指了指床頭一封剛拆開的信:“這信是薛家下人剛剛送來,本是寫給王氏的,算那門子機靈,送到了我這裏。”

賈政便知這是賈母叫他過來的緣故了。當下展信匆匆讀罷,愣了半晌,失聲驚呼道:“薛姨夫竟然沒了?!”

說罷才想起自己已決定休了王氏,那麽薛家人也與自己無幹,遂将信擲回桌上:“薛家雖有錢,但除祖上出過個紫薇舍人之外,子孫都不是讀書的料,沒再得過官職。以前因兩家是姻親,咱們家倒還照看着他些。此次來信報喪,也是要人幫忙的意思。但他們卻不知府裏已變了樣兒。從今往後,他們只管找王家去,我再不插手。”

話音未落,卻聽賈母說道:“你也忒性急了些。只為着疏遠薛家,我犯得着大半夜将你叫來?”

聞言,賈政一愣,一時摸不着頭腦:“母親的意思是……畢竟親戚一場,還是幫幫他們?”

恨鐵不成鋼,賈母大大嘆了一口氣。外人都道賈赦、賈政不像兩兄弟,一個愚驽無知,唯好女色,一個堪稱君子,手不釋卷。但知兒莫若母,也許唯有她清楚,賈政雖在讀書上有些天份,人情機變卻是一竅不通,同賈赦半斤八兩,強處不過是肚子裏多些墨水罷了。

她不得不耐心解釋道:“那薛老爺進京時因染急病,一病而死。他雖死了,卻還有個單傳兒子,掙下的偌大家私便落不到幾個兄弟手上。那孩子今年才只比寶玉略大兩三歲,正是要人教導的年紀。他娘肯定日夜懸心,唯恐兒子被幾個叔叔引誘壞了。咱們家正好有個家學,你去信一請,還怕他娘不巴巴将孩子送來?”

隐隐摸着了母親的意思,賈政不禁呼吸一凝:“您老是說,拿這孩子來套住薛家?”

賈母啐道:“什麽叫套?咱們是好心照顧他孤兒寡母。薛家在京裏頗有幾處産業,主人一去,若無個得力的人彈壓,手下的掌櫃夥計必生二心。咱們已幫了他們母子一把,豈能不再幫第二把?只是這生意比不得家學,不過添套桌椅,置套筆墨的事兒。他家又是皇商,該打點的地方比尋常商家還多些。自然少不得問他們拿些銀子。”

“這……”賈政沒想到姨夫的死還能給賈府帶來這般好處。想到薛家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之語,不免心熱意動:“薛家兩世皇商,掙下的家私可比我們賈家多出幾倍。只是……如此會不會惹人非議、壞了兒子官聲?”

賈母冷哼一聲,道:“非議?換了別的人家得了這麽一塊肥肉,肯定就連皮帶骨地吞下去了。咱們只是賺他一點銀子,依舊保住他家榮華富貴,旁人聽了只有誇咱們家好的,怎會妄議?”

見賈政還在猶豫,知道是顧慮着名聲,賈母又苦勸道:“你不掌家,不知府裏如今情形。适才剛醒,我便叫了幾個老人來問話,才知府裏實是出得多進得少。加上被王氏盤剝了好多,公中已只剩下十幾萬銀子。若不想想辦法,坐吃山空,不上一二十年,便無可挽回。現兒放着難得的機會,你還擔心什麽?”

賈政細細一想,果然不差,只是又有新的顧慮:“我那小姨子一個寡婦,豈有丢下小叔,反帶着兒子投靠姐夫的道理?”

這倒是将賈母問住了。适才她甫得薛家老爺的死訊,便如得了至寶一般,盤算可以從這姻親家撈多少油水,倒确是沒想到這一層。

思忖半晌,忽地觸及一事,她馬上有了主意:“敏兒亦是新殁,前兒你妹夫捎了信來,聽那意思是怕女兒受委屈,不打算再續弦。莫若把那孩子也接來,就說因我極疼敏兒,格外想念外孫女兒,且咱們府裏女孩兒多,孩子過來了有伴。有這個先例放在前頭,再着王氏給她妹子多去幾封信,多說說那些孤苗孩子被叔叔引誘壞了、家産遭奪的事情。說得她怕了,讓她們娘倆兒借口照看京裏生意上來,實則由我們照應。她一個寡婦,豈有不允的?”

這主意簡直十全十美,賈政頓時喜上眉梢:“甚好甚好,果然還是母親想得周全!”

但忽然又想起一樁難處:“我若将王氏休了,她妹妹豈肯來咱們家?但若不休,又着實咽不下這口氣。”

“我雖深憎王氏,但瞧在那幾十萬兩雪花銀的面兒上,也願恕了她。你難道不能?”賈母道,“況且這事也需要她的幫忙,讓她将功折罪,趕緊給妹子去信。有這個把柄在手裏,不怕她不乖乖聽話。”

見賈母已是拿定了主意,賈政動了動依舊疼痛的腳趾,不大情願地說道:“為了抹平她幹的好事,兒子今兒還出了五萬兩。到時也得從薛家拿回來。”

“五萬兩?!”一聽這數目,賈母險些從榻上跳将起來:“你拿銀子做什麽去了?”

賈政遂一五一十将之前的事說了,聽得賈母又急又氣:“哪裏要得了這許多!你被那兩個小崽子給騙了!賈府好歹位列八公,任南安郡王再如何權勢滔天,豈能憑幾句流言就對我們趕盡殺絕?明兒一早你就去找他們,命他們務必把銀子還回來!——不,賈珍素來最是滑頭,你說未必中用,還是我去!”

“什麽?他們膽敢騙我!”

聽了頭半截,賈政尚在切齒,忽又聽到賈母的打算,連忙勸道:“母親先聽我說:不止這個,薔兒先還放話說若不依他,他就要往金陵找那十二房的族老進京來評理。姑且不論他請不請得動,只要咱們自家鬧将起來,消息傳到外頭,便是坐實了此事,對兒子官聲大有妨害!拼着給他訛一筆,權當是破財免災吧!”

賈政之前還在心疼銀子,一旦确定可以從薛家拿回來,便又踏實了。他最在意的就是好名聲,容不得出一星半點纰漏。雖然知道受騙後亦将賈薔恨到牙癢,但還是不願冒着被嘲罵謀奪侄孫家産的危險,去讨回銀子。

賈母亦知兒子心事,雖是氣惱,也是沒奈何:“就依你。但薛家的事你得依我,馬上讓王氏寫信,你過目後差人送到薛家。我這邊也會盡快給林家去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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