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四十六世子

且不說賈政挑燈夜戰,連夜為王夫人拟好了交與薛家的書信。東府這邊,賈薔為某事盤算許久,次日借口被吓着了,着小厮長陽往家學告了一日假,便帶着新到手的萬花筒出府去尋升叔。

不幾日便是年關,正是辭舊迎新的好時候。因賈薔鋪子裏的小銀擺件好看又時興,許多手頭寬裕的人家都樂得花點銀子買下,點綴點綴桌臺,是以店裏每日都是人滿為患。

升叔并幾個夥計忙前忙後,滿面紅光。忽在人堆裏一眼看見小東家,升叔連忙笑迎上來:“爺可來了,昨日那事我已料理幹淨,外頭絕不會有半句風聲,請爺放心。鋪子裏這幾日生意不錯,我照爺的吩咐,除了留下用度之外,每日流水銀子已歸攏存進了前頭的錢莊,積了好幾張票子,正準備給爺送去呢。”

賈薔笑道:“事情交給你,我放心。今日我也不是來問賬的,是有事要與你商量。”

打量他說得鄭重,升叔還以為小東家也如自己一般,琢磨着要将門面再擴一擴。連忙将手裏的客人交給夥計,與賈薔來到旁邊的茶樓。

不等坐實,他便興沖沖地說道:“爺是想将生意再做大些吧?我早在琢磨這事了,恰巧旁邊有家賣雜貨的上了年紀做不動,想将鋪子出掉。他那門面我瞧着不錯,到手了往牆上刮層膩子就能用。”

見他還要再說找暹羅人拿貨的事,賈薔連忙止住:“升叔,這樁生意只得一時,做不了一世,我覺得無需再擴張,現下就很好。今日我來找你,是想商量別的事:你知道,我新得的那套宅子有間八面風鋪子,閑置了好久,我想在那兒另做門新生意。”

“爺準備做什麽?”見賈薔對已經掙錢的生意不感興趣,反而想另辟天地,升叔不免疑惑。

“你知道晚香樓吧?”

此時茶博士恰好沏了茶端上來,升叔方擡起茶盞,聽到這話險些失手砸了盅子:“這這這——爺,您不會是想……”

“我不是想做秦樓楚館,是想做個供人談生意的地方。”賈薔道:“我提起晚香樓,只因許多人都愛往那裏談事。但那兒是青樓,有些正派人不願過去。倘去茶樓,又有些人覺得人多口雜。我就尋思着,莫若專門經營一處院坊,精心布置一番,再挑天生聾啞又不識字的下人來服侍,另聘幾個大廚和茶道高手。既免去機要外洩的後顧之憂,又讓他們待得舒服,保準來過一次就念念不忘。”

其實,賈薔前世便有了這念頭,但還未來得及付諸行動,便因賈府抄家被拖累了,遂未得成。昨晚偶然聽了賈珍那一席話,忽把這念頭又翻了上來,尋思了一夜将細瑣處都想妥當了,便來找升叔。說是商量,實則是告知。

當下見升叔面有惑色,賈薔又道:“我準備把那鋪子做成茶室,招徕人氣。後面的閣樓院子連通,隔斷做為雅間,又各設門徑着人看守。愈是往裏,便愈是雅致安靜,價錢也更高。末了最裏面留下幾間最好的專給熟客用。等本錢再多些,還可以延聘琴師,采買歌女,以為席間助興。”

升叔臉上的訝色慢慢轉為沉思:“爺,這生意以前可沒人做過,不知世人肯不肯接受。依我看來,要麽一鳴驚人,要麽寂寂無名。若是後者,恐怕要折本。”

賈薔卻是信心十足:“做生意就得專挑沒人做的,否則豈不是跟在別人後頭撿剩?就這麽定了,回頭你找幾個修造師傅來,到實地看看該如何修改,畫了圖紙給我送去。”

見小東家胸有成竹,升叔受到感染,不禁也改了觀,專往好的方面去想:“照爺的主意安排下去,一旦開張,必得壓倒晚香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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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早上人少,茶樓供暖的火爐升得不夠旺,賈薔坐了一會兒覺得有些冷,便起身取過之前解開的披風重又系上。聽到升叔的話,報以一笑:“只是壓倒晚香樓麽,升叔也忒小瞧它了。”

将披風披在肩上,他剛将垂肩的黑發挽到外面。動作之際,手肘無意碰到一個經過的客人。原只是小事,不想那人卻叫嚷起來:“你小子仔細些!”

這聲音頗有幾分耳熟。賈薔擡眼一望,還真是個熟人,竟是前些日子想害馮紫英、順帶還殃及了他的柳芳。

從道觀回來後,賈敬只說那是馮家的事,他們自會了結,讓他不要聲張。但賈薔卻知道事涉皇家,他不想淌進渾水,加上并未受傷吃虧,所以也沒想過去找柳芳報複,只暗自将柳芳的來歷打聽清楚。不意在此撞見,見對方依舊蠻橫無禮,不禁皺起了眉頭。

柳芳卻是沒認出他,徑自吵嚷:“敢沖撞小爺,你可把皮繃緊了!”

一旁升叔見他這般驕橫,立時站起身來,維護自個兒的小東家:“過道窄小,這位少爺下次還請走慢些,免得自個兒沖撞了人還多事。”

柳芳生性跋扈,在父親并幾位嫡兄面前唯唯諾諾,在外面倒是膽大妄為。聽出升叔話裏的譏诮,立即将眼珠一瞪,鼓得像只準備撲食的蛤蟆:“你是哪家的奴才,敢這麽對我說話。小爺的拳頭可不是吃素的!”

話音未落,他已掄起了拳頭,一副準備動手的架勢。

賈薔怕升叔吃虧,立即将随身帶的小刀攏在袖中,大聲喝道:“住手!”

他本以為柳芳不會聽話,早做好了動刀的準備。哪知小刀剛剛揮出半寸,便見柳芳轉過臉來,眯縫着眼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大叫起來:“你是那天的小子!你和姓馮的是一夥的!”

賈薔以前也見過些過份熬夜念書,以致眼力不濟的人,一見柳芳如此模樣,便猜出他眼神不好,剛才并未認出自己。剛要說話,卻見柳芳微微變了顏色,不住扭頭去看某處,一副畏首畏尾生怕被別人知道什麽的樣子。

順着他的視線,賈薔才發現鄰座上不知何時多了幾人。內有一位青年分外出衆,大約二十左右的年紀,身形高大健碩,劍眉星目,面相剛毅英俊,只是眼神卻頗為陰鸷傲慢。一身錦袍,腰環玉帶,一看即知身份不俗。

那青年被群星拱月般環繞着,衆人皆面帶谄笑地圍着他讨好說話,他卻愛理不搭,不過偶爾用鼻子哼上一聲。饒是如此,得了回應的那人也如獲珍寶,說得更加起勁。

柳芳的注意力,便是鎖定在此人身上。

賈薔正思索柳芳同這人是何關系,便聽他緊張又小聲地說道:“不許對世子爺說那天的事!要是你敢透露半個字,我就擰斷你的胳膊!”

“世子?”賈薔微微一笑,看似被柳芳的話唬住,笑得格外純良乖巧,實則早在心裏打定主意要教訓教訓這家夥。

柳芳不知就裏,還以為威脅管用,飛快解釋道:“他是南安郡王世子江望!你若胡說八道惹惱了他,我連你的腿也打斷!”

正在嘀咕,那座已有人叫他:“柳少,還不快來就桌,同個小孩子叨登什麽?可是遇見親戚了?”

柳芳連忙說道:“一點小事,就來就來!”

剛要過去,冷不防賈薔在旁邊陰陽怪氣地接道:“雖是未遇見親戚,也差不多。柳少眼花,将我錯認成他家表叔柳湘蓮,硬是對我行了個禮。倒教我吓了一跳,心說哪兒多了個大侄子。”

滿座人先是一呆,繼而哄堂大笑起來。馬上有人一語雙關地湊趣道:“柳少,年關還沒到呢,就急着認親戚讨紅包了。早跟你說學學國子監那些書呆子,弄副西洋玻璃鏡戴上,你偏不聽。這會兒竟将個小孩錯當成叔叔,不知道的,還當你家親戚少,你急着攀扯呢!”

惱羞成怒的柳芳本是呲牙咧嘴地打算對賈薔動粗,忽聽到這看似打趣實則褒貶的話,頓時轉過身去,臉紅脖子粗地說道:“什麽叫攀扯?我要是攀扯世子爺,你們又是什麽?”

“哎喲喲,柳少,這可是你的不是了,我并未指名道姓,你怎麽把世子爺給捎帶進來了?咱們玩笑歸玩笑,你說不過我,大度些笑一笑丢開手便是。何必拉扯不清?沒得教世子爺不高興。”

“你——”

見辯不過那伶牙利齒的家夥,柳芳一急,本能地又要掄拳頭,卻見世子江望冷冷看了過來:“瞎鬧騰什麽?”

這一問不止定住了柳芳,也教旁邊原本在偷笑看熱鬧的人們收斂笑意,讪讪地不敢再說什麽。

鎮住這群跟班,江望忽然起身,走到賈薔面前,緩緩打量。

他的眼神十分陰冷,教賈薔聯想起毒蛇、蜥蜴之類慣于在暗中穿行的長蟲,分外難受。

但畢竟是經過生死的人,賈薔迅速便将不适感壓了下去,依舊笑得輕松寫意:“不知是哪位世子當面?找我有何事?”

之前打聽柳芳之事時,他意外發現此人竟是柳湘蓮的表親侄兒,便将這層關系記了下來。适才見江望同那群人的相處情形,猜出他們多半是意圖讨好的跟班,且說話又都愛把尖刻當有趣,便借柳湘蓮的名字開了個玩笑。樂得自己不動手,讓柳芳自個兒同那群跟屁蟲去撕扯。

他不信傲慢的南安王世子會為柳芳出頭,也不擔心他是聽到了飛白樓的風言風語。飛白樓只是王府的一處小小産業,王府不可能過份關注。而且那天在場的人、包括那群混混,他都已讓升叔處理妥當。那些人亦知個中利害,根本不敢在外胡說八道。

所以,他在南安王世子面前十分坦蕩。

凝視他片刻,江望眼中掠過一抹興味:“你是哪家的人?”

京裏差不多的世家公子,大大小小他都見過,卻從未見過這男孩。周身不容忽視的尊貴分明是大家子弟才有,但溫绻淺笑裏的若隐若現卻無法忽視的那縷鋒芒,卻是絕無僅有。

罕有的,他竟對這個小小男孩生出一探究竟的想法。

賈薔卻只是滿不在乎地笑了笑:“無名小卒,不足挂齒。”

“好個無名小卒。”江望突然俯低身子,在他耳畔輕聲說道:“你倒是口齒伶俐,只一句話便挑得他們針鋒相對。”

熱氣撲上耳廓,讓賈薔陡然生出被冒犯的惱怒。

不着痕跡地退開兩步,他剛要說話,對方卻已若無其事地挺直了身子:“你很有趣,我要賞你。”

說着,江望取出塊馬蹄金錠,丢擲于地。茶樓新上過桐油的木地板分外敞亮,将金子黃澄澄的影子拖得極長,倒有點像把尖銳錐子,伴着江望的聲音,一起刺進賈薔耳中:“還不謝賞。”

盯着腳邊的金子,賈薔慢慢斂去笑意:“我不是篾片伶人,無需世子破財。”

“哦?可我覺得你說的話比篾片相公還好笑。”江望忽然勾唇一笑,但那笑意極薄極淡,分明飽含譏嘲意味:“我給的賞,你必須接。”

說罷,他拍了拍手,立即有幾名侍衛從樓下蜂擁而上,光明正大地堵住賈薔的所有退路。雖未撥刀,但威脅之意再明顯不過。

賈薔死死瞪着江望。他知道對方是覺得受到冒犯挑釁,故而想要折辱自己。但他不能,也沒法在大庭廣衆之下動手。畢竟,那可是王爺。賈府與郡王府相比,無異于雞仔與海東青。

但,他也不願低頭折脊。

僵持之際,氣氛悄然變得緊張。忽然有人笑了起來,那笑聲因緊張而有些顫抖,卻還是堅持說完了想說的話:“少爺,您還沒給小人封過年的紅包。不如這錠金子就提前賞了小人吧,也讓小人發注財。”

說話的是升叔。他不知江望是哪家的世子,但想來總歸是賈府得罪不起的人物。不願見小東家陷入窘境,便挺身解圍。

只是,他剛剛彎下身子,手指還未碰到金子,就被侍衛用刀鞘一擋:“我們世子說了,金子是給這小子的,必須讓他來撿!”

随着這句話,空氣中的火藥味驟然升級。濃烈得像初一清晨的街道,到處都是鞭炮留下的硝石硫磺味兒。

賈薔咬了咬牙,将袖裏刀握得更緊。

還未決定是忍一時之氣,還是對峙到底,突然又有一個聲音插了進來:“大清早的就這麽熱鬧?勞駕諸位讓讓,給我挪條道。”

這聲音有些尖細,語調倒十分溫和。落入江望耳中,卻教他面色微變。待看清來人面孔,他卻又露出幾分疑惑:“敢問閣下是……”

那是個面白無須,微胖謝頂的中年人。衣飾平平,背上負了一個鼓鼓囊囊的包裹。他的五官頗為平淡,像是蒙在銅鏡上的霧氣,随手就能擦掉。但那抹笑容卻極為和煦,教人不由自主心平氣和。

聽到江望發問,他擺了擺手:“世子何必明知故問?我出來辦點事,順路喝個茶罷了,沒什麽要緊的。”

他溫言細語,觀之可親,江望的臉色卻是再度一變。

眼神變幻不定地站了片刻,他突然朝男子拱了拱手,爾後一語不發地離開了茶樓。

柳芳和其他跟班們面面相窺,卻不明就裏,也只得跟随離開。其中一名跟班故意落在後面,等人都走了,馬上迅捷無比地撿起那塊生事的金子揣進懷中,飛也似地跑下樓去。

男子也不理會那人的小動作,徑自微笑道:“總算是清靜了。”

說罷,他解下包裹,挑了個當窗的位置坐定。

看着這突然現身替自己解圍的人,賈薔難得有些發懵,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麽。

注意到包裹一角露出撥浪鼓、解連環之類的東西,他眨了眨眼:“您是給家裏的孩子買玩具?”

“不是孩子了,不過他喜歡玩具。”

賈薔馬上從袖袋裏取出裝了一路的匣子,打開薄木鑿花盒,遞到男子面前:“這個小玩藝兒還算精致,我想您家裏人或許會喜歡,權當做您替我解圍的謝禮。多謝您适才出言相助,還請務必收下。”

這是昨夜他從賈政手裏摳來的萬花筒,原本打算交給升叔賣個好價錢,現在聽男子這麽一說,馬上便取了出來,做為謝禮。

打量那萬花筒縷金嵌寶,分明是件不可多得的珍品,男子眼神陡然變得意味深長:“不過一句話的事,你竟舍得送這麽重的禮?”

“但這一句話讓我不用彎腰折脊。”賈薔認真說道:“以前我彎過太多次腰,知道不用彎腰的代價有多昂貴,這還算是便宜了。”

他說的是前世——前世他不知人心險惡,傻呼呼地與人為善,甚至還由着鳳姐呼喝使喚。任憑榮府把他當個長工似的支使,還心懷感激地覺得那是照應。如今回想起來,卻皆是恥辱。

這一世,他不想再重蹈覆轍。無論面對任何人,他都不願再受一絲一毫的屈辱。

男子不知這些來龍去脈,見賈薔說得認真,不禁默然。片刻之後,方溫言說道:“你還是個孩子,老氣橫秋地說什麽從前。”

賈薔自然不會解釋,笑了一笑,向男子行了一禮,便與升叔一道辭去。

男子亦未挽留,只看那只萬花筒微微出神。過了盞茶功夫,又有一人匆匆上樓,大大咧咧坐到了他旁邊:“老謝,可有些年頭沒見了。你仍舊在服侍太上皇麽?”

目光移到此人身上,謝公公搖了搖頭:“賈敬,我知你并未出家,就不能換了那身道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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