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四十七黛玉

“穿了十年,習慣了,換了別的反不自在。”

賈敬看似随意,實際早将前後左右都打量了一番。見這一桌離其他桌子最遠,雖是當窗,卻因隔了竹簾,外面看不真切。加上被下頭的喧嘩叫賣聲一壓,旁人都聽不見他們刻意放低的談話聲,遂滿意一笑:“多年未見,你還是那麽謹慎。不過見你一面卻着實不易,我托了好幾個人,好容易才給你帶了個話兒。”

“不知為何,近來我們宮裏突然比從前嚴了好些,服侍太上皇的人一律不許出入,形同軟禁。”謝公公指了指桌上的包裹,“我也是找了借口才出來。”

看見敞口處露出的各色玩具,賈敬笑意盡斂。拿起紫砂壺添了一回茶水,才悶聲問道:“太上皇的癡症仍不見好?”

“依舊形如頑童,成日只知玩耍。好在他只記得我一人,我借口他厭棄了以前的玩具,想另買些新的,才得以出宮。出來時身後還跟着幾條尾巴,我往城裏最熱鬧的集市繞了一圈,借着人多,總算甩掉了他們。”

謝公公仍是在笑,只眼中隐現厲芒:“十年前皇帝也是這麽着,把太上皇身邊的人當囚犯一般看管監視,後來才漸漸松懈。不知現在唱的哪一出,又作興起來了。”

賈敬低低一嘆:“你在宮裏消息不通,大概不知道,因馮将軍母親裝病,他帶着那孩子回京探視。柳家得了陛下的暗旨,授意一個庶子屢次三番挑釁那孩子,試圖做出鬥毆致死的假象,最後更與宮裏派出的人聯手撲殺。幸好我在附近,出手幫了一把,那孩子僥幸逃過一劫。我又去信讓馮将軍帶了孩子快走,這才平息了風波。”

“馮家……原來如此。”謝公公喃喃自語道:“原來是汝南王的孩子回來了,難怪他這般緊張,搞得宮裏也是風聲鶴唳。”

“但有一件事,我始終想不明白。恰好今日你幫我參詳參詳,看看能不能理出頭緒。”賈敬修剪得十分齊整的手指在桌上輕輕叩着,“今上當年對汝南王何等狠辣,甫一登基,便趁他回京時派人暗殺了他,又效仿趙高李斯,以鹹魚冰塊掩住屍臭将屍身運回封地,随即宣稱汝南王暴疾而亡,将自己撇得一幹二淨。之後又借口王爺無子,收回封地,逼令王妃姬妾并一幹近侍殉葬,說是趕盡殺絕也不為過,可笑對外還借口兄弟情深,不願汝南王地下孤苦,所以才下此令。”

憶及當年舊事慘烈酷辣之處,即使是置身事外的賈敬,也忍不住心頭發寒。微微一頓,他才繼續說道:“怪也怪在此處:當年汝南王托孤與馮家一事,幾乎天下皆知。今上明顯如鲠在喉,卻由着馮将軍帶着那孩子在外頭。直到他們入京才着人痛下殺手,偏偏又做得如此迂回,指明定要柳家僞裝成意外的樣子。待馮家父子一走,他又收手。這般拖泥帶水,全無當年狠戾。他究竟在想什麽?”

随着賈敬的話語,同樣回憶起往事的謝公公笑意漸消。默然片刻,他反問道:“我知道你去道觀時帶走了祖上傳下來的那支親衛隊,看似離世,實則對時局亦有關注。那你知不知道,皇帝登基之後忽然熱衷于鬼神之事,不但增加了四時祭拜的次數,還時常請高僧仙道往宮中坐論佛經玄易。”

賈敬不解道:“這個我知道,他還下旨頒與各地道觀、寺廟諸多便利,我的道觀也因此受益不少。但,這和那件事有什麽關系?”

謝公公并不回答他的疑問,只自顧自接着說道:“這些年我閑來無事,琢磨了很久,又設法找了當年他還是皇子時、府裏的老人閑聊,零敲碎打問了許多,終于發現,他在登基前将僧道一律視為怪力亂神,頗為不屑。一個不信鬼神之人,突然變得十分虔誠,多半只有一個原因——他在為某件力所不及之事心虛,心虛到想要求借鬼神之力。”

賈敬所在的道觀香火頗盛,平時總有鄉夫村婦前來燒香許願。偶爾賈敬靜極無聊,往供奉道祖的前殿去散步,總能聽到信徒們念念有辭:求莊稼豐收,求衣食無憂,求覓得如意郎君。但也有人所求與別不同。當下聽着謝公公的話,他突然想起了某個讓他記憶猶新的陌生人。

那天賈敬照舊在道祖像後閑轉時,忽聽到一個蒼老而凄楚的聲音在絮絮叨叨。他本以為又是個在家裏受了閑氣的婦人來求仙長保佑,也不理論。猛然聽到一個“死”字,才頓住了腳。

“……當初我也是為了咱家的香火,氣極了才打了那個不下蛋的媳婦兒幾下,都怪她自己站不穩當,一跤跌進溝裏折了脖子。幸好沒人看見……如今我兒已另娶媳婦,求老君保佑我能早日抱上大胖孫子。那早死的不賢人若有怨氣,只管發作報應到我身上。”說罷便是咚咚磕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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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敬忍不住繞到前面一看,本以為會看到個夜叉似的悍婦,沒想到卻是個慈眉善目的老婆子,穿得簡寒但打理得十分幹淨,一看就是個爽利人。等磕完了頭起身往回走,等在殿外的另幾個老婆子都圍上去,說她心誠,道君一定會保佑她、賜她一個大胖孫子。

除了賈敬誰也不知道,這以上香求子為借口的老婦人,到底在道君面前說了什麽。

——同理,今上看似崇佛敬道。可又有誰知道,他在香霧袅袅的道壇佛像之前,許下的是江山永固的宏願,還是不可告人的陰密?其中又幹系到誰人生死、哪樁秘辛?

——又是什麽樣的秘辛,讓皇帝這樣雷霆手段的人都忍不住心虛不安,需要借神鬼之力平撫一二?

疑問接踵而至,越是深思,賈敬臉色越是凝重,忍不住問道:“你的意思是,這與那孩子有關?”

謝公公道:“我不知道,我只知事出反常即為妖。兩件反常的事湊在一處,也許能找出什麽。”

賈敬苦思半晌,轉了許多大逆不道的念頭,卻苦無證據,只得作罷,苦笑道:“話雖如此,我卻是參不透。也罷,終歸是別人的家事,我又何必操心。”

“別人?”謝公公臉上又浮起慣有的溫和笑意:“當真是別人的事,你又為何找我。”

被老友一語道破心思,賈敬十分尴尬,待要吱唔過去,又覺得對不住老友,索性将心事合盤托出:“多年不見,你眼力還是這麽毒。我也不瞞你:我本是想用那孩子來為孫子謀個好前程。橫豎我與汝南王并無交情,賣了他的兒子也不心虛。叫你出來,是因我離京多年,吃不準當初那些熟人現下心性如何。想來想去,在宮裏的老夥計就你最可靠,便叫你出來,想問問今上之事。但聽你說他待你們同犯人似的,又有那些疑點,便把這念頭打消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但深知他為人的謝公公如何聽不出這話裏的心機。想來是他見皇帝不容馮紫英,遂故意先放走了他,想在事後取柳家而代之,自個兒來替皇帝除掉這根心頭刺。但因見皇帝行事教人捉摸不定,猜不透關竅,才不敢下手罷了。

兩人從小相識,雖然身份懸殊,卻是過命的交情,縱多年未見,亦不曾改。所以賈敬才能坦然說出這些教常人一聽便要大驚失色的想法。

而謝公公聽罷亦只是笑笑,面上并無訝色,因為當年他聽過好友說過比這更加驚世駭俗的言語:“原來你找我是為這事,可惜我幫不了你。倒是你,也許可以幫一幫我。”

“何事?”

“你煉了十年的丹藥,應該認識不少精通藥理的人,幫我看看這是什麽。如果是毒,能不能制出解藥。”說罷,謝公公遞過一個紙包。

賈敬接過紙包,還未來得及打開,忽聽樓下傳來一個尖細的聲音:“我師傅一定在這裏,保準錯不了!”

“有人來找你?看得可真夠緊的。”賈敬面不改色,心裏卻是為難:若教宮裏的人發現自己私下和他見面,多半會招來麻煩。

謝公公反應極快,底下話音未落,已眼疾手快将賈敬一把推進旁邊的雜物間,那是夥計們用來擱備用桌椅的地方。此時樓上除他們之外再無第三人,這雜物房內自然也沒有人:“不要出來。”

剛剛掩上房門,底下便呼拉啦湧上一大群人來,雖皆着便服,神情卻是如出一轍的精幹。為首之人一見謝公公,頓時心頭一松,皮笑肉不笑地說道:“謝公公,可教我們好找。”

謝公公卻不理他,目光只落在夾在侍衛們當中的少年身上,眼中難掩失望:“小醇子,我手把手将你從一個毫無見識的鄉野村夫調教成如今這般出息模樣,你就是這麽報答師傅的?”

那面相憨厚的少年縮了縮脖子,臉上掠過一抹愧色,随即大聲說道:“師傅這話是何意?明明是你亂走,害侍衛大哥們找不到你,我好心幫忙帶路,師傅便說這麽重的話。”

“好,好,果然有出息了,連我的話也敢頂。”謝公公笑得一團和氣,突然近前反手給了小醇子一耳光。

小醇子半邊面孔一腫老高,頓時大哭大叫起來,尖聲叫侍衛大哥給他評理。謝公公亦是冷笑連連,高聲質問衆侍衛,自己出來給主子買點玩物礙了哪條宮規?

見吵得不堪,底下原本縮着發抖的客人夥計們皆好奇地往樓上探頭探腦,為首那人怕再這麽吵下去抖出太上皇得了癡症之事來。原本待要将二樓搜索一番,現下也不敢再耽誤。見桌上只有一個茶杯,便趕緊揮手:“你老雖未觸犯宮規,卻差不多到了該回宮的時辰,我們馬上送你老回去。”

話音未落,已是一陣風似地卷挾着謝公公和小醇子匆匆下樓。

聽外面聲響漸消,賈敬一氣将手裏端着的茶水喝幹,又将茶盅放在旁邊積了薄灰的桌子上,理了理微亂的胡須:“老謝還是這麽精明。”

指尖觸到袖內的紙包,忽又皺起了眉頭:“這毒是哪裏來的?又是誰着了道值得他去幫?”

懷着疑惑回了寧府,等待多時的焦二一見主子,立馬迎上前寬衣奉茶。因知主子此行所謀甚大,見賈敬面有惑色,忍不住問道:“老爺,事可成了?”

賈敬搖了搖頭:“非但沒成,反還招了其他事來。我想的那件事,還得徐徐圖之。唉,如今就是情報太少了,教我不敢輕舉妄動。”

悶悶不樂坐了一會兒,賈敬突然想起一人,不由嘆道:“聽說探花林如海任蘭臺寺大夫時最擅網羅情報,百官異動無不了然于心,為此頗受陛下賞識,還點了淮揚鹽政那肥缺給他。可惜他中探花那會兒我已離京,同他不熟。否則倒可以打探一二。”

這邊廂,賈薔被那南安王世子江望一攪,本來想去晚香樓看看參謀參謀,也沒了興致,索性直接回府。

跟回寧府繼續服侍他的青雲雖隐約知道主子昨晚是借病敲詐,到底心疼他被混混吓到。見他回來,比平時更殷勤十倍地服侍他。

又因上次打聽消息得了賞,近來青雲私下裏對兩府各房動向多有留意,便說了榮府的新聞給他聽:“昨夜那件事後,奴婢怕那邊的二老爺回過味來,來找爺的不是,便悄悄着人留意着。誰知他們老太太竟去了二老爺的書房,嘀咕半晌,之後二老爺在書房待到半夜,又馬不停蹄地去了二太太的院子。今兒一大早,便打發了人往淮揚和金陵送信。奴婢聽說是想接姑奶奶留下的姑娘到府裏來住,金陵的卻不知是為何。”

林家與薛家?這節骨眼上賈母和賈政又打的什麽主意?賈薔本已做好了賈母知道真相後來找自己撕扯的準備,不想他們竟先去忙別的事。料着這事必是比沒了五萬兩銀子更加緊要,遂問道:“送信的人可走了?”

青雲道:“往淮揚的已經去了,去金陵的因路近,不幾日便到,那人遂先去同朋友喝酒辭別。”

聞言,賈薔嗤笑一聲:為主子辦差還要先辭別,不愧是榮府用的下人。倒也虧得如此,否則自己還逮不着機會。

如此這般吩咐了一通,青雲立即領命下去。過得約摸半個時辰,喜滋滋拿了封信過來:“我着小厮撺掇着他們拼酒,送信那人多灌了幾鐘,現在還暈乎着,失了信也不曉得。”

賈薔讓長陽把廊下的風爐提進屋,将信口對着早準備好的水壺。被熱氣一蒸,信口的漿糊自行脫開。賈薔取出信匆匆看了一遍,不覺用拇指刮着下巴,暗暗奇怪:原來是薛蟠的父親過世了,難怪要去信。只是,昨日賈母賈政還放話說要休了王氏。這緊要關頭,她不求天告地尋自保之道,反而百般關心妹子守寡後會不會被小叔子們欺負、将唯一能靠望的兒子引誘壞了。王夫人怎會有這等閑心?

他一邊沉思,一邊将信照原樣封好,先着長陽還回去。将青雲所說的種種在心裏過了一遍,又想起前世林黛玉是在兩年後來的賈府,再想起此事對二房來說重要程度甚至超過五萬兩銀子,突然靈光一現,猛地猜到了賈母的打算。

——前世因王夫人并未出事,賈母并不知道榮府被她刮走了大半公産。如今知道,自然想方設法描補。薛家沒了當家人,且族內無人做官,薛蟠年紀又小,撐不起門面。賈母豈不把薛家當一塊上等的肥肉,巴巴地端到自己跟前啃咬?

至于林黛玉,因前世也是有了她先在府內長住的前例,薛姨媽一家、乃至後來李纨的寡嫂并侄女、邢太太家的邢岫煙,也才住了下來。料來賈母必是為消了薛姨媽的疑心,才急着将外孫女接到身邊。

想起前世裏賈母疼愛黛玉的光景,賈薔搖了搖頭:她與賈政不愧是母子,都是一脈相承的自私涼薄。事不關己,萬般好說。緊要關頭,為了自保卻是什麽都可以出賣利用。

不過,上輩子寶玉是先與黛玉住了兩三年,之後寶釵才來。最後雖娶了寶釵,到底對黛玉念念不忘。也不知今世,釵黛齊至,他這貪花好美的人又該如何取舍?

賈薔正想得有趣,忽聽系統說道:“雖然情節有所改變,但給宿主的任務依舊不變:請宿主幫助林黛玉擺脫死亡結局,不要讓薛寶釵嫁給賈寶玉。”

“哦?我能得到什麽好處?”

“成功幫助林黛玉,可以得到功德值五千點。成功阻止薛寶釵,可以得到功德值一千點。”

這下子,輪到賈薔眼前一亮:“單是幫助林黛玉的功德值,就足夠我利用輕松兌先預付首批功德值,拿走至少七成的芯片。這件任務,我一定會完成,馬上把功德值拿到手。”

聞言,系統忍不住提醒道:“宿主,功德值需要完成任務才能拿到。林黛玉之死發生在八年以後,你只有在那個時候才算做完任務。”

“我說馬上就是馬上,你等着。”

說罷,賈薔即刻去尋賈敬。剛剛踏進院子,恰聽見賈敬在嘆惋同林如海不熟,不禁露齒一笑,分外燦爛:“自來與人深交,除性情相投,無非便是利益攸關。祖父何不借林家姑娘一事,賣個人情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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