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四十九鳳姐

三年之後,寧府。

朱樓绮戶,靜院曲廊。清甜桂香随風入戶,和着院內大鼎升騰的袅袅薰香,愈教人神清氣爽。

時值午後,回廊下的竹榻上,一名道骨仙風的老道人正在假寐。旁邊坐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身形清瘦,眉目卻隐在樹蔭裏,看不真切。

只見他拿了一支帶兜子的竹竿,看似是在捕蟬,卻久久不見動作。直到那吼得聲嘶力竭的蟲子誤将竹竿當成樹枝,蹦竄上來,他還是沒有動手的意思。

倒是老道人被吵了清靜,按捺不住,掀起眼皮問道:“怎麽還不下手?”

“時機未到。”少年的聲音猶如美玉相擊,泠然清越,煞是動聽。

老道人眼睛往緊閉的院門睃了一下,似是一語雙關:“再等下去,那厭物反而得了便利,繼續蹦跳得教人心煩。”

“祖父莫急,就在這一時三刻了。”

正在這時,寧府外的長街上,幾名小厮打馬而來,當先那人正是賈薔的貼身小厮長陽。

一氣沖到大門,長陽勒住缰繩,歡喜得聲音都在發顫:“中了,中了!我們爺中了解元!官學的人馬上就來送信道喜!”

這消息像是一把鹽花撒進冒泡的滾油,瞬間将寧府重重院落依次炸響:“真中了解元?那可是舉人魁首啊!老天,薔哥兒今年虛歲才十四,真是文曲星下凡!”

“快去道喜!薔哥兒這幾年生意做得整個京城都知道,平時就出手大方,今天又是高中的好日子,一定能得不少賞錢!”

“等等——榮府那丫頭怎麽辦?她還跪在薔哥兒院子外頭哪,說是沒個說法兒就不起來。”

“糟了,一會兒官中要差人過來道喜,萬一撞見,豈不壞了薔哥兒的名聲?”

想到這層,立即有家丁挽了袖子想去架人,卻被好心的同伴攔下:“攆了她容易,可得罪了她後頭的那位就麻煩了。琏二奶奶可是有名的烈貨,臉酸心硬,也只有她敢讓房裏的丫鬟到寧府來耍賴。薔哥兒雖以前同她對了兩回陣,從沒落過下風,但我看這回多半也是怕了她。否則,怎麽連院門也不開,只管讓那丫鬟跪着?”

被同伴一拉,想出頭的那家丁立即縮了脖子不敢再吭聲。薔哥兒雖然越來越有出息,但架不住榮府有兩位官老爺,宮中還有位娘娘。單憑這個,就穩壓東府一頭。若是強出頭惹惱了鳳姐,哪怕他是東府的下人,鳳姐也能現開銷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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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大喜高中的日子,放任個丫鬟胡鬧也不是個事。幾名老成的管家商量了一下,決定去請尤氏來,先把那丫鬟帶走再說。

不想剛剛議定,還未來得及着人送信,那頭便有一群丫鬟簇擁着位美婦人款款而來。

那婦人柳葉眉丹鳳眼,樣貌極為美豔,顧盼間頗為自得。更兼穿戴鮮明出挑,于富貴氣中,頗有幾分盛氣淩人。

人尚未至,便遠遠聽到她含笑帶刺的聲音:“啊喲喲,隔着一個寧府都聽見薔哥兒高中了解元,想來不日又要拿個狀元,當真可喜可賀。”

遠遠看見這婦人,原本說要道喜讨賞錢的下人都悄悄低頭。只有管事來升躲不過,硬着頭皮迎了上去:“見過二奶奶。”

鳳姐正眼也不瞧他,只管繼續走:“你們爺和奶奶呢?大喜的日子怎不出來張羅?倒比我這親戚還來得慢些。也罷,我就到薔哥兒的院子去等着。若是官中道喜的人來了,先替他們打發着。”

見她一句話就褒貶了賈珍與尤氏,來升的忙接道:“我們爺今日有事早早出門去了。奶奶身子有些不快,一直沒下床,卻都着丫鬟打聽着消息。剛聽說身上爽利了不少,又得了喜訊,料着馬上就過來了。”

他說了什麽,鳳姐渾不在意。直到轉過白玉長道,遠遠看見跪在朱門之下的那名瘦弱丫鬟,嘴角笑意驀然放大,口中卻故意做驚訝之語:“這不是我那陪房丫鬟滿兒嗎,怎會在這裏?”

來升心道若非得你指使,一個小小丫鬟又怎敢跑到寧府來放肆。然自鳳姐過門一年以來,因将賈母賈政等哄得團團轉,輕而易舉得了掌家之權,連賈珍也要敬她一射之地。

自家主子尚且如此,來升當然不敢造次。肚裏雖狠狠罵了她幾道,嘴上卻是答得恭敬:“她一早就過來了,誰也勸不動,只管跪着。”

“我的丫鬟我自個兒知道,既懂規矩,人又上進要強。不是有天大的冤屈,萬萬不敢如此放肆,可別錯怪了她。”說着,鳳姐近前款款執起她的手:“滿兒,你有何委屈盡管說出來,我雖人微言輕,也定會設法為你作主。”

得到主子暗示,滿兒挪了挪綁了棉墊的膝蓋,轉頭抱住鳳姐雙腿放聲大哭,把今早嚷過的話又加油添醋說了一遍:“求奶奶為奴婢作主!前兒榮府老太太賞螃蟹宴時,二爺、奶奶和幾位姐姐都去了,只留下奴婢看院子。恰好薔爺路過,見院內無人,便用話來撩撥。又見奴婢不理他,便惱羞成怒用了強!奴婢清清白白一個人,竟遇上這等事,本想一頭碰死。但又怕污了奶奶的名聲,反而白白放過那壞了規矩的人,死了也不安寧。爽性豁了這條性命不要,也要掙個公道!”

她說一句,鳳姐假意驚一句。待她說完,鳳姐假裝斥責:“你胡說!薔兒那樣聰明的一個人,前年得了童生,今日又中了解元,人品定是極清貴的,怎會在叔叔的房裏、對嬸嬸的陪嫁丫鬟做出這等下作事來!必是你胡說八道!”

滿兒哭道:“此事千真萬确,如若奶奶不信,只管往奴婢房裏驗——那污了的被褥還收在箱裏呢!”

聞言,原本偏向自家薔爺的下人們都紛紛倒抽一口冷氣。之前滿兒來時并未說得這麽詳細,只說賈薔負了她,要個說法。賈薔卻避而不見,亦不分辨。

下人們都在猜測,多半是賈薔到了通人事的年歲,貪着滿兒容貌将人騙上了手,膩味了又想丢開。反教鳳姐拿住了把柄,借着由頭鬧上門來。賈薔心虛,才閉門不出。

上到王府公卿,下至平頭百姓,哪兒都少不了少爺與丫鬟的風流韻事。人們皆只視作尋常,以為賈薔至多也就是被鳳姐訛筆銀子罷了。卻未想到,實情竟如此驚駭。

如果滿兒不曾撒謊,那樂子可就大了。與丫鬟糾纏不清,旁人還能道一句年少風流。可對嬸嬸的陪房丫鬟用強——往重了說是品行有虧,要被人記一輩子;往輕了去,也是要挨家法,從此嚴加管教。

眼珠一瞟,見衆人都聽得目瞪口呆,鳳姐心中得意非凡,面色卻極為凝重:“滿兒,你說的可是真的?你若說謊誣陷主子,我就即刻打死你。”

滿兒淌眼抹淚地說道:“奴婢是個知道廉恥的人,事關聲名,又豈會扯白?”

“既這麽着,平兒,你馬上去取了東西來,我要當衆驗個明白,省得事後有人說嘴。”

打發平兒去了,鳳姐更是得意:嫁來賈家後,上頭的對她疼愛有加,下頭的對她畢恭畢敬,這日子可是舒坦之極。偏生卻有個賈薔時不時給她氣受。

先前聽說他開的那處逢源坊,極其幽靜雅致,但凡談正事的都愛往那兒去,往來常客俱為名流。她為了讨賈母的好,便提出借那地方來給賈母做生日,何等有臉面。但賈薔卻是個不識趣的,非但一口駁回,還說了許多諷刺的話,讓她不要妄想拿別人的東西來裱糊自己的臉面。将她氣個半死。

之後她私下尋了官中的人,想找借口封掉賈薔的鋪子,卻不知怎的,向來唯唯諾諾的小吏一日後竟變得十分強硬,來信說絕不敢做這事。好巧不巧,那信偏又是賈琏在家時送來的。賈琏問明白來龍去脈後,當場将她責罵一頓。害她低聲下氣賠了許多小心,又哭鬧撒嬌,使出渾身解數才堵住賈琏的口,沒将這事捅到其他人面前。

因着這兩件事,鳳姐暗暗恨上了賈薔。苦思冥想,務求找個法子一擊即中,壞了賈薔前程,讓他不得翻身。尋思許久,可巧前日撞見賈琏對滿兒動手動腳,打翻醋缸之餘,倒生出個一箭雙雕的妙計。遂教唆滿兒如此這般,并威脅說若不能成事,就将她賣到最最下等的窯子裏。一旦事成,就賞她嫁個有出息的小厮。

被鳳姐一番威逼利誘,滿兒已是吓破了膽,主子說什麽就是什麽。于是,便有了今日這一出。

知道賈薔參加秋闱,鳳姐特地挑了放榜的日子。若賈薔得中,在官中之人面前鬧将起來,縱然一肚子學問,一旦官學那幫道學先生對他落下個德行有虧的印象,以後再難往上爬;若是落第,引着兩府上下大大奚落一番,他名聲也是臭得徹底。

鳳姐如意算盤打得精刮,眼見事情照自己打好的棋譜一步一步走了下去,甚是志得意滿。心道你中了解元又如何?爬得越高,等下只會跌得越重。

正等着平兒将證物取來,忽又覺得有些不對:賈薔從來不是膽小怕事的人,今日為何像縮頭烏龜一般,毫無動靜?就算他識破了自己的伎倆,懶得理會被當槍使的滿兒,那也該在自己出現後,出面理論辯白吧?但從頭到尾,他連面也沒露一下,像是這件事情根本與他無關似的。

瞪着面前緊閉的院門,鳳姐一雙眉毛越吊越高,心底漸生不安。

這時,長陽等人帶着兩名過來道喜讨賞的官學中人,喜氣洋洋地走了過來。卻恰與匆匆趕來平兒撞了個照面。

一眼看見平兒手裏的包袱,鳳姐心中大定。故意裝作沒看見那兩個外客,大聲說道:“既然物證來了,就當着衆人的面驗看驗看。到底是這丫鬟說謊,還是薔兒當真年少輕狂,壞了規矩。”

話音未落,卻聽身後吱呀一聲,關閉多時的門戶終于洞開。随即響起少年清朗含笑的聲音:“琏二嬸嬸說的物證,可是與我有關?那我可得好好看上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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