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五十身孕
今日秋陽晴好,朱門方開,一束燦爛之極的陽光穿過綠蔭傾灑而下,落了少年滿身,輝彩耀眼,教人不敢直視。
因未出門,他只着了尋常衣袍。淡青竹紋的圓領袍并未束帶,只松松罩在身上,卻愈顯得身形風流,修挺碩秀。襯着清雅如畫的眉目,如同鶴行雲中,卓爾出群。
前來報喜的人往年也曾去過其他解元家,所見之人多是面目平平。更有甚者,聽說得中,歡喜過了頭,痰迷心竅瘋瘋颠颠作出許多不堪之舉,更嫌猥瑣。與今日所見者不啻雲泥之別。
這兩人本是沖着寧府的賞錢而來,見了賈薔之後忽又覺得,哪怕沒有打賞,單是看一看這風姿卓絕的少年解元也值當。
就連恨不得将賈薔扒下一層皮來的鳳姐,看見他出來後也不覺呆了一呆。醒過神後連忙說道:“這事你就是事主,不與你相幹,還與誰相幹?這丫鬟說你強了她,現兒物證就在這裏,你可有什麽話說?”
賈薔目光往仍跪在地上低頭哭泣的滿兒身上打了個轉,末了又落回鳳姐身上,似笑非笑:“我縱有話,琏二嬸子難道肯聽?不如先看看物證再說。”
聽到這話,鳳姐之前稍稍按下的心不覺又突突跳了起來:古怪,着實古怪。她曾領教過賈薔的嘴上功夫,知道他能輕描淡寫就将一個人刻薄得擡不起頭來,恨不得找個地洞躲進去避避羞。今日他一昧退讓,難道是還有後手?
之前盯着賈薔看入了神,一時忘了說話的官學之人将他們的對話聽在耳中,突然回過神來,再看向賈薔的眼神驀然變得十分古怪:“這位應是新晉解元賈薔賈公子吧?不知這丫鬟是……”
心頭雖有萬般疑惑,然此刻已是騎虎難下,鳳姐心裏打着小鼓,卻也不得不照原來謀算好的回答:“早知兩位要來,我就不來了。其實也沒什麽,就是小孩子家饞嘴貓似的同丫鬟胡鬧,卻鬧進了叔叔的房裏。我這做嬸子的少不得來問一問,因壞了規矩,我心裏上火,一時倒沒想到今兒是他的好日子。既這麽着,我暫且先避一避,回頭再說。”
她口口聲聲來得不是時候,卻又把矛頭直往賈薔身上引。打量那兩人皆變得一臉震驚,四只眼睛來來回回在滿兒與賈薔身上巡視,鳳姐心知火候已到,便悄悄推了平兒一把。
猝不及防,平兒險些一跤滑倒,雖然身子穩住了,手裏的包裹卻滾在地上,散出一床揉皺的床單,正中腥紅點點,被素白顏色一托,頗為觸目驚心。
鳳姐假意驚呼道:“平兒,你也不小心些,把這等污物打翻,看沖撞了兩位官學裏的大爺!”
事已至此,那兩人如何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麽。高中之日鬧出家醜,兩人一輩子也沒見過這種事。驚訝之餘,心裏不免對賈薔生出鄙夷:白念了聖賢書,結果內裏竟是這麽個混賬!
賈薔像是沒看見官學中人的臉色,目光往床單上一瞟,唇角笑意愈深:“滿兒,這就是你的證據?”
跪了半日,終于換來賈薔這樣一句話,滿兒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怒:“正是。”
“那可奇了。”賈薔搖了搖頭,一臉訝然:“倘若這是鐵證,那你肚子裏的孩子又是怎麽回事?”
Advertisement
“孩子?!”鳳姐反應奇快,驚呼一聲,立即瞪向滿兒的小腹,像是恨不得馬上将她撕開衫子剖開肚皮,看個究竟。
滿兒卻是面色煞白,嘴唇翕動幾下,大聲否認道:“奴婢不知薔爺在說什麽!”
“否認也無妨,你瞞得了別人,卻瞞不過你自己。你以為,我為何讓你跪那麽久?”
賈薔微微一笑,突然俯身附在她耳邊低聲說道:“你剛過來,我便特地讓人将院裏那只石鼎搬到檐下,又燃起麝香。這香料也值點銀子,你大概從沒有使過吧?是不是覺得味道不錯?你聞了兩三個時辰,有沒有覺得哪裏不妥?比如渾身酸痛、頭昏、肚痛、下面墜脹——真是可惜了這個孩子,跟了個糊塗的娘,不說趁着琏二爺尚無子息,拼命保住這一胎,掙個前程,反而由着個毒婦擺布。這麽一通折騰下來,這孩子怕是不見天日便要夭折了,當真可憐。也不知日後琏二叔給孩子們排起齒序來,還會不會記得他?”
滿兒原本打算否認到底,但賈薔的話語卻有如蔓生的刺藤,一寸一寸攀上她的神智,将原本的決心慢慢絞成碎片。随着賈薔的話,她忽覺腹內痛如刀絞,冷汗涔涔而下。
想起賈琏素日的柔情蜜意,又想起鳳姐說的配小厮。錦繡前程與世代為奴,哪個更有臉面,根本想都不用去想。她終于做出決斷,緊緊捂住肚子,放聲哭喊道:“奶奶饒我!我已有二爺的孩子了!這事實與薔爺無關,是我害怕胡亂攀扯他的,那床單子也是我假造的!”
她深知鳳姐性情,卻仍抱了一絲僥幸,希望衆目睽睽之下,鳳姐便有再多的酸氣也只能忍住,先認下這個孩子。是以便将事情攬在自己身上,把鳳姐摘出去。指望鳳姐能多念她一份好,手下留情,饒過她和孩子。
但鳳姐尚未反應過來,便聽賈薔“驚訝”道:“你竟有孩子了?二嬸何等精明的人,且二叔一直為子嗣之事發愁,房裏的人有了身子她會不知道?我看別是你同哪個小厮做下的好事,又想混賴給琏二叔吧。”
滿兒只覺肚腹越來越痛,昏昏沉沉間,也不及奇怪賈薔為何要裝做不知道她有孩子,連忙為自己辯解:“奴婢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在這上頭說謊。這孩子實是二爺的,兩個月前我們奶奶回娘家,二爺趁便來找我,就是那次上頭有的。奴婢——”
“趁便?”不等她說完,鳳姐忽然尖聲打斷了她的話:“你們早就私下勾搭上了?”
“求、求奶奶恕我……是二爺他先——啊——”
滿兒求饒的話終結在一聲慘叫裏。竟是鳳姐滿面戾氣,狠狠往她肚子揣了一腳:“好個背主的奴才!瞧我打不死你!想要母憑子貴?做夢!”
冷不防鳳姐竟下如此狠手,衆人一時都看呆了。直到鳳姐又撲上去踢打滿兒,才如夢初醒,急急勸說着将她拉開。鳳姐猶不甘心,扭掙着要去撓滿兒的臉,又被平兒等下死攔住,連聲勸解。
一通拉扯下來,不獨滿兒衣發零亂,鳳姐亦是狼狽不堪。頭上成對的金鳳簪不知甩去了哪裏,垂亂的發髻被汗水糊在臉上,弄花了精致的妝容。身上的衣裳亦在拉扯中綻線裂口,全無适才的容光動人,倒是像足了瘋婆子。
鳳姐卻渾若不覺,只管喝罵滿兒。直到被心腹丫鬟婆子們半擁半拉地帶往榮府,猶能聽到她的罵聲。
因她為人素來跋扈張揚,寧府的下人們都樂得白看這出好戲。直到鳳姐走遠,才驚覺尚有外客在。
官學來的那兩人亦是尴尬不已。正相顧讪然間,只見賈薔沒事人一般,向他們淺淺一揖:“些許家事,讓兩位見笑了,還請随我入內,上座品茗。”
見賈薔若無其事,兩人便也裝做一無所知。他們從頭看到尾,知道這件事裏賈薔實是無辜。既然如此,之前心裏的些許嘀咕亦随之煙消雲散。等由賈薔讓進院子,品了一回好茶,又見過賈敬,得了好大一封賞銀,更是将這件事忘到了九霄雲外。
敘話已畢,送客出門時,其中一人走過那只餘香袅袅的石鼎,忽然駐足深深吸了幾口,笑贊道:“好香的味道,這是什麽香料?”
“也沒什麽,普通的線香配了各色花瓣罷了。”賈薔笑道。
兩人對賈薔的巧思贊不絕口,客氣一番,出了寧府,還不忘對門外擁聚讨賞的閑漢們炫耀:“且等着吧,解元老爺出手極大方,虧不了你們。”
吩咐了下人準備銅錢,給外頭鬧喜的人看賞。又回了院子,賈敬饒有興致地問道:“适才我就想問你,但礙着客在沒好開口:你究竟做了什麽,竟把那根辣子逼得當衆撒潑?”
賈薔與鳳姐對峙時,賈敬并未出去,只在院中聽他們的對話。對鳳姐突然大鬧頗為不解,覺得必是孫子又做了什麽手腳。
“也沒什麽,不過打蛇七寸罷了。”賈薔拿起澆花的銅壺,把石鼎內的餘香盡皆潑滅,“她事事得意,卻在子嗣之事上不順遂,平日裏看見下人們有身子的,還會找由頭去尋人的晦氣。加上她又是個醋缸子,容不得人近賈琏的身,所以之前滿兒不敢對她講實話。乍然知道真相,又聽我故意提起子嗣艱難,幾把火一燒,還怕她不昏頭亂來?”
“哈,怪道我說你能忍那麽久,原來是為了等最好的時機。”先撩者賤,賈敬并不覺得孫子做得過份,還嫌太輕了些:“王熙鳳專撿着你的好日子,在咱們府鬧了這麽一出。我得去說道說道,讓她也像王氏一樣從此夾着尾巴過活。”
賈薔卻止住了祖父:“不必。她比王氏精明,又比王氏更貪。有她搜刮蛀蝕着榮府,倒省了我動手時的力氣。再者,她把柄越多,對我越發有利。”
這三年來,賈敬見賈薔行事穩重,比大幾歲的人還要老成,便透了些口風,隐瞞了因由,告訴他父母因榮府而死。是以當下聽到這話并不奇怪,只道賈薔恨極榮府,欲除之而後快。
當下撫了撫胡須剛要說話,卻聽賈薔又說道:“雖暫不必置她于死地,但賠禮卻不能少。”
聽了這話,賈敬撐不住笑了:“這幾年你換着法兒刮走了史老太婆不少好東西,現在她一聽說你的名字就裝頭疼,連見都不敢見你。想來用不多久,就該輪到那根辣子頭疼了。”
賈薔一臉無辜地說道:“欠債還錢,做錯賠償,乃是天經地義之事。不管她疼不疼,都得先讓我滿意了再說。”
“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鳳辣子總愛說把她王家的地縫子掃一掃,夠榮府上下再活幾世。她家好東西比史老太婆只多不少,你就可着盡造吧。”
賈敬哈哈一笑,舒展了一下臂膀,忽然又問道:“對了,你又是怎麽說得那丫鬟倒戈的?我一句也沒聽見。”
“哦?我告訴她這石鼎裏燃的是麝香,讓她想想是要保孩子得榮華,還是由着王熙鳳折騰把孩子葬送了。結果她做了最明智的選擇。”
“麝香?”賈敬再沒想到竟是如此,一陣錯愕之後,笑得更加大聲:“你個鬼機靈。你是不是早算計好了王熙鳳不會碰這個,那胡亂攀咬的丫鬟不知麝香點焚的味道,所以才走了這麽一着?”
賈薔只是笑:“是她自己蠢,也不想想我一個爺們兒房裏,哪裏來的麝香。”
“小滑頭。”賈敬笑着捏了捏他的臉,無視孫兒陡然僵硬的表情,徑自問道:“今日咱們先好好熱鬧一番,改日再設宴請外頭的人。你想吃什麽?我這就讓焦二去吩咐廚房。”
“撿祖父愛吃的就好。我還要去趟逢源坊,就不耽擱了。”賈薔悻悻揉着臉說道。倒不是想讨好祖父,而是他對吃的實在沒什麽執念。分量足夠,味道不壞就好。
聞言,賈敬卻有些不樂意:“你這小子,考中解元是何等大事,況且你年紀又小。放在別家,早樂得找不着北了,就你像個沒事人似的,一點也不放在心上。我要為你慶賀,你反說還有事。”
賈薔不以為然道:“這功名又不是天上掉下來白撿的,是我辛辛苦苦看書掙來的。照例宴請外人已是麻煩,咱們自家人何必還來這一套。”
賈敬被他那句自家人說得一樂,大手一揮,示意放行:“說得不錯,自家人哪兒這麽多虛禮。随你高興,要去便去吧,按時回來吃晚飯就成。”
沖着祖父呲了呲牙,賈薔着小厮牽來馬匹,往東胡同的逢源坊緩緩而去。
逢源坊是他三年前用從賈母那兒訛來的宅子開的院坊,取左右逢源之意。照着他的設想,将四重宅院各自隔斷為數間廂房,每間又只留一個出口,往來服侍的皆是□□過的聾夫啞仆,廚子茶童、琴師歌伎等只在外圍,一律不許進院。打的招牌就是足夠機密,讓人能暢所欲言。
因這門行當實在有些新奇,起初基本沒什麽客人會特地花錢去訂裏間的廂房,全仗賈薔重金挖來的名廚每日開上幾桌,才勉強維持住開銷。有個把月的功夫,這裏簡直就像個酒樓。
但漸漸的,随着客人變多,人們慢慢發現了逢源坊的好處:有酒樓的便利,但不像酒樓那麽人多耳雜;有晚香樓的雅致,卻又無風月場所的流氣。遂開始有人專往這裏來談生意、說公事。
日積月累,客人漸多。賈薔又趁機新加一些規則:譬如陳設最華貴、位置也最好的廂房,不對生客出訂,只供熟客挑選;兩人同時下訂,熟客優先,等等。
為了争這一個熟字,教不少客人跑得更勤。一來二去成了習慣,又因地方确實好,便又向親朋好友推薦。一傳十十傳百,來的人就更多了。不上半年,京裏的人都知道這裏有個逢源坊。漸漸的還生出不少效仿者,但畢竟賈薔的店才是“正統”,所以有頭有臉的人還是愛往這兒來。
因名聲太響,雖說賈薔一直不大露面,有了什麽主意只讓升叔去辦,但衆人還是知道了他便是東家。
賈家雖是內囊漸盡,府內諸般難處,但在外人眼裏,依舊花團錦簇。加上升叔長袖善舞,與許多權貴的管家混得極熟。所謂宰相門房七品官,這些管家出門在外,俨然就是二主子,所以,看着逢源坊生意眼熱的人不少,卻皆無人敢來打他的主意。只除了上次,鳳姐身在內闱,不知深淺竟來捋虎須,結果反自己白惹了一身臊。
除卻開始改建時花的幾千兩銀子,并每月的工錢、日常支出,逢源坊幾乎是白賺。不說日進鬥金,月進千金卻是毫不為過。三年下來,賈薔靠它攢了三四萬的銀子,加上陸陸續續從榮府敲來的、并父母遺産,如今已俨然是位身家十幾萬兩的小富翁了。
因這幾年來還忙着念書,逢源坊和以前的小銀件店又都賺錢,賈薔便沒多分神去想生意的事。如今中了舉,只消再考個進士,再過幾年活動活動,尋門路捐個閑職,便是大功告成。賈薔某些醞釀已久的念頭,便又翻了上來。
遠遠看見自家店面的招牌,賈薔控馬緩行,正尋思着趁今日找升叔聊聊,看看京裏如今是哪門行當紅火,忽然一名店裏夥計滿頭大汗地找了過來,慌慌張張地說道:“爺,不好了,店裏出事了!有人嚷嚷什麽走了消息賠了錢,要爺拿鋪子賠他的損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