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五十一再會
“賠償損失?”賈薔一聽這話便猜着了幾分,遂問道:“你不要急,慢慢說,是怎麽回事。”
這夥計一向在外堂端茶倒水。雖當年賈薔挑人時特地都撿了少言木讷的,但歷練了這兩三年下來,也練就了一副伶俐口齒。
當下定了定神,三言兩語便将原由分說明白:“這客人姓肖,叫肖東魏,五日前帶了兩個洋商來過一次,當時訂了鴻字間談事,坐了半個來時辰就走了。今日他領了十幾個兇神惡煞的人過來,揪着金掌櫃說他那日是在同洋商談用航海地圖換外國寶石的事。結果昨天傍晚那起洋商拔船走了,他的航海圖也失了竊。他說那地圖是他的傳家寶,連媳婦也不給看的。定是在我們店商談時、被我們的下人偷聽了去,見財起意,偷去賣把那洋商。所以打上門來要個說法,定要我們賠他損失。”
賈薔心裏本已有幾分疑惑,當下聽罷,愈發确鑿無疑,冷笑道:“他關上門談生意,誰知道說的是什麽?又說洋商已溜之大吉,那更連人證都找不到。這麽空口白牙地找上門來想訛詐我,也虧他想得出來——升叔怎麽說的?”
“金掌櫃說,我們在裏頭服侍的下人天聾地啞,又不識字,且都是京裏土生土長的老實人。服侍了這麽幾年,漫說走漏消息,平時連客人落下了錢袋子都是悉數奉還。說他怕是找錯了地兒,勸他回去再想想,定是其他地方疏忽了。但那姓肖的一概不聽,喝罵了半天,現已動手開始砸咱們的鋪子了。我正要往府裏去找人來幫忙,可巧一出來就看見了您。爺,要不您先回府帶幾個幫手?”
那夥計生怕動起手來,那群膀闊腰圓的糙漢傷了自家的小東家,便提議先找人來搭手。不想,賈薔卻毫無怯色,反倒往馬臀抽了一記,作勢欲沖:“不必,我去會會這異想天開的人。”
自從逢源坊生意好起來後,前頭鋪子裏慢慢将桌椅撤了大半,另添上些琴案、茶具、書架等雅致物件,令坊院另添書香之氣。來往的客人都贊不絕口,說這根本不像做生意的,倒似是哪位隐士的書房。
但在此刻,原本雅致潔淨的門面卻被一群莽漢砸得七零八落,滿地狼籍。
推倒最後一個博古架,待架上的瓷盞陶器乒乒乓乓摔了一地,來鬧事的那肖東魏如聆仙樂一般,眯縫着綠豆小眼欣賞了片刻,方又中氣十足地對旁邊的升叔吼道:“今日你們不給我個說法,我就不走!我曾祖父當年随船去西洋,回來時遇上暴風雨,九死一生揀回條命,別的都丢了,就只揣着那張航海圖回來。那條航線,沿途的島國都是黃金鑄器,白玉鋪地,凡去的人必要發財。我已是同那洋商談定了往後跑船,利潤五五開,不想卻被你們店裏的蟊賊給攪黃了。我把話放在這裏:要麽你們把這逢源坊過到我名下,賠償我的損失;要麽你們就等着瞧我的手段,不論黑的白的,我有的是辦法整治你們,不出一個月,不獨這坊院關門大吉,你們也要被送去刑部大牢,嘗嘗那兒的板子!”
鬧了這半日,外頭的動靜已傳到了裏間。許多客人都半疑半惑地走出來一看究竟。因不知前情,只聽見肖東魏在嚷嚷洩了密,不覺都站住了,隐隐有幾分同仇敵忾,要東家給個說法的意思——畢竟肯花銀子來這兒的人,所談之事要麽利益攸關,要麽前程所系,容不得半點閃失。
見客人都站了出來,升叔如何不明白他們的意思,心裏大是着急。卻因店上從沒出過這種事,并未準備護院。只得且先好言好語勸着穩住他,又暗示夥計快去寧府搬救兵。
不想肖東魏見升叔如此,只當人都怕了他,越發得意,罵罵咧咧說個不住。更還獅子大開口,原本說要拿逢源坊抵賠他的損失,到最後變成了要賈薔拿出這些年掙的錢,才能填足他的窟窿。
一時說到興頭上,竟像這偌大的坊院已經姓了肖似的,開始同旁觀的客人稱兄道弟:“這位是某家的少爺吧,上次我們在北靜王府曾見過的,談得頗為投機。下回兄弟您過來,由我做東道。”
升叔聽着他的無知妄語,氣極反笑,忍不住譏諷道:“天還沒黑就做起了好夢,肖老板就是這麽做生意的?那張海圖別是你自個兒送了洋商,被人設了仙人跳,倒又鬧羞成怒怪罪到我們頭上了。”
肖東魏一聽,頓時大怒:“你個老家夥也敢褒貶我!你們幾個,別砸那些死物了,快來把這老不死的給我修理一頓!”
他帶來的打手轟聲一應,摩拳擦掌挽袖子正準備動手,冷不防門外傳來一個聲音:“按本朝例律,無故往店面鬧市滋事者,杖三十,罰銀二十兩。若事主有功名在再,刑罰翻倍。我看幾位是好日子過膩味了,想給自己找點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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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皇帝篤信神道,這幾年漸有愈演愈烈之勢,未免疏于政事,官場流蔽橫生。且不提高官們拉幫結派勾心鬥角,單是這下層小吏亦是趁亂發財。但凡銀子使到,或背後有靠者,國法例律竟如虛設,根本管不到這些人頭上。
肖東魏敢來逢源坊鬧事,自然是有幾分倚恃。他只道說話的是個酸腐書生,未想擡眼一看,卻看到一個最标致俊俏的少年人正翻身下馬,心知這必是東家賈薔。一想方才的話,不禁狂笑起來:“我看你才是讀書讀傻了!你壞了我的事,我來找你要說法,你扯那些有的沒的做甚?”
“哦?所以閣下的意思是,連國法都轄治不了你麽?”
賈薔将缰繩交給夥計,從容不迫地走了進來,看似輕描淡寫,卻僅一句話就将肖東魏堵得啞口無言。
被他一嗆,肖東魏嘴巴張合幾次,始終找不到對辭,索性踢開腳下翻倒的椅子,指着賈薔的鼻尖罵道:“少他娘的給我扣大帽子!你店裏的人手腳不幹淨,攪了我的生意,我要你賠償,說到哪兒都是我有理!我就要一句話,你小子賠是不賠?”
相比他的氣急敗壞,賈薔格外從容:“閣下莫急,你說我的人壞了你的生意,那總該讓我知道原委吧?——升叔,想來這位老爺剛才已同你說過不少話,你且站來我旁邊,我有聽不明白的,只管問你。”
升叔會意,立即站到賈薔身後。肖東魏不明所以,啐了一口,又把那信口胡謅的話講了一遍。不想,他這邊說着,升叔那邊時不時地打斷:“肖老板,你剛才說的可不是這樣。你的原話是——”
如是幾次,被挑出不少刺兒的肖東魏見謊話再難圓回去,遂再度耍橫:“別想磨磨蹭蹭地拖延,你到底賠是不賠?”
賈薔嗤笑一聲:“肖老板,你說這生意幹系到你下半輩子的生計,損失了幾萬兩銀子。那抛開你的前言不搭後語不提,我且問你:這麽大的生意,你放心交給一個陌生的洋商?中間沒有保人?沒簽契書?他要拿你的家傳海圖,也沒留個差不多同樣價值的質押物件給你?你這麽稀裏糊塗地把生意給做了,知道的說你心大,不知道的只當你在說書吹牛。”
他連珠炮似的發問,肖東魏卻是一句也答不上來。旁邊原本生出疑心的其他客人,聽到這兒哪還有不明白的。有那厚道的,責備肖東魏不懂生意行上的規矩,自作自受被坑了還混賴別人;有那刻薄的,直接就嘲笑他,一個成日家四處打秋風的清客竟将主意打到賈府頭上,着實膽兒肥。
見勢頭一面倒向賈薔,肖東魏将心一橫,破口大罵道:“好你個小兔崽子,好聲好氣地同你商量,卻給臉不要臉。既如此,就別怪我無情——你們幾個,把他捆了帶回王爺府裏,讓這老不死的掌櫃拿了房契交印來贖!”
聽到王府二字,賈薔眸光微動。然不及多想,那群打手已嗷嗷叫着沖了上來。
升叔驚呼一聲,剛要沖上去擋住,卻見賈薔手臂微擡,也不見如何動作,那沖在最前面的漢子就痛呼一聲滾倒在地。
少數機靈的人見勢頭不好,悄悄收手避到一邊。剩下幾個繼續沒頭沒腦地撲上來,被賈薔東指西點,手指拂過處,頓覺身上痛麻難當,慘呼着滾作一堆。
從肖東魏呼喝動手,到打手被制服大半,只發生在眨眼之間。原本以為賈薔會吃虧的人都張大嘴巴,不可思議地看着眼前這一幕,幾乎疑心自己是在做夢。否則,一個文弱少年怎麽能打趴這麽多壯漢?
肖東魏驚訝之餘,卻比別人更多出幾分害怕。連連後退幾步,忽見有幾個沒倒的打手畏畏縮縮地想逃,立時責罵:“你們誰敢走,我就回禀了王爺,讓你們在京裏混不下去!都快給我拿下這小子,将功折罪!”
受雇主威脅,幾個打手只得縮頭縮腦地圍上前去。因見同伴躺在地上,不見外傷,卻叫得一聲比一聲慘,不禁皆是頭皮發麻,對賈薔更生畏懼。心道一會兒不等這少年高手碰到,就先裝做中招倒下去,免得白受皮肉之苦。
卻不想,再度出手,賈薔卻是換了招式。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這些人身子已如騰雲駕霧一般,身不由己地橫飛出店,直到撞上臨街的某物,才呯地一聲摔在地上。
等将最後一個打手甩出,賈薔冷冷看着不知何時出現、被撞得原地打轉的馬車,眼神如刀,聲音卻比刀鋒更利更寒:“出來。”
這幾年他将系統的芯片兌換了至少八成,把自己武裝得近乎脫胎換骨。不獨身手高明,單是耳目之靈敏,天下已少有人及。他聽得分明,剛才肖東魏提起王府時,車內人有了異動,像是将什麽武器扣在了手裏。
——是作賊心虛、按捺不住也想動手了吧?那就成全你!
也許是力量日益強大的緣故,賈薔行事越來越鋒芒畢露。既然有能力自保、并護得住在意之人,那又何必唯唯諾諾、說違心言語?
幕後主使是王爺又如何,今日之事衆目睽睽,難道他還難颠倒黑白?與其等對方亮出身份後束手束腳,不如趁勢先揍他一頓,出了這口氣再說!
見車內人遲遲沒有動作,賈薔挑了挑眉,用腳踢起一個仿古銅鼎,抄在手中掂了一掂,猛地向車身砸去。
這一下力道頗狠,鑿花窗格頓時應聲而裂,但車內人卻依然沒有出現。
正當賈薔疑心是不是自己沒拿捏好分寸,直接把對方砸暈了的時候,車內忽然有人悵然一嘆:“三年不見,你還是不待見我。”
這聲音似曾相識,但賈薔無論如何也記不起曾在哪裏聽過。一邊回想,一邊出言嘲諷:“原來閣下竟是我的故交?數年未見,着人上門尋釁,閣下如此人品,還指望他人待見,真是癡人說夢。”
“他們不是我的人,我剛才是想幫你。”
随着這句話,車中人終于現身。
那是一名十六七歲的少年,一身質地精良的箭袖短袍勾勒出肌肉微隆而優美流暢的身形,衣物沒有如時下京中流行那般加綴繡紋珍珠,顯得分外爽利。他的皮膚亦不若京中世家子弟一般蒼白,而是搶眼的小麥膚色,卻顯得五官格外深邃英俊。尤其是那雙琥珀色的眼眸,仿佛盛在官窯白瓷中的新粹蜂蜜,看似純粹,卻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吸引力,教人目不能移。
這陌生的少年,竟是罕有的英俊。
但,明明陌生如斯,賈薔卻又覺得在哪裏見過此人。盯着少年英氣逼人的眉目端詳片刻,突然靈光乍現,他終于認出這人是誰,卻更覺難以置信:“馮公子?你——和以前不太一樣了。”
這人居然是馮紫英,賈薔記得這個與自己相貌相似的皇室後裔。三年前初見時,他與自己一樣,皮膚白皙,五官過份精致,看見的人都會認為他們是兄弟。
三年過去,他自個兒除長高了些之外,模樣并未大變。可馮紫英只是曬黑了一些,整個人就從俊俏變成了英俊,那份英姿勃勃壓過了精致,顯現出十二分的男子氣概。
——也許自己該多曬曬太陽,說不定也能從小白臉轉變成英俊兒郎。
賈薔盯着那張已不大看得出與自己有相似之處的面孔,不無嫉妒地想到。
神思游移片刻,他才想到一個早該意識到問題:“馮公子,你何時回的京城?”
當年他從賈敬的話中得知馮紫英的身世,知道他實是汝南王留存的唯一血脈,深受今上忌憚,卻不知為何遲遲沒有痛下殺手。他的養父神威将軍一直帶着他避居于外,幾乎從不回京。而且最近也沒有聽說過他要回來的傳聞,這個人,為何要回來?怎麽敢回來?
馮紫英的回答非常直接:“最近有事,就回來了。”
賈薔頓時啞然,不知該不該繼續問下去。似乎從以前開始,馮紫英就常常讓他無言以對。
“那個人——”馮紫英指了指眼珠子亂瞟,明顯正在尋思脫身之計的肖東魏:“他新投靠了北靜王,而北靜王最近正缺錢。他急于邀功,所以找上了你。你準備怎麽辦?”
“北靜王?他說的王爺是北靜王?”賈薔有些吃驚。忽然想起,之前與官學來人交談時,對方曾提起北靜王準備宴請此次京內中舉、且排行靠前的一部分舉人,并一些名士,不日就要往各家下帖。
想起這幾年來,關于這位王爺的某些傳聞,賈薔眸光一閃,做了一個讓人出乎意料的決定:“沖着王爺的面子,我也不能太為難他,是不是?”
說罷,他大步走到肖東魏面前,親手替對方整了整衣襟,又拍了拍那張因為緊張而繃得比響鼓還緊的老臉:“肖老板,我和你講國法,你和我講生意;我和你講生意,你又和我講拳腳。你比女人還多變,倒讓我不知如何是好。你倒說說,你現在想怎麽辦?”
剛剛見識了他的身手,又見他如此“親近”自己,肖東魏只覺周身汗毛都炸了。眼珠下意識死死盯着賈薔的手,生怕他一個發力把自己也給扔出去。正渾身僵硬着,他腦子也跟着發蒙:“我……我想走……”
“不要賠償了?”
“不、不敢。”
“你丢的東西,與我的夥計無關?”
“無關,無關……”
“嗯,大夥兒可都聽見了。”賈薔向衆人行了個羅圈揖,末了又向肖東魏道:“看來是肖老板搞錯了,你走好,恕不遠送。”
“走?你真讓我走?”乍然聽到這句,肖東魏頭更暈了,但動作卻一點也不含糊,像喝了參湯似的,格外來勁兒。扔下滿地的打手,幾個呼吸的功夫便蹿到街口,一溜煙跑遠了。
一樁意外如此收場,客人們不免議論紛紛,皆道賈薔大度,竟不計較便輕易放過了肖東魏。連聲誇贊說他是個實誠人,以後還要多多捧場。
指揮夥計們收拾殘局的升叔聽得悄悄咧嘴:“既知道底細,何必還揪着小螞蚱不放,改日直接找正主多好。”
一旁,賈薔拍了拍他的肩膀:“升叔,還是你知我心。”
說罷,他清了清嗓子,看向正豎着耳朵聽他們主從對話的馮紫英:“多日不見,本該替馮公子接風洗塵——”但在下尚有事在身,恐怕……
“撿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不等賈薔反應過來,馮紫英已直接往後院走去。不偏不倚,挑的正是一處空院,似乎對逢源坊的規矩門兒清。
沒說完的話噎在喉嚨,将賈薔憋得翻了個白眼。不想與馮紫英牽連過深的想法似乎沒法實行,又不能直接趕人走。沒奈何,他只得跟了進去,悻悻道:“馮公子既有雅興,在下奉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