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五十六拉纖
“一勞永逸”薛蟠聽了果然入彀,失手掉了折扇也不覺得,身子往前一傾,幾乎快貼到賈薔臉上,眼睛瞪得銅鈴般大:“怎麽個一勞永逸法?”
“榮府敢拿捏你們,仗的無非是你家都是白身,無人做官,朝裏無人。”賈薔慢條斯理地給他分析:“你現在縱然捐官,也得不了實缺,難保還要被榮府的門生故舊拿捏。依我看來,倒不如往親事上做文章,你看他榮府和王家,親上加親,官官相護,怪道膽子越來越大,連親戚也不放過。你若也找一門好親事,賈家還敢繼續搓磨你家?”
薛蟠一聽果然是這個理兒,鼻孔裏頓時喘出兩股粗氣:“就是,若非聯合了王家,他也不敢将我家開罪得這麽狠!”
說着複又擔憂起來:“雖說是低門嫁女,但我家只是商人,我又不像你有個舉人名頭,怎麽攀得上那些高官貴人?”
這一點上,薛蟠倒是頗有自知之明,概因門當戶對一念深入人心之故。
賈薔笑道:“老薛,你也忒小看自己了。往高了找不到,你找個小吏之女又如何?只管往北靜王的心腹挑個拔尖的。既成了親家,你那未來岳丈豈有不在王爺面前提攜你的?到時又正遂了你素日想與王爺交好的願,正是一舉兩得。”
薛蟠一拍大腿,歡喜得眉毛都在抖動:“妙啊!薔哥兒不愧是有學問的人,一下就點在了實在處。”
因他家近來存了巴結北靜王之心,頗做了些調查,當下便苦思冥想,意欲在北靜王的一幹心腹裏找出個好的。賈薔亦在邀請薛蟠來前打聽過一番,當下卻只做不知,閑閑在旁邊喝茶,冷眼看薛蟠抓耳撓腮地為難。
薛蟠掰着指頭将那些有名有號的人物一一點了個遍,卻總找不出合适的,不禁頹然道:“合适的都沒當齡閨女,有閨女的又都不像樣,如何是好?”
賈薔道:“若有侄女之類的親眷也使得,你再打聽打聽。”
“不成不成,又不是什麽大家子,小門小戶的必得是至親。”聽到賈薔的提議,薛蟠大不樂意。娶個小吏的女兒已是迫不得已,豈能再往下降品級?
賈薔早料到他會這麽說,便假意道:“那可沒法了。或者你家有什麽信得過的親眷,也可結親。我記得你在老家有個堂弟似乎叫什麽薛蝌,姨太太說起來也誇好,說他聰明上進。不如讓他來結這門親?”
他故意在親眷二字上咬得極重,薛蟠愣愣聽着,忽然眼前一亮,喜得直拍桌子:“我怎麽這茬忘了!我那妹子頂尖兒的人才,哪怕配個王爺也足夠——”
一語未了,忽覺失言。好歹寶釵是個未出閣的大家閨秀,豈能當着外男的面這麽議論。
薛蟠雖然人渾,但對妹子尚算疼愛。當下偷眼看着賈薔,見他只是笑,并不發問,也讪讪地端茶牛飲。又胡扯了幾句,找個借口告辭匆匆回家,找母親商議此事。
薛姨媽聽了也是歡喜,覺得這主意不錯,只是憂慮事情不成:“你妹妹雖出挑,奈何出身有限,在尋常人眼裏是金貴,可在那些達官貴人面前着實寒伧。萬一成不了事,還于她閨譽有損,将來如何見人。你可別聽了狐朋狗友撺掇,做出糊塗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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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加最後一句還好些,聽了那話,薛蟠頓時鼓眼脹脖地說道:“什麽撺掇,什麽糊塗,難道我就不疼妹子麽?這也是雙好的事情,我們家既得了靠,妹子也找到了好歸宿,比嫁給寶玉那慫貨好了不知多少倍!她又不是嫁去做王妃,只做個側妃,瞧在咱們孝敬的份上,還怕王爺不同意?她自個兒也尊貴體面!眼瞅着咱家就要揚眉吐氣了,你若願意繼續被榮府搓磨,就只管攔我。多早晚我捺不住,把他們合家子砍死也清靜了!”
薛姨媽連忙握住兒子的嘴,顫聲說道:“我的兒,你可是咱家的獨苗,不值當為了那起子小人搭上自個兒。我也未說不許,只是事幹你妹妹終身大事,萬一行差踏錯,她這輩子就毀了,我才多了句嘴。你找條可靠的路子,先試探試探,到底得了幾分準信再說。”
薛蟠見母親說得在理,只得悶悶應下。尋思片刻,覺得此事還是要勞煩賈薔,遂遣了小厮過東府等着。直到傍晚聽得賈薔回來,連忙過府詢問。
賈薔聽罷推脫道:“我與王爺不過一面之緣,若只是幫你拉個纖倒使得,這事卻是做不得,你還是另尋高人去吧。”
薛蟠也知如此,但之前也試過去走王爺心腹的門路,人家連正眼都不帶瞧他。加之那天遠遠瞧着賈薔與江望“相談甚歡”,便認定賈薔是在藏私,少不得苦苦央求,又許以重酬。
厮纏許久,賈薔才不情不願地答應下來:“也罷,我幫你把話帶到,成與不成,卻非我能左右。”
話雖如此,他心裏卻有至少七成的把握。此前肖東魏曾想來強占他的産業獻于北靜王,足以說明王府也開始像賈府一樣漸漸難以支撐。且目下皇帝尚未下旨讓那私生子認祖歸宗,但無論最終會不會改主意,水溶都會到處活動,證明自己比那半路回來的皇子更有能力。
活動離不開錢財,何況他本來就缺銀子使,就更是百上加斤。這時候薛家上趕着送銀子給他,且又家底豐厚,起碼有兩三百萬的私産,他怎會往外推?
不過,賈薔不想在這件事裏陷得太深,免得将來有人以此為證,說他也投靠了北靜王。思忖許久,終于想到一個主意。
幾日後,肖東魏扶着打從“長記性”那時開始,一直疼到現在的老腰,尋着機會在府內堵到北靜王,懇請他往府外一敘,說自己找到一個法子,能解王府內囊羞澀。
據宮中內線密報,皇帝是想挑個黃道吉日認回那私生子,所以才遲遲未曾宣旨。但水溶能得到的消息,一些老狐貍也能得到。一時間,朝裏局勢微妙起來。原本形勢一片大好的他,開始感受到那看不見摸不着、卻又無處不在的阻力隔閡。以前一句話就能辦妥的事,現在都是推三阻四,遲遲沒有準信。
水溶正是連日焦頭爛額,身心煎熬,這會兒見一個低階門客也敢神神秘秘地對自己說話,更是惱怒。但肖東魏再三賭咒發誓說此事必成,若是不成,任王爺打殺。見他說得鄭重,北靜王不由就半信半疑地跟他去了。
待到了逢源坊的乾字廂房,早有人在門外侯着,見王爺微服親至,手足不覺微微顫抖起來。但卻絲毫不敢怠慢,連忙迎上去行了個大禮:“草民薛蟠,見過王爺。”
“本王似乎見過你。今日找本王所為何事?”聽到他姓薛,北靜王原本緊緊皺起的眉頭忽然舒展開來。對薛蟠的來意,隐隐猜到了幾分。
“王爺好記性,草民實在三生有幸,竟能請到王爺金駕。”不倫不類地說了幾句,薛蟠連忙将人往裏面讓:“事幹重大,還請王爺移步往裏說話。”
對街一處酒樓,賈薔見北靜王邁着方步進了廂房,心知這件事已成了一半,微微一笑,收起了西洋舶來的千裏鏡。
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他往後一靠,讓身子坐得更舒服,臉上的笑容卻在慢慢變淡:一旦皇帝下旨,朝局必會動蕩。馮紫英挑這時候回來,究竟想做什麽?
“皇帝的旨意,在後日就要下來了。這節骨眼上那孩子卻突然回京……這兩件事不會和你有關吧,老謝?”
某間靜室內,賈敬盤膝而坐,卻并無往日從容,而是微微往前探出身子,詢問面前已略顯老态的老友。
謝公公慢條斯理地吹着茶盞,頭也不擡:“認祖歸宗是好事。”
“對你來說也是好事?想不通,我想不通。”賈敬自認打聽消息也有一手,但這次卻怎麽也問不出頭緒。只好親自找這老夥計來問,沒想到問了半天,對方卻不透口風。
“你要見我,正好我也有話要問你。三年前我交給你的那樣東西,你驗看了是某種植物的毒素。現在是否查明了來處?”
賈敬點了點頭:“我認識的人都查不出來,我就轉了幾道手拿出去問。前陣子有個游方老郎中說以前似在南方見過,我已着人與他同行,一起去那邊查證,順便找找有無解藥。”
“南方?”謝公公眼中露出一抹深思之色,随即說道:“一有消息,馬上告訴我。”
“一定。不過,你到底是想為誰解毒?”見謝公公一臉鄭重,賈敬不由将身子又往前探了幾分。
謝公公終于擡頭瞥了他一眼,意味深長:“你難道真猜不到?”
“這個……嘿嘿。”賈敬心裏是有幾分猜測,但他不知是否該親口求證。瞪着眼睛尋思半晌,他突然坐了回去,挺直腰杆:“算了算了,我只當是幫老朋友一個忙,該着我知道的時候,我自然就明白了。”
“你倒是越來越精明了。”
“通達,這叫通達。”賈敬糾正了老友的措辭,又問道:“但有件事我還是想知道:那個私生子,和你當真沒有關系?”
謝公公反問道:“如果我說沒有,你信嗎?”
賈敬遲疑着搖了搖頭,剛想說話,突然醒悟過來:其實對方已經給出了答案!某些原本只是半信半疑、模模糊糊的猜測,突然間全部有了實影。思及此事的種種後果,縱然向來膽大妄為,賈敬也忍不住冷汗如雨,瞬間沾濕了衣裳。
像是看透了他的畏懼,謝公公用茶蓋輕輕敲着碗沿,語氣仍是一如既往的溫和:“風起青萍,終成飓風。有些事看似奇堀,實則早有由來。看似微不足道,實則足以決定乾坤。而且——”
他停下手,側身看向賈敬:“以你的頭腦,難道果真看不出端倪?你心裏既已有了腹稿,卻還是來見我。可見你也想賭一把,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