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老板你是人嗎

陸晃是被熱醒和吵醒的。

床很窄,他掀起衣服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肩膀和腰有些酸痛。

昨天扛了兩箱水送貨到對面的禦景灣小區,結果電梯壞了,他只好來來回回,在十六樓往返了三次。收貨的是個胖子,看了兩眼就說“行行行老婆付錢吧”,誰知那肥得和他不相伯仲的女人出來一看,立刻變臉:我們訂的不是農夫山泉是農婦山泉。

陸晃一頭一臉的汗,冷着張便秘臉表示老子沒聽過這個,你們訂的就是農夫山泉。

結果他又一次咬牙切齒地從十六樓扛着水,來回往返了三次。

來來回回折騰的結果是,他昨晚上貼着幾張膏藥睡了,今天起來時還是肩膀酸背也疼。

陸晃伸手想開燈,開關按了幾下都沒有反應,心裏頓時想起前幾天收到的那張電費單。他又忘記交電費了。

不對,是他又沒錢兼忘記交電費了。

熱得實在睡不着,外面又亂七八糟地一片響,陸晃聽着像是下了大雨,趕快從床上爬了起來,順便把床下露出一個角的黑箱子推往床底下。

小賣部的那個燈箱還在卷閘門外面呢,他忘記收回來了。

陸晃和小賣部只隔着一張印着黃色雛菊和紅色康乃馨的布簾。三塊錢一張,他用了三年。

打着呵欠剛掀開簾子走出去,他立刻被一道刺眼的電光吓了一跳。

小賣部一米寬兩米長的玻璃櫥窗外面一片凄風苦雨。巨大的雨珠被狂風挾帶着瘋狂地砸在玻璃和卷閘門上,砰砰砰響得又猛又急。陸晃終于想起來前幾天他似乎聽隔壁王記雜貨鋪的人說過,這兩天十四號臺風可能經過。

陸晃心道完了,他忘記了這件事,什麽肉啊菜啊都沒儲備下來。

燈箱是不能不收的。他走過收銀臺時順手抓起一個摩托車頭盔戴在頭上,憋足了力氣一口氣拉開卷閘門。

燈箱是上個月新做的,花了五百多塊錢,陸晃心疼極了。但街道通知所有臨街商鋪都要統一制作新燈箱,陸晃再怎麽不願意也只能乖乖掏了五百塊。只寫着“小賣部”三個字還閃着紅黃藍三種光線的燈箱在他看來醜得簡直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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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閘門才一拉上去陸晃就嚎了一聲“我去”。雨水瘋狂地從半米高的空隙裏灌進來,打在赤裸的小腿上非常疼。他哆嗦着又把卷閘門拉了下來,換開小門,迅速鑽出去。

外面一片漆黑,風助雨勢,陸晃眼睛幾乎都睜不開,才剛踏出門就已經感覺連內褲都已經被淋濕。

木塊、樹枝、鐵片、塑料皮……能想到的、想不到的東西都在天上狂舞着。這條街全都停電了,遠處的中心市區倒是還隐約亮着,陸晃擰亮手電筒,就着搖晃的光線伸手去拉那個燈箱。燈箱在狂風中居然還沒倒,陸晃啧啧稱奇,抱着它就往卷閘門裏退。

可燈箱愣是拖不動。陸晃大罵了一聲,擦了擦臉上狂淌的雨水往燈箱後面看。一個黑乎乎的人形蜷在燈箱後邊,一雙手死死地抱着燈箱。

我勒個去。陸晃被吓得心頭一跳,手裏扯得更加用力。

那人終于擡起頭,露出一張被雨水淋得極其狼狽的臉。

“你誰啊?”陸晃被他直勾勾的眼神看得心驚,“放開!快回你家去!風那麽大還出來是找死嗎?”

男人松手在臉上抹了一把,苦着臉哆哆嗦嗦地說:“多坐一會兒……就一會兒。風小了我就……”

後面的話被風聲卷走了,沒聽到。

陸晃無語了。男人看起來二十出頭,瘦伶伶的,衣着又單薄,他看着都替他覺得冷。這臺風正面襲擊,哪兒可能那麽快就過去?要是放他在鋪頭外面呆幾個小時,估計人就沒了。

“進來進來!”陸晃抱着燈箱擠進了狹小的門裏,回頭再看,那男人已經手腳極快地跟着一起鑽了進來,回身迅速關了門。地面濕漉漉一片,男人抖了抖身子,露出張瑟縮的笑臉,顫顫地說:“好……暖和,謝謝你啊。”

陸晃差點以為方才第一眼看到他時那副死氣沉沉的模樣是自己看走了眼。

檢查過燈箱确定它沒什麽事之後,陸晃安心了。他從貨架上找出一包舊得發黃的蠟燭,擦燃火柴點了一根。微弱的燭光在三十平左右的狹小空間裏亮起,照亮了靠牆的幾個貨架上的商品,還有面前男人好奇的目光。

“……你不冷?”陸晃看他在地上随便那麽一坐,身下很快就淌了一灘水,感覺實在看不下去便回頭給他拿了塊毛巾,“擦擦吧。”

那人萬分感激地接了過去,迅速脫了上衣扔在一邊,胡亂擦了幾把:“冷啊,冷死了。老板你人真是太好了,要不是遇到你我今晚上就交待在這兒了。”

脫下了衣服的男人有一副少年人才會有的精壯身軀,只不過胸前和腹上居然一大灘血紅,那紅的還在緩緩往下滴。

陸晃大吃一驚,連忙爬起來給他拿藥箱:“你這怎麽傷的?等會,我有藥,不過風小了你還是得去醫院,要不我送你去……”

男人低下頭用毛巾一擦,他肚皮上的血漿就全都被擦掉了。

剛拿出藥箱的陸晃:“……???”

男人擦幹了頭發,人顯得精神了不少,看陸晃這麽問立刻挺起胸膛認真道:“還沒自我介紹呢。你好,我叫樓小衡,是一個演員。”

陸晃:“……哦。”

自稱樓小衡的年輕人在比較溫暖的室內很快就聒噪起來。他告訴陸晃自己是個演員,而且是個年輕有為的演員,雖然不是科班出身,但是天賦異禀演技出衆歌喉淳厚,是天生就注定該走演技派偶像道路的人。陸晃特別特別沉靜地看着他,樓小衡講到自己認識多少明星名導名制作人的時候終于覺得不對勁了,喊了他一聲:“喂,你在聽嗎?”

“嗯?”陸晃突然回過神,揉揉眼睛,“我在數你剛剛噴了幾次口水。嗯,不多,五次。”

樓小衡尴尬地笑笑,把自己的一堆光榮史都吞下肚子,再不出聲了。

陸晃拿起手機想看時間,可手機也沒電了。他問樓小衡,樓小衡的手機剛剛也被雨淋了個濕透,早就關機了。兩人面面相觑,幹坐了好一會。陸晃撓撓頭,他困極了。

“你自己坐吧,我去睡覺了。想吃什麽自己拿,随便吃。那個貨架上都是過期一兩天的,盡量多吃點那些。”

“……老板你是人嗎?都過期了還讓我吃?!”樓小衡怒笑。

“挺好吃的,別有一番滋味。”陸晃打了個呵欠,沒再理會樓小衡,順手把櫃臺上一把扇子拿在手中,掀簾子回到裏屋。

他才剛躺下沒幾分鐘,小賣部就傳來砰的一聲巨響,把他生生從床上震了下來。

鞋子都沒顧上穿,陸晃連滾帶爬地跑出來:“喂你沒事——卧槽?!”

樓小衡被巨響吓得跌倒在過期食品的貨架前,而在他身邊不遠處的卷閘門已經向裏凹了一塊,還很明顯地看出是被外面某個柱形物體砸的。

“過來!快過來!那邊危險!”陸晃一邊跑過去把樓小衡往自己身後拉,一邊以極快的速度收好貨架上的東西。過期食品貨架就放在櫥窗那裏,陸晃看到被砸得凹下去的卷閘門才真正意識到這一次臺風的恐怖。門和窗玻璃一旦沒了,這個小房子也等于毀了。

他收拾好貨架上的東西,跑回去把床鋪上的被褥掀開,扛着塊床板又跑了出來。樓小衡呆呆地站在一旁看他跑來跑去,終于醒悟到他想是把床板架在窗玻璃後面,緩沖可能的撞擊,于是連忙也跑過去跟着一起幹。

等四塊床板都拆了頂在了窗戶那裏,陸晃已經全身都濕透了,雨水和汗水混雜在一起,冷得直發抖。他回頭看了眼同樣大汗淋漓的樓小衡,又瞅瞅他那身細皮嫩肉上被床板硌出的紅痕,豪邁地一揮手:“謝了,請你吃好的。”

樓小衡正從箱子裏翻出剛被陸晃扔進去的過期火腿腸,聞言立刻一甩,跟着陸晃往櫃臺裏走。

“沒過期的,這個香。”陸晃拿出兩罐午餐肉罐頭放在臺面。

樓小衡看看罐頭,又看看陸晃:“就這個?”

“嗯。”

樓小衡:“……呵呵。”

陸晃不爽了:“呵你妹呵,吃不吃?”

樓小衡抄起罐頭刀:“吃!”

分享午餐肉的間隙,樓小衡終于得知眼前這位救了他命、給了他收容之處、雖然态度不太好但也提供給他食物的好心人姓陸名晃。陸晃心情明顯不佳,樓小衡不太清楚他懊惱的原因,就胡亂猜測:“老板你把床都拆了,睡哪兒?”

“地上。”陸晃指指地面。他和旁邊的幾個店鋪好就好在地勢高,積水再漲多二十厘米也灌不進來,往地上鋪席子被褥就能對付過去。樓小衡點點頭說“那我也睡地上”,說完專心啃自己那罐午餐肉。陸晃看了他幾眼,哼聲道:“你倒不怕生,該吃吃該睡睡。”

樓小衡狡猾地一笑:“因為老板你是個好人,我不怕。”

陸晃嗤笑一聲,瞥了燭光一眼後把身體挪了挪,朝着樓小衡俯身沉聲道:“你怎麽知道,我是個好人?”

燭光只能照亮他面孔的一半,另一半都隐在了黑暗中。陸晃的眼睛亮得驚人,方才在火光中冷淡或柔和的表情全然不見,只剩下狠戾眼神裏的一星微光,那低低的、壓到喉嚨根部的沉重嗓音在空氣裏震動鼓噪,被燭光映出來的影子在牆上緩慢舞動,随着陸晃的俯身霍然從他身後竄起一片壓抑的黑影。

樓小衡手裏的罐頭蓋子啪嗒一下就掉到了桌上。

“老……老板?”

陸晃突然直起身,一臉便秘的表情:“你有口臭。”

樓小衡紅着臉,猛地捂住自己的嘴巴瞪陸晃。方才的壓迫感已經消失了,眼前的人又是個面目無趣、平凡普通的小賣部老板。

“你睡席子,我睡被褥。”陸晃走到房間裏,把床底下那個黑箱子用幾個大塑料袋套嚴實,抱出席子和被褥扔在地上,“自食其力,我睡了。”

樓小衡快手快腳地鋪好席子,轉身一看,陸晃已經窩在溫暖的被褥中睡過去了。他躺在冷冰冰的席子上蜷縮着,根本睡不着,忍不住在心裏開了許多陰暗的腦洞,而所有腦洞的結局都是陸晃哭着跪在自己面前雙手奉上溫暖被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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