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涪陵榨菜VS倍陵榨菜

第二天早上陸晃先于樓小衡醒來。樓小衡蜷在冷冰冰的席子上,團成了一個圓。陸晃把被子甩在他身上,起身把一塊床板拆下來,觀察外面的情況。

一如他所料,昨晚上砸中卷閘門的正是立在路邊的一根廣告牌柱子。根基本來就不穩的廣告牌不知被吹到了那兒,沉重的柱子也被吹倒,正好砸在了卷閘門上,硬是把門都砸得凹了下去。雨不見小,風倒是沒那麽強了,路上一個人都不見,只有混亂不堪、垃圾亂飛亂竄的地面。除了他們這幾個地勢較高的鋪子,路面和人行道上已經全被淹了,目測水深能到膝蓋。他眯着眼睛仔細地看,從渾濁的水面上看出了幾個漩渦,心道不好,下水道井蓋被沖開了,此時要是有人經過,相當危險。

陸晃盯了一會又把床板裝了回去,披了件舊雨衣走出去。王記雜貨鋪前段時間剛修了牆,沒用上的磚頭還壘在外面,被強風刮得掉了一地。他把磚頭一塊塊地疊在已經形成漩渦的下水道口周圍,做完了才走回鋪子裏。

樓小衡已經醒了,看到他手上通紅的擦痕,把放在旁邊的藥箱給他拖了過來。

陸晃料理好傷痕後又困了,于是又躺進被褥裏。樓小衡坐在席子上看他,陸晃不耐煩地說:“躺下吧,現在又不能走,睡呗。”

樓小衡這次終于能蓋被子了,可他擺弄了幾下方位還是蓋不住自己的長腿,轉頭看到陸晃背對着他似乎已經睡着,便悄悄栽在枕頭裏,不再管了。

風勢雨勢小了之後樓小衡就離開了。臨走前他還翻了翻自己的口袋,說:“太多謝老板的收留了,我還吃了你那麽多東西,可惜身上沒錢……”

正說着,一張皺巴巴濕漉漉的五塊錢從他褲兜裏掉了下來。

兩雙眼睛同時盯着落在地面上的五塊錢。

陸晃打了個呵欠,彎腰把錢撿了捏在手裏:“行吧就這個數了,走吧。”

樓小衡:“……”

陸晃沒再理他,起身收拾地上的床褥和席子。等他把床板放好、席子被褥都墊好再出來,樓小衡已經不見了。這件事在陸晃心裏實在沒有留下什麽值得咀嚼的印記,他要做的其他事情還很多,件件都要精打細算。而之後好一段時間裏他都十分感激這場臺風,因為全市停水停電,他小賣部裏所有滞銷不滞銷、過期不過期的東西都賣光了。

晃蕩着又過了許多天。

這一日,樓小衡走上坡之後立刻看到了路邊堆着還未收拾的腐臭垃圾。這垃圾似乎是很久之前那場臺風留下的,但這裏不屬于市區,所以善後處理搞得相當糟糕。

他循着可能不太準确的記憶往前走,直到看到某個灰撲撲鋪子門口的“小賣部”燈箱後松了一口氣。

陸晃端着碗吃了一半的飯,蹲在隔壁王記雜貨鋪的門口,和上了年紀的老王一邊聊天一邊吃飯。他飯碗裏除了青菜就剩下半條鹹魚,老王的碗裏情況也差不多,但他聊天的興致比吃飯還大,筷子上下揮舞着指點江山。陸晃敷衍地應着,偶爾從老王面前的小桌上偷夾兩根豆角。直到面前莫名多了個遮光的人影,他才慢吞吞擡起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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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傍晚陽光強烈,面前穿着紅色套頭衫的年輕男人有一張好看又燦爛的笑臉,在夕陽下身姿挺拔,被風吹得蓬松的頭發雖然有點兒亂,但絲毫無損他身上飽滿的朝氣。老王連忙放下碗站起:“帥哥,買米還是打醬油啊?”

“我來找人的。老板?”樓小衡朝陸晃擺擺手。

陸晃只瞥了他一眼,低頭繼續沉迷地扒飯。

樓小衡等到他吃完,才跟在他身後進了小賣部的門。陸晃在水龍頭下洗淨了自己的碗筷,擡頭看見樓小衡還在貨架前晃蕩,于是沒理他,徑直放好了碗筷,轉身在櫃臺裏算賬。

最後還是樓小衡受不了沉默,蹭過去看他算賬。陸晃其實沒什麽可算的,臺風造成的物資短缺只持續了一周,交通和電力恢複後附近的大超市正常營業,他這裏又回複了一如以往的冷清。

樓小衡的腦袋一直在他視線邊緣晃蕩,令人心煩。陸晃擡頭朝他喊了聲:“你要買什麽就快買。”

“不買什麽。”終于等到他理會自己,樓小衡擡頭笑,“就是來謝謝恩人嘛。老板你怎麽稱呼啊?”

“……陸。”陸晃頓了頓才回答他。他記得在臺風的那天晚上,自己就已經把名字告訴了這個人,但顯然他沒有記在心上。

“哦哦,陸老板。生意不錯啊。”樓小衡順口說了句,伸手想去拿身邊貨架上的棒棒糖卻抹了一手灰,愣了愣之後低頭擦擦手,一臉泰然自若。

陸晃看他臉皮厚到這種程度,忍不住提醒他:“既然想謝謝我,那就付了你那天吃的那些東西的錢吧。”

樓小衡最後自然是沒有付錢的。付個毛錢啊,他身上是真的分文皆無。為了證實自己的潦倒,他熱情地翻開自己的口袋讓面無表情的陸晃檢查。

陸晃問:“所以你過來就是為了把沒錢的口袋展示給我看嗎?”

“也不是……”樓小衡扭扭捏捏的,眼看天色愈晚,心一橫就說出了自己的來意,“老板你是個好人,再收留我一晚上行不?”

陸晃擡頭看他。和方才一般面無表情的臉似乎多了些變化,他微微皺起眉頭,眼神在節能燈的慘白燈光裏閃閃爍爍,嘴唇一直緊抿着。樓小衡無端端地覺得有些發毛,在他差點要後退的時候陸晃又低下了頭,那種令人害怕的感覺頓時消失了。

“不行。”

“……陸老板,別這樣嘛。怎麽說都是一起睡過的交情,太冷酷了。”樓小衡隔着個櫃臺朝他說,“我現在無家可歸,靠你了。”

陸晃又擡頭看他,此時眼裏沒有什麽值得揣測的神情,只是赤裸裸地寫着四個字——關我叉事。

實際情況是,樓小衡有家,但是不能回。他孤身一人在這個城市裏生活也才一個多月時間,和一起來打拼并且致力于進入娛樂圈的兩個朋友租了間三十平的單間擠擠挨挨地住着。今天朋友甲去女友家過夜了,朋友乙則和微信搖出來的女人約炮,因為沒錢,地點直接就選在了他們住的單間裏。樓小衡在影視城外晃蕩了一天,帶着一身疲倦回家的時候才被告知今晚那張三個人一起擠的床沒自己份了。他确實無處可去,身上又沒帶着錢,連飯都沒地方吃,想來想去在這裏還勉強算認識的人,就陸晃一個。

于是他屁颠颠地就來了。

陸晃聽他講了一大堆,沒說什麽,拿起剛剛自己洗幹淨的碗筷去了隔壁王記。過了一會兒他端了碗滿是鍋巴的白飯回來,放在樓小衡面前:“飯涼了,不過還是可以吃的。”把筷子擱在碗上,他又轉身到貨架上拿了包榨菜扔給樓小衡:“下飯吧。”

樓小衡感動得眼淚在眼框裏打轉,一句“老板……”還沒說完,手上的榨菜又被陸晃拿了回去。

“?”

陸晃看了眼包裝,嘀咕着“貴五毛錢”,然後抽了另一包看上去就比較劣質的榨菜塞到他手裏。

樓小衡不幹了:“不要這包。我要剛剛那包涪陵榨菜。”

“這包也好吃的。”陸晃誠懇地說,樓小衡差點就信了。他低頭看了眼榨菜的包裝又叫了出來:“這是什麽啊!什麽是倍陵榨菜啊!山寨成這個樣子吃了真的沒問題嗎!”

這次陸晃沒有回答。他輕咳一聲,低頭又重新開始算今天那少得可憐的帳。

無論算幾次,今天的營業額都是十六塊八毛。

雖然一肚子不滿,但樓小衡還是就着那包榨菜把滿滿一碗白飯都吃了。

陸晃給他接了杯開水,看樓小衡咕嘟嘟喝下去之後,慢條斯理地說:“你騙了我吧。上次說自己是小有名氣的演員,原來只不過是群演,還是在影視城外面等生意的那種。”

樓小衡如他所料,小小地嗆了一下。陸晃眯起眼睛笑了。

樓小衡發現他笑起來的時候看上去沒那麽挫也沒那麽平凡,反倒有點莫名深沉的味道。他擦擦下巴的水,有些不服氣地擡起頭:“我很快就是有名氣的演員了。”

“嗯。”陸晃心不在焉地拿電蚊拍滋滋滋地燒蚊子。

“我今天可是接到了一部戲呢,大制作,全是一二線明星,《驚月之籠》導演的新戲。”

“哦。”陸晃燒完了蚊子還抽抽鼻子嗅嗅空氣中的焦臭味,撇撇嘴。

只得到敷衍回應的樓小衡奪了他手裏的電蚊拍,眉頭一聳,帶着幾分顯而易見的輕蔑盯着他說:“你肯定連《驚月之籠》都沒聽過吧,鄉巴佬?”

陸晃總算擡了擡眼,可惜回複給他的還是極其簡單的一句“啊”。

面對着一個無論接收什麽訊息都沒有任何反應的人,樓小衡也洩氣了。他靠在櫃臺上也照着陸晃的模樣去燒蚊子,邊燒邊說:“我剛剛可是照着劇本裏那個角色演的呢,怎樣,不錯吧?”

在蚊子肉體被燒灼的滋滋聲中,陸晃總算給出了不止一個字的答複:“糟透了。”

樓小衡轉身怒視,但很快又恢複了平靜:“是麽,不懂的是你吧。老板演過戲嗎?連拍戲是什麽樣子都不知道吧。”

在計算器上漫無目的亂按的男人輕輕呼出一口氣,手指緩緩停了。樓小衡不由自主地被他手上的動作吸引,只聽陸晃壓低了聲音一字字地說:“井底之蛙,你連什麽是江湖都不懂吧?”最後的疑問從口中吐出的時候,陸晃渾不在意地擡眼從樓小衡呆愣的臉上掃過。樓小衡只覺得他眼神從自己面上輕輕地掠了過去,但根本沒落到實處。

他是輕蔑到根本不屑于看自己。

陸晃發出輕笑的時候,樓小衡才猛地驚醒。

“……你在發什麽瘋?”

陸晃又恢複了便秘臉,冷淡地回答:“和你剛剛所表現的都一樣是輕蔑,你覺得哪個比較讓人不爽呢?”

自然是後者,樓小衡強硬地不肯回答。

“我說的那句話其實是一部武俠片裏的臺詞。說這句臺詞的演員叫馮越廣,就是你說的《驚月之籠》的導演。”陸晃說,“他把這一段演得很好,我只是按照他說的節奏重新念了一遍臺詞而已。”

“你認識馮導演嗎?”樓小衡眼睛一亮。

陸晃把他的驚喜表情都收在眼裏,朝他搖搖頭:“我只是個普通的電影愛好者,剛好看過這部電影而已。作為一個觀衆,你想聽聽我對你的建議嗎?”

不知為什麽,樓小衡覺得面前的陸老板和剛剛專注燒蚊子的人完全不一樣了。他迅速點點頭,把自己狡黠的笑意藏了起來。——正好,這個人可以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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