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成婚
眼見她眼中戾氣漸重,沐吟心中百感交集,不得不就此作罷:“好,好,不要了!不要別人,就不要別人——聽你的,都聽你的……我來陪着你,我自己來。我一定……長命百歲,好不好?”
懷裏的人漸漸平靜下來,沐吟心裏卻陣陣發苦:人都道赤羽練就的殺手是沒有心的,可是她有,藏在不給人看的地方,只讓人看她獨來獨往、不近人情。自小孤苦太甚的人,嘗過太多人情的冷,便不敢再信人情的暖,更不敢身陷其中,唯恐迷途。她寧可冷冷清清活到死,也不想再嘗失去的滋味,一次也不想。她要的從來就不是有人為她抛棄一切、拼死拼活,而是不會先她而去的承諾;她怕的從來都不是衆叛親離、無人知心,而是轉瞬間便留不住眼前的人。
她恐懼的、回避的、無法面對的事從始至終都只有一件,那就是把她一個人孤孤單單地留在這個世上。他把這一生所有的偏愛與癡心從一開始就無條件地全都給了她,若是此時再一次性收回,那就等于是親手摧毀了她。
這些因由,三年前她已經告訴過了他,以聲嘶力竭的方式。
可是,命數這東西,哪兒能由他說了算呢?
——若有一天我真的……該拿你怎麽辦啊……
羽将的谶語是懸在他頭上的一把刀,不知何時就會落下,他卻還是忍不住,一步一步将她招惹到這個地步。早知牽挂太多終非幸事,他卻萬萬沒想到,牽挂不在乎多寡,有了這一個,就已是極重、極重,重到他真的不敢死。
“沐吟,咱們辦一場婚禮吧。”
“好……”
明明是盛夏時節,鳳凰木卻整片整片地落了花葉。
“弟媳好嗎?”婚禮前夜,傾顏作為本家兄弟來陪,二人閑話家常。
“嗯!墨兒很厲害,飽讀詩書,學識淵博。爹他生前曾有個心願,想重建紫雲閣,苦于沒有合适的人。我想,可否讓她接手,吟兒哥哥覺得如何?”
“你是羽将之主,你定。”
“嗯。”傾顏認真地應着,乖巧的模樣一如幼時往昔。
盛夏寧靜的夜晚,蟲鳴聲振,日複一日。手中的茶很燙,若依把臉上突然泛起的紅暈看作是它的緣故。
“吟兒哥哥,嫂子可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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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吟躲在窗戶底下,透過縫隙癡癡望着那喜服裏的人。原本只是想偷偷望她一眼便回去,看着鏡前繁複绫羅下的容顏卻怎麽都挪不動步子。他清淺的眉頭微微皺起,默默的、幾不可查的。
傾顏覺得,這世上恐怕不會有誰在大喜之日卻似眼前人這般地愁了。
“咳!咳咳……”門外突然傳來幾聲輕咳,還又慌忙壓着。
“吟兒?”
燕雲和宗郗墨推開窗,正好逮住了人。
“新人成婚前一晚不能見面,這是舊俗!你這不靠譜的家夥是怎麽陪的新郎官?!”宗郗墨立時埋怨起夫君來。
別看傾顏平時銳氣逼人,卻活脫脫是一個阃令大于軍令的主兒,媳婦說什麽都對,半點兒不敢駁。于是只好癟癟嘴,一臉委屈地小聲嘟囔道:“我哪兒管得了啊?!不想活了麽我……”
“沒用!”宗郗墨白他一眼,輕叱道。
“弟媳莫惱,怪我——”沐吟尴尬地笑道,“是我想偷偷瞧一眼她穿嫁衣的樣子……”
宗郗墨對沐吟見禮,仍不免怪道:“左不過明日便見了,大哥也未免太心急了。”
“雲姨,反正嫂子還沒看見我們,那是不是就不算見面?——我們現在就走,現在就走哈!”傾顏靈機一動,忙讨巧道。
“沐吟!”若依卻在門口現身——“既然想看,那就大大方方地看吧。”
她站到他的面前,一襲嫣紅。
“馨兒……”
“沐吟,我好看嗎?”
“你……”沐吟回避着她的眼睛,喃喃地絮叨起來,“衣袖有些短了,想來是你比墨兒身量長些,不合身了……還有這紋樣……紋樣也不襯你……還有這繡工,比止離姑姑的手藝也到底差了些……還有……還有……”
他口中絮叨着這些瑣細的不能再瑣細的事,可無論再怎麽顧左右而言他,有些東西還是堵在心頭,無以排遣。
——日後笙兒出嫁,就用雪白的新棉花縫兩大床細細軟軟的喜被,一床鴛鴦戲水,一床龍鳳呈祥。那大紅嫁衣也定會做得頂好看、頂好看,一定叫笙兒做最漂亮的新娘子!
——馨兒,等你長大該會是多漂亮的新娘子?又會是誰的新娘子呢?
——東西多有多的好處,看到一樣,我就可以想你一次。
——若家沒有長輩操持不打緊,你和笙兒的嫁妝,我這個做哥哥的都幫你們備下!
……
悲喜相煎,情何以堪?
沐吟深深地喘息着,眼睛裏卻忍不住泛起一層又一層的淚光——“哎!我可真是……太丢人了!”
一個大男人,在這麽多人面前哭成這個樣子,多叫人笑話啊!
“你的喜服呢?怎麽沒穿?”若依安撫似的搖搖頭,道,“顏兒,去拿。”
“哎。”傾顏拉起嬌妻便往藥廬去。
“馨兒,我……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沐吟想說些什麽,卻不知怎的,倒把方才好不容易壓下去的咳嗽一下全嗆了出來,胸膛似被什麽給一把揪住了似的,整個人都趴到了地上。
“進屋!”
這下可好,新婚前一夜,新郎官不光見了新娘子,就連閨房都進了。
“沐吟,你躺一下,我去藥廬!”
“不用,不用……緩一緩就好……”沐吟慌忙撂下茶盞,拉住了人制止道。而後,又勾下頭,蜷着身體坐在那兒一抖一抖地咳着,連腔都變了,聽得人直心焦。
“什麽‘不用’?!你咳成這樣,怎麽能行?!”若依立刻急了,甩開他的手,薅下身上繁複的嫁衣便要出去。
“別……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丫頭,你陪着罷,我去——反正藥方我也曉得。”燕雲嘆了口氣,道。
為免多事,若依此次回扶離村并未露行蹤。眼下如水涼夜,正是大家三三兩兩賞月閑聊、搖扇納涼的好時候,現在出門萬一被認出來,免不了又是一場風波。
“姨母稍等!”若依輕輕撫着那咳得快沒了魂兒的人,道,“方子再改一改吧——他這幹咳不是風寒所致,不要用茯苓,也不要用半夏了……”
“攏共沒幾味藥,再拿出去兩種,這方子還能管用麽?!”燕雲遲疑道。
“還是拿掉吧……那些,他都受不了……”
她也很清楚,這一減再減、清湯寡水的東西如今不過聊勝于無。
可是,總得做點什麽吧?!
只要大夫還能做點什麽,對病人來說總歸是個安慰。
“沐吟,以後你心急,別扯袖子了,直接牽我手吧。”燕雲離開後,若依将那只死攥着自己衣袖的手握住,輕聲道。
“!”沐吟不由一愣。
以前唯恐唐突,總不敢碰她的手,實在急了眼,便只好拽她衣袖。
原來,她一直都明白……
“馨兒,我想吃秋子梨了。”
“啊?!”
這個季節,又是南疆,一時半會兒叫她上哪去找這北邊才有的果子呢?
“我去廚房找找看有沒有別的可吃,你調調氣息,在這兒等我一下,好不好?”若依無法,只得哄道。
“好。”
“吟兒哥哥,我把婚服拿來了。墨兒又幫忙打理過一遍,你看行不行?”傾顏手裏端着托盤,上面是一套疊得整整齊齊的婚服。
他推開門,屋裏只有沐吟一個人,正悉心地疊着那件嫁衣。
“拿過來吧。”只聽他道。
眼前人神色如常,傾顏卻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只見沐吟将兩件喜服端端正正地擺到一起,一點一點地捋平衣面上層層疊疊的褶皺,輕輕地撫摸着這兩件成雙成對的衣服,神情極為虔誠,卻又極為不舍……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這是她當初教笙兒的詩。”沐吟喃喃道。
“吟兒哥哥,婚服我拿來了——我拿來了,你不想試一下嗎?”傾顏心頭湧起一絲極為不好的預感。
“不了——我這便去了。”沐吟利落地起身,不帶一絲留戀。
“吟兒哥哥!”傾顏見他這平靜到異常的模樣,心裏忍不住地怵,“你要去哪兒?嫂子呢?雲姨呢?等她們問起來,叫顏兒如何跟她們交待?!”
“都說毒發而死的人死狀恐怖。我的屍身,不要讓孩子們看見。”沐吟卻似沒聽見,面無表情地囑道,就像在談論一件與己無幹的事。
“吟兒哥哥,不行,不行……”
“顏兒,你不該攔我。”
明明面對的是個病入膏肓、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傾顏卻覺得自己根本找不出什麽辦法阻他一二。
“明日成婚,你這新郎官是要臨陣脫逃麽?!”門口傳來清麗的聲音,“你現在反悔,明日要我嫁給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