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離港來山》作者:春樹了了

文案

宋亞軒在97年離開港地,拖着一把吉他,走進滾燙的內陸,港地飄零,他媽操着一口好英文随着主家去了大不列颠,英鎊美鈔塞了一抽屜與他,他在97年成年,念不起資本主義的音樂學院,像放鄉一樣放到內陸流浪。

他第一次乘飛機,第一次降落,第一次離港。

美鈔和英鎊在他眼中沒什麽用,鎖在褲袋裏全當闊綽的幌子,他只有一把吉他,一在內陸落地時,他聽上海人的吳音溫軟,滬話尖酸與港話完全掉了個頭,他問身邊的內陸人,哪裏是好去處?

內陸人回答他,大陸哪都是好去處,你去江蘇好,浙江也好,廣東也好,不要往西南方去,磕地兒苦。

又問他,你哪裏人。

宋亞軒說,香港。

內陸人掀開眼皮兒瞧他,笑了,怪不得生的嘎好,香港仔比內陸仔靓啊。

宋亞軒聽得出話裏有點羨慕的成分,倒也真情實感高興了,前頭旅行團鬧哄哄争吵,一簇簇黑毛腦袋,捂在一處的四肢像螃蟹,向前爬的費勁,他背着吉他跑過去問,愣頭青似的問其中綁着高辮子的女孩,你們去哪啊。

高辮子女孩說,西南方。

宋亞軒說,那地方不是苦嗎?

高辮子女孩笑了,苦怎麽了。她比畫了一下,可美了,嘉陵江曉得伐,還有這麽高的山,可美嘞。

香港仔見的山多,宋亞軒的媽是會講普粵英三話的人物,在主家幹的時候,媽攜着他住在閣樓,他吹開閣樓天窗那層髒污,天光清亮亮,他透着閣樓窗子看到太平山,媽拿布子擦閣樓的榻榻米,他抱着膝蓋說,媽,我遲早讓你住到那去。

媽沒有說話,揀過被子蓋在他身上,說睡吧。

宋亞軒向往有山的地方,他現下是想不出什麽西南方苦了,他說我随你們去,我要去。

高辮子女孩說,那裏叫重慶,是內陸的直轄市,未來的大好地方。

他把英鎊美鈔全換成了內陸鈔票,褲袋兜子險些裝不下,卻也只是一疊磕人腿疼罷了,吉他壓着背,壓着生長的身子,他在一天之內又上了飛機,奔跑向西南方。

劉耀文是在97年的重慶見到宋亞軒的,那年大陸發生了許多大事,香港回歸,再也不是大不列颠的殖民地,港地有名有姓的富豪跑了大半,香港的油麻地愈鮮活熱鬧,太平山就愈冷清,地皮還在瘋漲,港地擁擁擠擠,蓬勃又破爛。

六月十八號,重慶成為內陸的直轄市,西南方守舊破敗的第一道口子,山城的每一間房子都在顫抖,新生活即将美滿的像內陸人人人向往的滬都。

這都與劉耀文無關,他在兩個月前聽完這個新聞就沒有多大感觸,倒是馬嘉祺守着電視機發了好久的呆,晚上吃飯多打了一個蛋在碗裏,劉耀文說,“幹嘛啊,這麽殷勤。”

馬嘉祺圍上圍裙在廚房裏刷碗,乒乒乓乓響動聲很大,丁程鑫從屋裏頭出來拎着筷子就夾劉耀文的荷包蛋吃,劉耀文快快扒拉兩口飯,胡亂往嘴裏塞荷包蛋,丁程鑫扒去半塊吞下,劉耀文吸海帶湯咕嚕咕嚕,含糊不清地沖着廚房喊,“小馬哥!嘉祺,丁程鑫搶我荷包蛋吃。”

馬嘉祺擦過圍裙上的污漬,倚在門框邊看腮幫子鼓鼓的丁程鑫,丁程鑫轉了一圈,提起衣服下擺的線頭,問他,“好看嗎?”

馬嘉祺點點頭,“好看,這件衣服蠻襯你。”

劉耀文回頭看着馬嘉祺,馬嘉祺的眼皮常年是單的,狹長含蓄,看向丁程鑫時,眼睛睜大了,往眼珠裏頭淌光,溫柔的有名堂且和氣,馬嘉祺不看自己,只看丁程鑫,劉耀文哀嚎一聲,低頭繼續吃碗裏的白飯,只記得自己還是長身體的年紀,不記得馬嘉祺和丁程鑫的眼睛蓄光的樣子。

劉耀文吃完飯要和丁程鑫一起看電視,他快十七歲,還愛看動畫片,丁程鑫要看肥皂劇,他争不過他,躺在茶幾和破沙發的縫隙裏吹電風扇,馬嘉祺蹭着他的腳踝坐過來,電視裏頭的皇帝正同鹦鹉說話, 劉耀文閉上眼睛,水泥地被身體睡燙了,他有意讓自己的意識飄飄忽忽,在滂湃的熱浪裏跑啊跑,耳朵被熱融化了,他就聽不見馬嘉祺的低聲細語,丁程鑫蹭他脖頸的窸窣。

這很煩人,劉耀文想。然後他睡着,再醒來,重慶的太陽仍舊圓滾滾,他穿上背心在水箱滴滴答答,窗子裂進濕透透陽光的廁所裏找牙膏,牙刷底生了層斑點的黴,牙膏被手指碾碎成辛辣的沫子,他從左向右刷,牙齒在水與薄荷間白亮尖利的像鬼子的尖刀。

丁程鑫和馬嘉祺也醒了,他隔着塊塑料板就聽見馬嘉祺在叫阿程,劉耀文糊裏糊塗地想,河南人都這麽叫人嗎,凡事都是阿字打頭的親昵。

今天要去新地演出,丁程鑫穿了一身紅衣裳,劉耀文上下瞧一眼就明白是馬嘉祺新買的,紅衣裳像團火在劉耀文的視線裏燒,丁程鑫漂亮的像團在火竈裏燒的奶油,劉耀文挪開視線,悄悄地把自己融進重慶的白天裏,退後兩步,踩着他們倆的影子走路。

丁程鑫和劉耀文要跳舞,需協同樂隊走流程,馬嘉祺背着吉他唱清歌,歌舞廳是新開的,媽咪也穿一身正紅,撥着紅指甲數鈔票,劉耀文蹲在後臺邊上,丁程鑫掰出一顆牛奶糖給他,劉耀文說,“又是馬哥給買的?”

丁程鑫頗不在意地斜視了他一眼,“是。”

劉耀文把長手長腳給箍住,樂隊在調音,大白天的歌舞廳少人,晚上才是熱鬧非凡,他不想那個媽咪看清他的長相,前些日子在另一處好有名的場子,一同有紅指甲的媽媽桑召他去卡座,拉着他的手往膩膩的胸口春光裏塞。

那個媽咪問他,舒服嗎?

劉耀文不說話。隔着層紗料他出了片手汗。

馬嘉祺知道後也沒有同他說什麽,回屋前,揮霍了半盒浴鹽,把劉耀文的十指搓弄的紅透鮮亮,痛的他差掉把牙齒咬碎。

他們再也沒去過那個場子,丁程鑫不問為什麽,馬嘉祺給他買了新裳買了糖哄他換場子演出,劉耀文知道,丁程鑫的精神太薄太脆了,丁程鑫的世界只有跳舞新衣馬嘉祺,這樣駭人的動作落在他眼裏,他的眼睛會被污的不幹淨,他會發瘋。

馬嘉祺唱了首鄧麗君,下場時丁程鑫給他鼓掌,腮幫子裏的奶糖擠成一個動畫片裏常有的括弧,劉耀文罵了一句方言,看樂隊的人撤下,一片陰影壓過來,吉他聲拖沓響起,丁程鑫說,“是齊豫。”

劉耀文問,“什麽齊豫。”

丁程鑫是個講究美麗的體面舞者,指着臺上的男孩,“他唱的歌是齊豫的。”

“橄榄樹。”

劉耀文笑了,說,我喜歡光輝歲月。

丁程鑫剝開下一粒糖,低頭說,可我喜歡齊豫。

1997年,劉耀文遇見宋亞軒。

在新場子,宋亞軒在唱一首歌,作詞三毛,原唱者齊豫。

宋亞軒把橄榄樹唱的蒼蒼茫茫,十八歲的面龐縱橫不出一棵樹的皮相,他不像橄榄樹,像剝出的雪白蛋清,像未經歷過革命的原生大陸。

丁程鑫說好聽。

劉耀文第一次沒反駁他,小小的附和一聲,我也是。

新場子的媽咪決定簽下他們與唱橄榄樹的男孩,媽咪一副很愛才的樣子,講丁程鑫的舞與馬嘉祺的歌,說穿紅衫子的男孩子生的最俊俏,講會唱鄧麗君的男生比麗君本人難得,劉耀文被匆匆帶過,媽咪問了幾個人家是大陸哪處的。

宋亞軒咬着紙杯說,香港。

媽咪大驚失色,香港仔?哪的?

宋亞軒說,我開窗能看見太平山。

媽咪聲音愈尖了,那不得了,我這來了個香港人,這不就是英國人伐。

宋亞軒反駁,“香港回歸了。”

又說,“我現在沒處去,正住旅館呢。”

丁程鑫聽他那話,立刻笑了,“去我那住吧,耀文那屋床大。”馬嘉祺停滞了一下,劉耀文的目光燒了進來,看的馬嘉祺額頭冒了汗,丁程鑫也看過來,将馬嘉祺的手握住,目光軟的像繞人脖頸的綢緞,“嘉祺,我好喜歡齊豫。”

馬嘉祺回握過他的手,将劉耀文的目光從自己身上揀開,也笑了起來,“跟我們來住吧,我們不是壞人。”

馬嘉祺是河南人,河南省會鄭州人,他講他家裏,講的比丁程鑫的舞還要體面,馬家開小廠,馬嘉祺有顆音樂赤子心,被爸媽打碎了,心碎了不打緊,馬嘉祺喜歡男的,骨頭也被爸媽碾碎了,碎的他都忘記同性戀這三個字該怎麽寫。劉耀文問他,他為什麽跑出來。馬嘉祺說,他們要把他弄到鄉下去關起來,棒子和狼狗,要讓他活的像個牲口,兒子像牲口總比像個變态好。他還比劃似的在空氣裏臨摹了那狼狗的牙,讓劉耀文低低地尖叫了一聲。

馬嘉祺先遇上丁程鑫,丁程鑫是重慶本地人,他娘在重慶好有名氣,年輕時是歌舞廳的交際花,丁程鑫剛和劉耀文宿到一處的時候,劉耀文偶然翻到過他娘的照片,丁程鑫得了那模樣八分,也漂亮到出格,他娘懷他時才十八,生下來扔去給歌舞廳的媽咪養,後來娘嫁給了當地的地頭龍給當後母,把丁程鑫拎回去養,養到十三歲出了問題。劉耀文追問馬嘉祺,什麽問題什麽問題?馬嘉祺沉默了,回廚房燒晚飯。劉耀文看看正在專注看那港劇的丁程鑫,側臉好漂亮,卻又覺得悲哀,丁程鑫的精神世界也許難堪又脆弱。

劉耀文覺得這兩人各有各的活法,丁程鑫被媽咪鍛造,一身軟骨,舞跳的熱烈又堅韌,馬嘉祺帶着吉他孤身來到重慶,唱的民謠鄧麗君,人卻做不到甜蜜蜜,湊到一起相親相愛,漏下一個沒什麽故事的他,也算理所當然。

場子歇下已經是淩晨,他們得坐公交回那破爛出租屋,劉耀文幫襯着宋亞軒提行李,丁程鑫快睡着了,上下眼皮兒打到一處,馬嘉祺坐到後排哄他,劉耀文一抹臉上油畫似的妝,帶着宋亞軒坐到前頭。

重慶晚上風大,劉耀文将窗子開出條縫隙,熱浪吹了進來,吹開宋亞軒的劉海,宋亞軒很少見晚上的重慶,97年的重慶燥熱又浮髒氣,灰蒙蒙的連公交車都養蜘蛛,他将眼睛貼到玻璃邊去看晚上的重慶,劉耀文看初來乍到的香港仔,香港仔額頭飽滿的像港劇裏的玻璃牛奶。

劉耀文和宋亞軒沒什麽話好講,他只瞧宋亞軒好看,和丁程鑫不同的好看,丁程鑫骨相就是軟的,宋亞軒卻漂亮的像港裏撈出來的鮮魚,不刺不軟。

他想那港還是維多利亞港,一個多情美麗的香港仔在內陸流浪,多讓人唏噓啊。

劉耀文叫他名字,“宋亞軒。”

宋亞軒把眼睛從玻璃上挪開。

劉耀文說,“你最近有聽什麽歌嗎?”

宋亞軒想了想說,“夢伴。”

“誰唱的。”

“梅豔芳。”

劉耀文說,“你聽不聽光輝歲月。”

宋亞軒搖頭,“我喜歡張國榮。”

他和宋亞軒處不到一處去,劉耀文想,他怎麽連光輝歲月都不聽,盡和丁程鑫齊豫去了。劉耀文後又這麽安慰自己,他才17,聽不得傷懷的東西,是正确的。

出租屋在一樓,樓上是棋牌室,半夜三更摸麻将的聲音大,劉耀文說川渝人就愛打麻将。宋亞軒抱着他的吉他接了句,香港人也愛賭。他們彼此在出租屋門口的黑燈瞎火中看着對方,宋亞軒茫然地看着劉耀文亮亮的眼睛,想,也許新生活不錯。

丁程鑫身體不大好,晚上經不起折騰,馬嘉祺帶他去睡覺,叮囑劉耀文有了新室友也不可以晚上鬧大動靜。出租屋很小,邊界模糊地劃分出兩個卧室同廚房客廳廁所,宋亞軒站在飯桌邊,聽廁所裏那滴滴答答的水聲,一切陳舊發黴的像重慶的小雨,劉耀文洗掉臉上壓人年紀的妝容,出來喊人,“宋亞軒,去洗吧。”

劉耀文的房間小,床卻大,床頭貼了兩張清宮戲的貼紙,兩個妃子梳着旗頭咧着紅嘴唇笑,劉耀文皺眉頭,“丁程鑫貼的。”宋亞軒笑盈盈,“好看的。”

劉耀文又說,“馬嘉祺淨由着他。”

宋亞軒爬上床,劉耀文把被子分了大半給他,半天才憋出一句,“宋亞軒。”

“嗯。”

“不要去招惹丁程鑫,”劉耀文的手指在太陽穴打了個圈,輕飄飄落在發梢,“他十三歲的時候,出了事,什麽事馬哥也不願意告訴我,之後他人就經不起刺激了。”

宋亞軒沉默了,過了好一會兒才說,“他很漂亮。”

“馬哥希望他紅顏厚命,一點苦都舍不得讓他吃,”劉耀文點了點牆上那旗頭女主角,“你新來的,也多讓讓他。”

宋亞軒把臉埋進被子裏,說,知道了。

劉耀文拉下燈,躺到另一頭,宋亞軒唔了聲,劉耀文聽着身後的呼吸聲,鐵窗之外還有矮樹嗚嗚地在搖,出租屋髒污藏在城中村裏頭,出租屋裏迎來高貴香港仔,怎麽都覺得不可思議了。

劉耀文睡不着,只聽風聲,身後的人忽然小聲叫他名字,劉耀文。

劉耀文,劉耀文。

劉耀文被喊的心煩起來,轉過身說怎麽了。宋亞軒埋的只剩一雙眼睛露在外面,聲音悶的讓劉耀文覺得自己那句“怎麽了”像拳頭打棉花。宋亞軒說,“你可不可以轉過來睡,我晚上一個人睡害怕。”

劉耀文笑了,說你淨哄人。

宋亞軒急了,是真的!

劉耀文吭哧将被子拖過來些,抱臂閉上眼睛,“好了,你可以睡了。”

一輪月亮挂在出租屋外頭,宋亞軒跟着劉耀文閉上眼睛,迷迷糊糊睡着之間,窗外抛進一段月光,隔壁屋有輕輕的歌聲,唱的是鄧麗君。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

我愛你有幾分

你去想一想

我去看一看

月亮代表我的心

宋亞軒是個好人,這是相處久了才品出滋味的,宋亞軒随他們三個跑場子,總能尋到他的地方唱齊豫羅大佑。劉耀文跟在後頭跳舞,跳的骨頭酸了才下場,色點的媽咪知道他是誰見了就愛的那挂,把他往前頭企業家的座位上領,硬是被劉耀文撞了出去,劉耀文撞出了香水味的空氣,胸脯的叢林,撞進宋亞軒的橄榄樹裏頭,臺上人的歌聲洗的他人幹淨,不用花上半盒浴鹽洗搓十根指頭,一擡頭他的齊豫他的三毛就在吉他聲中流浪,橄榄樹天生生在撒哈拉。

這回在他第一次遇見宋亞軒的場子跳舞,丁程鑫又穿紅衣服領舞。那個媽咪貪財點,削了工錢,話講的很圓滑,說冬天都到了,歌舞廳賺不了錢,兩百塊一件的好衣服都買不起。宋亞軒好講話,唔唔兩聲被媽咪搪塞過去了。媽咪說,“今晚還唱橄榄樹,給我唱舒坦了。”

宋亞軒排的早,劉耀文跳開場舞,跳的是新潮的邁克爾傑克遜,頭發上打了蠟,燈光打的很跳脫,宋亞軒坐在候場處盯着劉耀文的眉毛發笑,笑的肩膀一聳一聳,眼尾亮晶晶的妝被淚浸透,劉耀文跳到一半回頭看宋亞軒,發覺宋亞軒在笑,跳的更賣力了些,腳底板子像踩進團棉花裏。

宋亞軒的歌得先表演兩輪再聽,劉耀文下臺沖馬嘉祺讨水喝,丁程鑫坐在一旁問,“今晚他還唱橄榄樹嗎?”

劉耀文說,老板娘點的。

丁程鑫扒着自個衣服上的紅帶子,他怎麽都聽不膩宋亞軒唱歌,馬嘉祺的甜蜜蜜都得靠後。劉耀文被這身花哨衣服憋出一身汗,說,我去外面走走。

場子才不會開在繁華大道,喜歡開在大道後的巷子裏頭,跟旁邊洗頭店的霓虹燈一起,晾出洗發水味的氣氛,劉耀文蹲在霓虹燈下,扒開一包煙抽,打火機勾着煙頭燒,燒的燈光都被霧給劃的稀巴爛。

劉耀文抽了兩口,擡起頭,男高中生站在巷口看他。

劉耀文拍腿上的灰,喊,“志鑫。”

朱志鑫向前走了兩步,校服大了兩碼,穿在身上垮的厲害,他說,“耀文哥。”

劉耀文嗯了聲,“夜自修下課了?”

劉耀文又說,“你來這裏幹嘛,回去寫作業吧,小心你那個廢物媽。”

朱志鑫的手背在後面,霓虹燈裏的光,污的朱志鑫的五官都糊在了一塊,劉耀文看不清他的表情,仍然大聲說,“你回去吧。”

朱志鑫忽然開始抽搭,眼睛往外湧水,劉耀文聽着場子裏的伴奏聲越大了,知道宋亞軒要開始唱橄榄樹了,沒頭沒腦地開始生自己的氣。

宋亞軒在裏頭唱道,不要問我從哪裏來,我的故鄉在遠方。

劉耀文說,“是不是又有人欺負你了?”煙燒到盡頭,劉耀文咬的不那麽緊,半墜不墜地掉煙灰。

朱志鑫說沒有。

劉耀文想快快回去,裏頭的橄榄樹唱到尾聲那個音一直吊着,像朱志鑫的一顆心也吊着,他向來不敢同劉耀文講些沒輩分的話,這時候只知道哭,白淨的臉上挂淚珠,怎麽都可憐。

劉耀文嘆了口氣,外套是花五十塊買的,牌子貨,頂宋亞軒一百根俄羅斯雪糕,他在霓虹燈下解扣子,朱志鑫被大外套圍住,像洋片裏頭尋親的嬰兒,劉耀文給他拉拉鏈,朱志鑫望着他,劉耀文一低頭,頓了頓,摟住朱志鑫的雙臂,盯着那雙在燈下的琉璃眼睛說,“你到底想說什麽,志鑫。”

劉耀文遇見朱志鑫的時候,朱志鑫還叫朱芝心,倒也不是他媽成心要取這個名字,而是給改的藝名。朱志鑫他媽是老場子的媽咪,底下拉皮條,後來鬧出兩件吸大麻的事破敗了,媽咪自己也吸,拿不出錢拿兒子去賣,改了個女氣的藝名,叫寶貝芝心。

劉耀文聽完後沒說話,他想馬嘉祺拎他去賣給老女人,或是給肥男人幹,噓了一聲怎麽也不敢想下去了。

他遇着朱志鑫時,他恰好被他叔叔救下來,頂着個寫的跟狗爬似的芝心牌子,套着白絲襪,在嗚嗚的警聲中被塞進警車裏,那麽小一只,對折扔了進去,劉耀文站在場子外頭的風裏湊熱鬧,看朱志鑫的臉映在車玻璃上,沒有表情,只有光一下一下潑到他眼睛上,從眼珠漫到眼角。

他看着警車載着芝心開遠,警笛聲飄進炊煙裏。

劉耀文想,這姑娘生的不錯。

後來重逢了也震驚了一下,朱志鑫穿着男生校服被壯漢打,馬嘉祺以前罵他,什麽都不會,打架倒是有一套套的。劉耀文撲上去就打壯漢,打人打的兇,嘴巴裏的川渝髒話也不停,打的半張臉淌血河才收手,罵罵咧咧地坐下。

朱志鑫不敢看他,只低頭小聲問他,“你是誰?”

劉耀文按着半邊猩紅色的臉,痛地哀嚎了一聲,“我以為你是個女娃!”

不算太久,劉耀文看着朱志鑫,覺得他長開了,眼皮兒都翹了起來,臉也越白了,襯的嘴巴紅。朱志鑫嘴唇抖了抖想說話,開口仍是一聲,“耀文哥。”

他嘴裏吐出個我,就顫着不敢說下去。

劉耀文搖他,“你趕緊說啊。”

裏頭的快歌開始轟轟響,朱志鑫搖了搖頭,退了半步,眼睛黏在劉耀文臉上,半天才從吞吞吐吐地說話,聲音被轟隆隆的快歌給吞了,在劉耀文的耳朵裏同鼓聲嚼碎。

朱志鑫的告白裏雜着鼓聲。

“我想和耀文哥耍朋友。”

劉耀文懵懂地看着他,想,朱志鑫的聲音好細啊,和宋亞軒不一樣,宋亞軒每天站在鐵窗前練高音,啊啊哦哦嗓子像是被砂紙磨過, 随口唱上一句,氣質像王菲,咬字又比天後綿長,悠悠地拖着曼妙的長音。

劉耀文回過神說抱歉。說的小心翼翼又莽撞。

朱志鑫攏着外套低頭問為什麽,聲音在發抖。

是不是因為我以前坐臺?

朱志鑫這麽問。

劉耀文皺眉,“你想多了。”

他回答地很真誠,滿腦子宋亞軒,“我喜歡會唱齊豫的。”

劉耀文跑回場子裏,正巧是第十三個節目,馬嘉祺陪丁程鑫去後臺,場子裏是乒乒乓乓高腳杯碰撞的聲音,劉耀文脫西裝還去後臺,急急問那正上妝的丁程鑫,“宋亞軒呢?”

丁程鑫邊往臉上抹粉邊說,“被媽咪領去了,說給獎金,可能有一百呢。”

劉耀文一顆心被冷水澆透了,強打着精神繼續尋宋亞軒,場子前頭的沙發貴一般人不敢繞,媽咪坐在靠吧臺的位置點鈔票,劉耀文瞧到她的紅披肩,開司米的,賣劉耀文跳死了的半個月工錢,劉耀文站在她後面,鮮紅鮮紅的指甲同夾汗的鈔票黏在一起,劉耀文一下子出聲,吓得媽咪的紅披肩從皺巴的頸窩邊落下,像是爛蘋果被削了層皮。

媽咪罵他,“小種撒,莫吓我,吓死了捂。”

媽咪是東南邊人,拿吳語來講潑辣話,什麽卷舌音全被壓平了遞出,劉耀文替她把半個月工錢給撿起來,問宋亞軒呢?

媽咪支吾了一聲,喉嚨咕嚕一下,說,“侬哪曉得——”

劉耀文看了她一眼,“你撒謊。”

媽咪急了,想用吳話再罵上一句,劉耀文卻從兜裏掏打火機啪地拽過紅披肩要點,密密實實的羊絨被火苗舔成團黑烏,媽咪驚叫,“停吶!噶貴的羊絨!”哆嗦了一聲喊,“在梁老板那!我想給他賺點小錢花!”

劉耀文手抖,擡頭看看這昏暗的歌舞廳,玻璃球一閃一閃地照着前頭的卡座,劉耀文想起他過來找媽咪時還特地繞過,心跳出了嗓子眼,他跑的飛快,撞倒了三四個酒保,玻璃渣子碎在臉上開花,痛地他呼吸聲都變急帶喘,他沒辦法思考,他只知道宋亞軒在唱歌,在他腦子裏唱橄榄樹。

為了天空飛翔的小鳥

為了山間輕流的小溪

沙發上有掙紮的影子,老板的身子肥膩,壓的身下人只露出一片雪白無力的腳踝,劉耀文提起老板的領子,老板的胡須上爬着亮晶晶的淚珠。劉耀文聽見一截斷續的呻吟抽泣聲,梁老板的高喝飄到遠遠的撒哈拉,他聽着那截聲音一下子震破耳膜,撞進心眼裏,拳頭沒章法地滾在梁老板臉上,碾出條條烏青,梁老板大喊,“反了反了!”

劉耀文好像聽見宋亞軒流淚的聲音,心髒一抽也跟着哆嗦掉了一滴眼淚,更不要命地揍下去。

腦海裏的宋亞軒唱啊。

為了夢中的橄榄樹 橄榄樹

劉耀文揮完最後一拳,他聽見宋亞軒歇氣般的聲音,弱的像片薄紙,好難過的樣子,“替我打死他吧。”

劉耀文又聽到眼淚掉下來的聲音。

劉耀文也不知道他是怎麽把宋亞軒給拖出來的,最後背着人在重慶的大道上走,宋亞軒不說話,肋骨磕在劉耀文背上,瘦的劉耀文背着疼,淩晨五點,快到天亮,他們正爬到家門口的長梯,宋亞軒咬着劉耀文的肩頭,一聲不吭地掉淚珠子,一路走過,只在長梯前附在劉耀文耳邊輕輕說了句。

“我來之前,沒人告訴我,大陸是這樣的。”

劉耀文背着他爬上一階又一階臺階,許久才回答,“快了,大陸的好時候要來了,重慶的好時候要來了。”

他擡頭看東方的魚肚白,繼續慢慢說,“我們的好時候也就要來了。”

日頭快要升上來,長梯的路燈從下到上慢慢滅了,他們走一階滅一盞,燈光撲通撲通地消進白天裏,宋亞軒忽然喊他名字,“劉耀文。”

劉耀文嗯了聲繼續向前走。

宋亞軒說,你轉過來。

劉耀文偏過頭。

頭頂的燈光啪地消失了。

牙齒磕到牙齒。

他們在長梯上接吻。

吻到盡頭最後一盞燈滅了。

劉耀文和宋亞軒談戀愛的事沒瞞住馬嘉祺,就像幾年前的一天劉耀文撞見馬嘉祺親吻丁程鑫,他們什麽都沒說,都明白了,只有丁程鑫在那裏很快樂地說,“我和嘉祺談戀愛了,他說要保護我一輩子。”

劉耀文看着丁程鑫,想,談戀愛就那麽讓人快活嗎?馬嘉祺和丁程鑫總趁他不在的時候親嘴,劉耀文都不大好意思盯着丁程鑫的嘴巴說話,過了兩年,他遇見了香港仔宋亞軒,他傻逼一樣因為宋亞軒笑,對啊,談戀愛就是這麽讓人快活。

梁老板那件事需要拿出錢不了了之,馬嘉祺說不怪他,又惡狠狠地背着丁程鑫兇罵道,他該死。媽咪自知理虧,不知道宋亞軒是個堅貞的,來重慶流浪的香港仔一只手都數的完,她向梁老板誇的天花亂墜,香港來的,矜貴人物,邊操弄邊讓他用粵語叫,天大的享受。

馬嘉祺說要報警。

媽咪怕,托人來出租屋找宋亞軒,宋亞軒躲在屋裏不出來,劉耀文把他捂被子裏,每晚抱着,宋亞軒夜夜做噩夢,又哭又踢又鬧,劉耀文只能死死箍着他,喊他名字,宋亞軒宋亞軒宋亞軒。宋亞軒不哭了,睜着雙空空的大眼看劉耀文,劉耀文心痛,說,你看啊,是我,我生的标致,多看看我就好了。他們躲在被子底下親嘴,劉耀文親宋亞軒親的很用力,宋亞軒抱着劉耀文的肩哭不出聲,語無倫次地重複着,文哥,文哥。

文哥親親我,親親我就不痛了。

劉耀文在一天晚上安頓完宋亞軒,和馬嘉祺去了客廳,馬嘉祺分他煙抽,劉耀文咬着煙,聽廁所滴滴答答的水聲和馬嘉祺不緊不慢的呼吸聲,宋亞軒的牙尖,在他肩頭印下渾圓的淤青,到現在還疼,馬嘉祺絮絮說着些警察來後的事宜,劉耀文彈着煙灰沉默着,月光倒進客廳裏,一寸一寸染亮劉耀文的指尖,劉耀文把煙抽完了塞到紙杯裏,望了望他與宋亞軒的房門說,不報警了。

馬嘉祺沒聽清,問,你說什麽?

劉耀文又重複了一遍,不報警了。

為什麽。

他問。

劉耀文垂下眼睑,聲音很輕,“舍不得,因為舍不得。”

劉耀文拿出他的摩托錢,他15歲的時候跟道上的人混,被摩托車拖地跟狗一樣擦地,混混說那是進口的,沒個萬把拿不下,夠巫山一棟房子錢。他被摩托車拖出了毛病,在場子裏拼命跳拼命挑落了一身傷,就想要一輛本田的摩托車。

劉耀文把錢拿出去,和宋亞軒的幾千流浪費堆在一起,馬嘉祺又添了錢,總共湊了一萬零頭賠梁老板醫藥費,這兩年省吃儉用攢下的全打了水漂,一座巫山的房子,一輛進口摩托,拆碎了消散在一泡大陸漂流的陰影裏。劉耀文不提,馬嘉祺自然也不會提。

只有丁程鑫不知道,鬧了馬嘉祺兩天要吃雞蛋,馬嘉祺晚上又開始唱鄧麗君哄人,從月亮代表我的心唱到甜蜜蜜。

宋亞軒是在快過年的時候好起來的,馬嘉祺和劉耀文跑雙倍的場子養家,終于供上他們吃雞蛋,除夕夜舍得往鍋裏下點肉末,全舀了給養病的和天真的,劉耀文和馬嘉祺捧着白飯碗,窗外鞭炮響的震天,劉耀文捏了捏宋亞軒放在飯桌底下的手,說,新年快樂。

丁程鑫向來對春晚的小品類節目不感興趣,看完歌舞表演十分深刻地點評一句還沒我跳得好開始鬧覺,馬嘉祺抱他去睡覺,客廳裏剩眼皮兒掀不開的劉耀文和不吭聲的病號阿宋。宋亞軒推劉耀文,“醒醒,醒醒。”

電視裏正放着倒計時,外頭的煙花炸的烈,砰砰砰炸的人清醒。女主持人的普通話滋滋含着電,宋亞軒在這壞的不能再壞的環境裏湊過去親劉耀文,親的劉耀文驚喜,親的嘴唇融化到一處,劉耀文滿腦子都是自己在吃水蜜桃瓣,宋亞軒的眼睛好亮哇,亮的像他在唱歌,唱過齊豫唱起張國榮來。

宋亞軒的睫毛抖了抖,劉耀文伸手摸他的兜,摸着黏膩的包裝,喘氣,“這是什麽。”

宋亞軒閉眼去胡亂扒劉耀文衣服,嗓子啞了些,“套子。”

劉耀文撲下去親他臉,親笑了起來。

三月份的重慶有開春的兆頭,宋亞軒被劉耀文做的恹恹的,白天爬不起來練聲,劉耀文嘗着滋味了放不過他,沒地唱歌跳舞就在出租屋裏的床上做,做到天黑為止。手頭剛有閑錢的時候,劉耀文去租碟子,租張國榮的片子給宋亞軒看。四個人守着臺二手的DVD機看段小樓和程蝶衣。宋亞軒說他看過小說,李碧華寫的,香港頗有名的才女。

劉耀文不懂什麽是李碧華,只聽丁程鑫誇程蝶衣身段好,戲演的像個女人。想,宋亞軒在床上也跟水似的,身段在被團子裏跳舞般把腰肢游開其實比蝶衣還要漂亮。

宋亞軒聽完後拿港話罵他,劉耀文握住宋亞軒的手腕把人壓成灘水。

宋亞軒在重慶過的第一年,劉耀文和丁程鑫馬嘉祺住在一起的第三年。

劉耀文第一次見把馬嘉祺壓迫成牲口的人,是在三月中旬,河南鄭州來人了,劉耀文吃完宋亞軒煮的圓子等着趕早場,馬嘉祺正熨丁程鑫的紅外套,隔壁樓賣假玉的包太太在鐵窗外喊,“河南小夥?有嘚有嘚,好俊一娃。”

河南話冒尖,哐哐敲着門,劉耀文扯着嗓子用重慶話喊了聲誰啊。

外頭的河南話雜成了一團,啰啰嗦嗦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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