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飄遠了。
馬嘉祺的表情很平靜,他叫宋亞軒把他的皮包拖過來,剛熨好的紅外套抖成一面旗鎖進皮包裏,丁程鑫從房間裏出來懵懂問馬嘉祺這是要做什麽?
劉耀文沒吭聲,宋亞軒去房間裏把曬好的衣服全抱來,三個人安靜地像一出戲,只有丁程鑫在戲外,他赤着腳站在水泥地上追問,“嘉祺嘉祺,你要做什麽啊?”
馬嘉祺伸手抱他,锢地丁程鑫喊痛,他松開手親他的左臉頰,“阿程,我去哪你就去哪對嗎?”
丁程鑫笑的嘴巴都化成心形,撲到馬嘉祺懷裏說。“對呀。”
“嘉祺去哪我就去哪。”
劉耀文從來沒想過分離會發生在他和馬嘉祺丁程鑫上,他十三歲的時候家裏來警察,說他爸媽失蹤了,他那時正學會跳青蘋果樂園,扮乖乖虎蘇有朋,乖乖虎傍晚回家,看老屋前黑壓壓好一片人,他扒開人群看到夕陽下外婆的頭發金燦燦,外婆的眼珠濕漉漉,外婆的皺紋在瞧見劉耀文的一瞬間全冒了出來,警察誇他,這是你家孩子吧,長得真俊。乖乖虎喊外婆啊外婆,外婆卻像是聽不見似的,哽着脖子道,他們會回來的!街坊上的人說,得了吧,你女婿長什麽樣我們又不是不知道,偷漢子生的娃,活該死爸媽。
“你爹早就不想要你了你知道嗎?估計拐你媽下海去,被槍斃了。”
劉耀文聽不懂下海,但聽得懂槍斃,警察喝人,“在孩子面前胡說什麽呢!”
“本來就是偷的,他娘坐月子的時候我見男人來過!”
“吵什麽吵!”
乖乖虎歪頭看着外婆,外婆卻不看他,看院子裏頭那口井。
十三歲的劉耀文不明白羞愧憤怒,他只聽到“咚。”的一聲。
不過“咚”的一聲,他的童年結束了。
他再也沒見過他爸媽,每年都會去探望泡在井水裏的外婆。
他和他的童年分離,他再也沒想過和他們分開。
劉耀文把攢錢的餅幹盒子塞進馬嘉祺的皮包裏,皮包從幹癟到像是吃脹了氣,馬嘉祺一手拖着它,一手牽着丁程鑫,很像在遷徙,他從鄭州遷徙到重慶一遷徙就遷徙了三年,遇見愛人,在山城的角落安家。
宋亞軒永遠記得丁程鑫離開出租屋那天,穿着一身紅衣裳,馬嘉祺瘦,背影看上去像一面硬紙板剪影,他們緊緊依偎在一起,愛的像一切光明正大的男女情人,然後馬嘉祺推開門,光明撲進出租屋裏,丁程鑫頭也不回地跟他去逃亡。
門關上了。
宋亞軒伸手抱住劉耀文,劉耀文咬着宋亞軒的毛衣不讓自己哽咽出聲,眼淚蕩了一圈又一圈掉在宋亞軒的頸窩裏,劉耀文說宋亞軒宋亞軒。
“宋亞軒,我只有你了。”
宋亞軒也哭了,抱着劉耀文哭了一宿,都是在大陸流浪的人,香港仔也好,鄭州人也罷,都在人生路上逃亡。
他們有兩個月沒見那對有情人,劉耀文白天騎車給人送冰,晚上跑場子跳舞,馬嘉祺臨去前劉耀文把錢全塞給他,兜子裏只剩一百不到,他穿着大半年前買的膠鞋滿重慶轉,腳趾甲在山路上削去一塊,晚上脫鞋,那襪子血淋淋凝出朵紅花。
劉耀文說不疼,宋亞軒爬上床躺到他身邊,劉耀文轉身擁抱他,親他的臉頰,宋亞軒急地想哭,劉耀文湊過去含糊地親他眼皮,吻掉眼淚,眼角彎成兩條細細的線,哼哼唧唧說,乖寶,乖寶別哭,你再哭我就疼了。
再知道馬嘉祺和丁程鑫的消息,是在秋天,那天劉耀文和宋亞軒正好在同一場,場子裏的媽咪喊住他們,說有電話打來尋他們,是個風塵氣的女聲,那女聲沒有搭理他們的意思,只是匆匆又傲慢地說,丁程鑫在等你們。
他們趕去見丁程鑫,給的地址是個好破的居民樓,比他們的出租屋還爛,他們站在樓下,層層疊疊都是漢子的肉林,穿大紅裙抹豔色唇膏的中年女人站在爬滿濕綠的臺階上,豁開嘴笑,“阿程答應我見了你們就和我走,他在屋裏等你。”
劉耀文心漏了一拍。
丁程鑫坐在屋裏頭唯一空蕩的床上,穿着一身紅衫子,收拾的妥帖幹淨,馬上要成家似的靜靜看着他們,面頰上的肉消了一半下去,一雙眼顯得尤為大,大的美麗又有怖懼之情。
劉耀文問,馬哥呢?
丁程鑫說,結婚去了。
說的平靜自然又堅韌,目光比在道上混了半生的人還通透。
劉耀文罵了句髒話,先笑了起來,“我不信。”
丁程鑫安然地看着他,“你愛信不信,他就是結婚去了,鄭州有他的新娘子,他媽快死了,等着沖喜呢。”
“我知道你們想說什麽,”丁程鑫擡起眼掃視一圈,喉嚨哽了哽慢慢說下去,“他死都不願意去,我們一路逃到這,他家裏人追到這,他媽罵我婊子,把他魂都勾沒了,他為了護我和他家裏的男人打,他倒從沒怎麽打過架......然後他們打斷了他的腿,要來打我,說要撕爛我的臉,他爬過來和兩百斤的男人打,打的到處是血,看的他媽當場發病,直到我說放他走吧,他們才停下來,對着我笑。”
“他媽走前,說我是個好孩子,”丁程鑫垂下眼睑,斷續着道,“到底什麽才算好孩子呢,我不明白。今天你們在外面見到的是我娘,我是被舞廳的媽咪養大的,天生坐臺的賤種,後來媽跟仇爺好上了,我被媽帶回去了,他也許和你們說過,我十三歲之後,腦子就有問題,其實仇爺和媽結婚,饞的是我,他們結婚那晚我在半山別墅,哭得好厲害都沒人救我。”
“媽說我該死,天生适合做男人的三,”丁程鑫那身紅衫子被屋外頭射進的光掃的清透,他掉了滴淚,像是想到些什麽開始笑,“我跑出來,遇到他,他和我遇到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樣,不介意腦子有病,不讓我哭,床上也好,還唱鄧麗君給我聽。”
丁程鑫邊哭邊笑,“我這輩子遇到他,算是值了,現在死了也是個好結局。”
丁程鑫快活地抹掉眼淚,瞧了瞧此刻靜默不語的兩人,宋亞軒哭得喘,先被丁程鑫發現,丁程鑫越替他抹,他哭得越發停不下來,丁程鑫笑,“阿宋怎麽這麽愛哭。”
“我跳舞給你們看吧,以後也許看不着了。”
屋子小,他就站在床上跳,一身紅衫子在手臂搖晃中舒展開來,劉耀文的眼睛被水淹了,臉頰愈痛眼淚愈忍不住,丁程鑫跳的很快樂,每個動作盡暴露在窗子縫隙的陽光下,輕快的像他從沒遭受過苦難,他一直是個活在光明裏快快活活和馬嘉祺相愛的人,紅衫子為馬嘉祺穿,也為人間的美麗而穿。
劉耀文在這支舞的某個瞬間,滿屋子快樂中,聽到了馬嘉祺輕輕的歌聲。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
我愛你有幾分
我的情也真
我的愛也深
月亮代表我的心
人生一萬多次日出,一起看一次就夠了。
丁程鑫跟着他娘回半山別墅了,坐的是大汽車,劉耀文盤算一輩子都買不起那種,劉耀文在他離開前說拼死也要護他出去,丁程鑫微笑着說不用了,我的時候快到了。
他說,剩下的日子,胡亂過吧。
這是劉耀文第一次見丁程鑫這麽通透淡然,講起生死像幾幾個八拍。丁程鑫和宋亞軒擁抱,拍拍宋亞軒的臉很認真地講,“你不要哭了,再哭劉耀文不要你了。”又像是想起什麽撲哧笑出聲,“我那麽好,從不哭的,就那一天哭了,嘉祺就去和別人結婚了。”
宋亞軒眼中的丁程鑫穿紅色最漂亮,馬嘉祺也愛買紅衣裳給他穿,他第一次見的是穿紅衫子的丁程鑫,告別時見的也是穿紅衫子的丁程鑫。
丁程鑫永遠漂漂亮亮的,像他身上不落幕的紅衫。
誰也不知道,這個下午是丁程鑫最後一次清醒的像個二十多歲的人。
他們用力地朝汽車揮手,留了一點迷信的希望給回到十三歲的丁程鑫。
後來,他們聽說半山別墅的那個兒子瘋了,送進別墅的第一夜就瘋了,把他繼父摳的滿背血,尖叫聲比女鬼可怖,仇爺叫人把他扔下去,他就這麽滾下臺階昏死過去,仆人哪敢碰他,只等着他醒過來求饒,他在半夜醒,滿嘴一個陌生男人的名字,爬到院子裏想逃,被架回來後也不跑了,這大冷天在院裏整宿整宿跳舞,只穿了一身薄薄的紅衣裳,跳到日出,跳到天亮後。
他娘讓他停,他卻邊跳邊笑,“我跳到嘉祺回家。”
丁程鑫後來被送上了歌樂山。
日子如流水般過,劉耀文明面上已經十八了,宋亞軒在重慶又待過一個秋天,他周末會去看丁程鑫,丁程鑫總不好好待在屋裏,在外頭穿着病號服跳舞,跳上一整天,跳的宋亞軒打瞌睡,醫生說,這病怕是已經治不好了。
宋亞軒回答,可我覺得他這樣快樂。
丁程鑫忘了十三歲仇爺對他做的龌龊事,只知道快樂的事,比如他可以一直跳下去,他相信還有個叫馬嘉祺的愛人在遠方。
生下來苦了二十多年,從一年又一年指縫裏偷來的快樂,終于可以快樂享受了。
他跟劉耀文還住在那間出租屋,劉耀文買不起摩托,買了輛自行車夜裏帶他去兜風,他們路過嘉陵江,劉耀文慢慢地向前騎,他在後座唱歌,唱的深夜的嘉陵江都變得空靈起來,宋亞軒唱送給丁程鑫的傻女,唱的劉耀文騎愈發慢了,宋亞軒的粵語吐字标準,很有翡翠臺的味,宋亞軒唱,再去做沒流着情淚的伊人——,世界忽然安靜下來,只剩下宋亞軒的歌聲和嘩啦啦的水聲。
宋亞軒在有天拉開門時遇見了朱志鑫,劉耀文站在他身旁,很詫異地叫志鑫,朱志鑫留着長長的劉海,穿着一身垮垮的校服朝着他笑。
宋亞軒不認識朱志鑫,朱志鑫倒是直接,直說,我是喜歡劉耀文的人。宋亞軒沒變臉色,被嗆着一聲啞然失笑,真心實意地誇朱志鑫漂亮。
劉耀文有些暈,問他,“你來做什麽。”
朱志鑫從身後拿出一張紅紙,錄取通知書這五個字紮眼,他低下頭,掰着那紅紙說,“我今年高考了,大學報了東邊,馬上要走了,”他看着劉耀文彎起眼,大聲說,“我會一直喜歡你的!去了別的地方也會想你的!”
又勇又癡,天真又世故。
劉耀文恍惚想起朱志鑫也快十八了,東邊的大學在等待他,大好的未來再等他,朱志鑫再也不是當年那個需要保護,抱着書本問他疼不疼的小孩了。
劉耀文笑了,說,“去吧,東邊很好,別在這受苦,不要再遇見你媽了。”
朱志鑫看着他,看着看着忽然蹲下像那個被認成女孩的小男生一樣哭出了聲。
劉耀文開始變得很沒安全感,他失眠失地很厲害,開始在夜裏抽煙,偶然睡着,就死死抱住宋亞軒不放,說着亂七八糟的夢話,“亞軒,宋亞軒,外婆,馬哥沖啊!”宋亞軒轉過去回抱他,他緊緊地貼着宋亞軒的頸窩呼吸,殷切又讨好,“明天買雪糕,不能走。”
他因噩夢在床上輾轉,哭得滿臉都是淚花,哆哆嗦嗦懇求,“我什麽都沒了,求求你,求求你,宋亞軒能不能留給我。”
宋亞軒在聽見這話的一刻,突覺得窗外的滿月都不亮了。
日子行至冬天的時候,劉耀文攢夠了換地租房的錢,手頭有些餘錢了,大冬天劉耀文買了兩根俄羅斯雪糕,跟宋亞軒在窗子前啃雪糕棍,路過賣年畫的地,劉耀文買了幅空空的紅色對聯,讓宋亞軒題字,宋亞軒寫不來內地的簡體字,咬着筆杆子聽劉耀文笑話他,氣急了揮筆直接寫下兩行財源滾滾春回大地。
劉耀文笨拙地在一邊添上橫批,心想事成。
窗子外有震耳的鞭炮聲,他倆安靜冷清,宋亞軒煮了兩碗湯圓當晚飯,劉耀文和他挨着坐,兩個人碰着肩吃完湯圓,吃的滿嘴芝麻味,洗了碗手牽手坐回客廳看碟片,DVD機老了,電視播出一團胡亂的雪花不動了好一陣才開始放片子。
看的依然是粵語片子,宋亞軒看的入迷,劉耀文睡得安穩,他聽電視裏頭的女演員無休無止地用港話唱歌,人慢慢迷糊起來,躺在宋亞軒腿上想,這歌怎麽唱的還沒宋亞軒好聽,沒得橄榄樹半點魂。
再醒來時是在床上,大半夜拉亮了床頭的燈泡,劉耀文側身攬住身旁的男人,小聲問他,“幾點了?”
宋亞軒揉眼暈乎回答,“快十二點了。”
劉耀文親了親他的臉蛋,“又過了一年了。”伸手在被子底下摸了摸尋到宋亞軒的手,指縫扣緊指縫,十指全黏在一起才放心,在昏黃的燈光裏沖宋亞軒笑,“新年快樂。”
宋亞軒愛憐他這患得患失的樣子,回抱住他親他嘴,親的兩個人滾在一起喘氣,劉耀文壓的宋亞軒咯咯笑,睡衣被踢到了被子外面,劉耀文啃完他脖頸去親他的耳垂,外頭新年倒計時的聲音震天,屋子裏床板嘎吱。
他們喊,五,四。
宋亞軒在心裏默數。
三.
二.
一.
他在黑暗中捧住劉耀文的臉,親了上去。
新年快樂,劉耀文。
1999年的元宵節,出租屋裏的冰箱裏還剩最後一袋速凍湯圓,劉耀文和宋亞軒跑節日場子,賺三倍的工錢,丁程鑫仍然在歌樂山上,馬嘉祺算算也結婚半年多了,宋亞軒看上一件有牌子的紅毛衣,想買去給丁程鑫做新年禮物,攢了大半個春節,攢到了拉劉耀文去買,劉耀文喊了聲餓,宋亞軒笑眯眯地親了他一下說,“家裏有湯圓啦。”把人親暈了拉去買衣裳。
從大道回城中村十幾分鐘,晚上的風又急躁,劉耀文脫下棉外套裹住宋亞軒,一路冒着風蹒跚到達長梯邊,宋亞軒被裹的全身上下只露出一雙亮眼,劉耀文忍不住低頭親他,牽着人爬長長的樓梯。
走到一半,頭頂忽炸出一聲港話。
宋亞軒擡起頭。
香港女人憔悴地站在那,用港話喊他的小名,阿軒。
宋亞軒沒有說話,在這風裏,沒頭沒腦地開始記恨自己的母親。
宋亞軒他媽打南邊來,去英國掙夠了錢,想起自己遺落在大陸的兒子,買了張機票跑回了國,卻發現兒子在這地圖上消失了,心急地在最發達的東南邊尋找,最後是在弄堂裏聽回浙裏探親的中年女人說的,那女人在重慶做歌舞廳生意,犯了事場子被好闊氣的老板砸了,灰溜溜被趕回東南邊。
宋亞軒他媽漫不經心地聽着,講閑話的鄰居八卦上一句,“到底犯上什麽事。”
中年女人咂舌,“不就男的女的那點事了嗎?我騙了個好靓的香港仔陪他,那小靓仔騙去還乖乖的,後面來了小靓仔相好,問我亞軒呢,還燒了我的開司米!在我的場子打起來了!把梁老板打的呀哎呦。”
宋亞軒他媽怔住了。
宋亞軒沒想哭,過了約摸兩年了,他媽熬的更憔悴了,憔悴的他幾乎認不出來,劉耀文貼心地請他媽進屋,他媽的目光卻悲切,落在宋亞軒身上,希望宋亞軒對這重逢的團圓做出一絲一毫的反應,宋亞軒的眼眶幹澀,說話直愣地像陌生人,“您請進吧。”
宋亞軒他媽打量着劉耀文,瞧着闊闊的肩膀包住宋亞軒的身形,心裏一陣詫異,卻也笑着跟上搭話,“小夥子,你和亞軒……”
“你不要和他說話。”宋亞軒咬的嘴皮子出血。
宋亞軒埋進劉耀文懷裏,“我們進屋睡覺,好不好。”
劉耀文擡手摸了摸宋亞軒的頭,假裝不知道他在哭。
宋亞軒一直是個脾氣很好的人,脾氣比馬嘉祺還好些,四個人在一起時,總是劉耀文與丁程鑫吵架,吵到一半馬嘉祺便護着丁程鑫,劉耀文有氣沒處撒,宋亞軒就拿出當天的工錢請他吃雪糕,兩個人半夜偷了隔壁家的鳳凰牌自行車去嘉陵江邊兜風,宋亞軒摟着他的腰大喊大叫,他回過頭看宋亞軒,宋亞軒笑着貼上來說,耀文不要生氣好不好。
劉耀文把他抵在牆邊擦眼淚,宋亞軒許是這兩年吃苦憋壞了自己,眼淚一股子一股子往外湧,替沒為丁程鑫馬嘉祺流完的眼淚全流光,他邊哭邊說,“劉耀文,我不想看見她,真的不想看見她。”
宋亞軒啞着嗓子道,“我小時候的夢想是讓我媽住到太平山上,可這是重慶,哪來的太平山。”
1997年初,香港回歸在即,宋亞軒讀不了音樂學院只能在閣樓在彈吉他,主家要逃去英國立根,他媽準備跟去,卻沒告訴懵懵懂懂的香港仔,聽了一晚上小孩子去中環尋酒吧駐唱的想法,笑盈盈地說別想了,先睡覺。小孩說,媽,我遲早讓你住到太平山上。媽給他揀上被子,還是只說,睡吧。
第二天醒過來整個宅子全空了,那天天窗上蓋了早春的灰塵,灰蒙一片讓人看不清,樓下花園有一聲聲汽車發動聲,宋亞軒醒來赤着腳慌張奔下樓,發現早就人去樓空,一場春雨澆的及時,澆去了天窗上的灰塵,澆的宋亞軒終于心灰意冷。
媽還是選擇了自己,一穩定稍體面些的工作,她不想搬出大宅子賣早餐,看着丢臉兒子賣唱,茍活一生。
劉耀文那天睡的很晚,宋亞軒的故事很短,卻讓他睡不着覺,月光悄悄照進來,照亮宋亞軒半邊沉睡的側臉,劉耀文看着身旁人的睡顏想,這條路,其實各人有各人的苦痛,誰也不好受。
宋亞軒他媽在出租屋住了半個月,宋亞軒當她是隐身人,只燒兩個人的早飯,一根多餘的油條都不願多給她,他母親讪讪地笑,出去買了兩個燒餅将就吃。
一日宋亞軒趕晚場,劉耀文正好早回家,打開門見宋亞軒母親正坐在沙發上看還珠格格,見着有人回來了忙關上電視叫人名字,“小劉。”劉耀文嗯了聲,在開冰箱後的撲面冷氣中尋食。
宋亞軒母親說,我有話和你講。
劉耀文的手指一抖。
“阿軒是個很倔的孩子,我懷他時,他爸上夜班的時候被人捅死了,我住的屋子被收去,一個人拎着包在蘭桂坊上走,我想想我拿藥流了他算了,”宋亞軒母親眼角的皺紋漾開,繼續絮絮說,“還是舍不得,我生了他後找工作 ,沒人要一個生了孩子的斷工女,我當過酒家女,賣過笑,兩三點回家看到睡着的阿軒,不知道該笑還是哭,我挺恨他的,來的不那麽是時候。”
他母親喃喃道,“我是不是個很壞的媽媽。”
“後來我去做保姆,主人家也不待見他,他只能躲在閣樓裏生活,沒有朋友,他們都笑他是大宅子裏的老鼠,那把吉他是他拿主人家的賞錢買的,他就天天在那彈啊彈,琴譜都翻爛了還彈,有天晚上我忙完回房,他突然跟我說他要學音樂,我哪有錢啊,這是有錢人的享受,他也乖,再也沒提了,直到高中快畢業,他硬肄業出去駐唱賺錢,主人家要搬去英國,我才沒了法子。”
“我當過酒家女,”他母親擡手擦去眼角的淚,聲音在發抖,“我知道他會受怎樣的欺負,但我确實不是個好媽媽,我恨透了他,要不是因為他,我早就快活地一刀弄死自己了,主人家讓我跟去英國,那是我最後的機會了,離開他成全自己,他恨我是我該死,因為我,因為我扔下他,他才會受那個老板欺負的。”
“我不求別的,阿軒他愛唱歌,對,就是唱歌,我攢錢了,你讓他跟我走,我帶他讀音樂學院,讓他一直唱歌,”他母親懇求道,“他在這裏受老板欺負總不是事,我——我知道他和你關系好,你替我勸勸他,他本不該,”母親眼中有淚花,“不該過這樣的日子的。”
劉耀文沉默了很久,看向宋亞軒母親說了句抱歉,摸出衣袋裏的煙盒起身去了廚房,軟裝煙裏只剩三支,劉耀文在黑漆漆的廚房裏點火,抽的一屋子煙霧缭繞嗆的咳嗽又流淚,他就蹲在水龍頭邊借着月光抽完了這三根煙,最後眼淚掉在手背上化了,煙頭碾在地上滅了,才哽着從喉嚨裏發出一聲微弱的嘆息。
他起身撣掉身上的灰塵,拉開廚房的移門,和和氣氣地對宋亞軒母親說,“您過兩天來接他吧。”
他母親的眼睛登時好亮,好像下一秒就要哭了出來。
劉耀文卻覺得太累了,腳步輕飄飄地越過他母親向卧室走去,行至一半,像是想起什麽,回過頭問她,“您聽過宋亞軒唱橄榄樹嗎?”
她說沒有。
劉耀文笑了,“有空聽聽吧,他唱的很好聽。”
劉耀文請了兩天假待在家裏,宋亞軒回家沒見着媽媽,也不問她去哪了,兩人平平淡淡地挨着做一切事,劉耀文癡纏他癡纏的緊,兩個人到哪都親,做個飯都黏在後背上吻耳垂,家裏夏天使的那輛又老又破的二手自行車終于派上了用場,劉耀文把它拉出來擦幹淨,在飯桌上說晚上帶宋亞軒出去兜風,宋亞軒拍筷子瞪他,“大冬天的你瘋啦?”下一秒又笑開了。
他們又去嘉陵江邊騎車,風烈烈地吹,宋亞軒隔着厚厚的棉襖抱着劉耀文的腰坐在後座,劉耀文喊了聲坐穩了便發狠似地往前騎,風迎面吹來,吹的面龐鼻尖通紅,冷的像是被冰渣子紮了。宋亞軒眯着眼睛笑,“快點啊!”
劉耀文喊道,“你讓我快先唱歌給我聽。”
“想聽什麽。”
“橄榄樹,你遇見我時唱的那首。”
路燈把影子拉的好長好柔軟,兩人對對走過的路全是人形陰影,在嘉陵江邊成雙入對地把影子鋪的有一生那麽長,然後那其中一片影子開始張嘴唱歌,唱的是齊豫的橄榄樹,唱的嘉陵江都安靜了。
他唱給愛人聽。
不要問我從哪裏來
我的故鄉在遠方
為什麽流浪
為什麽流浪遠方
為了我夢中的橄榄樹
劉耀文把自行車慢慢騎慢下來,車輪滾三圈,宋亞軒唱一句詞,風仍然不知疲倦地向他們撲來,他卻不管不顧了,這樣深的夜,這樣冷的天,他就要在這闊綽的江和煙火的邊際完完整整地聽一遍宋亞軒唱的橄榄樹,他愛人唱的橄榄樹。他一邊向前騎一邊笑,眼淚啪嗒啪嗒一滴落的比一滴急。
宋亞軒兒,你唱慢點,一晚唱夠一生便值得了。
他買了淩晨三點的火車票,離開重慶去北方。
他從歐洲讀書回來,安家到內陸直轄市重慶,已經是二十一世紀的事了,他沒再去過香港,他媽回國後歇在香港開茶餐廳,聽說生意很好的樣子。他去重慶,是為了尋人,找一個在99年抛棄他的負心漢,要學歷沒學歷,就生的好些,他的朋友奇怪于他為什麽這麽執着,他卻從沒回答過這個問題。
過了世紀大關,重慶的日子越過越好,城中村拆了建新式小區商廈,他回重慶後一遍遍走那趟長梯,眼看着出租屋被畫上紅色的拆字,像是拿他和二十世紀老東西的血給塗上去的,他攢錢買出租屋旁新起的商品房,買在十五樓,能看到大半個舊顏新妝的重慶與嘉陵江。
他在少年宮工作,除了教課不出門,半夜十二點推着一輛老牌子自行車去嘉陵江邊兜風,在老房子邊的長階梯邊發呆,一同授課的老師有時會來家裏聚餐,抱着一顆好奇心問他初戀的事,他一邊笑一邊切菜,“哪有那麽多事,就是他走了我還在等他。”
朋友走後他在客廳裏看書,他這時已不大看才女李碧華了,只是仍然會看霸王別姬的電影。
周末去歌樂山探望好友,回來時看見家家戶戶貼了春聯才發覺年關将至了,他買了春聯扔在牆角落灰,除夕中午才後知後覺貼上,春聯買來就有字,不用他寫繁體的財源滾滾,也不用那個人寫心想事成了。
除夕夜煮了湯圓吃,坐在客廳裏例行慣例看不知道第幾遍的段小樓和程蝶衣,窗外煙花在寒風中瑟瑟開放,他看屋子裏的虞姬正繞着霸王念唱詞,他心生恍惚,仿佛看到98年的他們。
其實張國榮都快去了一年了。
然後是除夕夜的倒計時,小區家家戶戶的燈都亮着,朦朦胧胧抽絲細雨在燈海裏撒潑,他聽那電視裏一年一月一天一時辰的經典臺詞,望向一玻璃之隔夜裏重重的山巒,黑黑重重沉沉向他的心髒壓來,再輕快的唱腔也沒辦法四兩撥千斤。
他到底在堅持些什麽,他坐在重慶這方漂浮在江心的磐石上,像邊城裏的翠翠看遠方,等待一個喜歡的人,可他知道,他其實和翠翠一樣,那個人也許明天會來,也許永遠不會來。
他不想哭了,他想把眼淚留給他回來以後,快快樂樂地哭。
他小聲地說新年快樂,新年快樂劉耀文。
然後世界安靜了,世界在等劉耀文回家。
香港有太平山,重慶有歌樂山,他的心髒被香港重慶壓過,也永永遠遠住着一座二十世紀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