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漂亮的小月亮
白秋前三十年的人生有幾次起伏,十八歲,二十三歲,二十七歲,和二十八歲。
十八歲那年,他遇到了原少爺,那是他最美好的年紀,最美好的模樣,最美好的心情,原少爺對他也好,在月神廟誇他是調皮的小月亮,兩人結契,雖然是偷偷的,但對方把家傳的平安玉都給了他,白秋從未想過自己和原隋修不成正果,原隋倒也不是負他,只是家族的那道坎,他邁不過。
原家是鎮上的大戶,原老爺并不認鄉野間結契的那套,強硬地要求原隋娶宋知府的千金,白秋也不是沒為自己争取,可原家的門他進不去,原夫人放話,只要他生出孩子,就讓原隋納他做小,這擺明了是故意刁難!
他是男子,就算在床笫間扮演女子,也萬不會跟女子一樣,三搗兩搗搗出個孩子。
白秋知道正路是走不通了,為了和原隋在一起,他撺掇原隋與他私奔!
原隋答應了,那一刻,白秋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可到了約定時間,他左等右等等不到原隋,傻乎乎跑到鎮上,一連串震耳欲聾的鞭炮聲,宋玉茗坐在高高的紅轎中,層層隔簾也擋不住她出嫁的喜悅,白秋瞄見蓋頭下露出的尖嘴猴腮的一張臉,腳就像被釘子釘在了地上動彈不得。
原隋是如何戴着花團迎接新娘,他已經不記得了,渾渾噩噩逃回了村,隔日,便接到了信,是原隋,說在外面給他起個了宅,讓他悄悄搬進去,悄悄地,把門窗都封緊,無怨無悔當個翹臀以盼的小兔子。
白秋萬沒想到這話會是從原隋嘴裏說出來的,他憤恨地撕了信,也撕碎了和原隋的感情。
之後的五年他都是自己單着過,不是沒有人追求,而是白秋始終無法從原隋留下的陰影中走出,他不會和原隋有什麽,但初戀總是刻骨銘心的,白秋一時忘不掉,他不知道這個一時要持續多久,直到二十三歲那年的小饑荒……
白秋家的二畝地沒出穗,養的小花豬開春一場冰雹直接凍死在了豬圈裏,白秋口袋空空,餘糧沒有,靠着祭田給的微薄接濟,根本撐不到天變暖。
也許是命中注定吧,白秋遇到了王豐,比他矮一個頭的鴨販,剛到村子時,一籠小鴨沒擺出來就被搶了個空,白秋也去了,可惜他去的太晚,沒領到。
祭田的數量有限,私田不産糧,豬又都死了,白秋悲從中來,感到來日無望,坐在地上大哭。是王豐,把偷藏給村長的鴨勻出一半給了白秋,才幫他熬過了最難的幾個月。
白秋和王豐熟稔起來,家裏少了小豬的哼哼,多了鴨的呷呷,還有白秋自己的嗯嗯。
矮小的鴨販整個壓在他身上,白秋爆發出一股奇異的憐愛,他抱住鴨販,喊他,鴨販聳動的更激烈了……
兩人牽着鴨去月神廟起誓,這是白秋第二次同男人結契起誓,第一次或有門不當戶不對之嫌,第二次總是沒什麽差距的,甚至論起外在,還是白秋更勝一籌。
白秋的秀麗在村子裏是出了名的,容貌身段稍微差一點,也不可能入了原少爺的眼,反觀鴨販卻是五短身材,跟白秋站一塊,不像一對,倒像大的帶着小的,沒辦法,誰叫王豐只到白秋的肩頭呢!
晚上拉簾辦事,白秋就取笑他不是哥哥,是弟弟,王豐漲紅了臉把白秋按在身下好好宣誓了把主權,次日,就帶着白秋給他做的玉米餅上了路,他要回鄉跟父母禀明,等回來就跟白秋在一起。
鴨販是六月中走的,他走後,白秋每日都在河堤等,他趕着鴨子,一天一天,小鴨長成了大鴨,河灘處的蝦都被鴨們捉盡,王豐卻始終沒回來。
白秋隐隐約約感覺到他可能不會回來了,那時他站在河邊,突地想不開,竟興起了投水自盡的念頭,可就在他掀衣欲赴清流,猛然看到倒映在河中的天空——湛藍的天飄着幾團白色的雲,小鳥在雲團下快樂地唧叫,那些沒被叼去的小魚,搖動着尾巴,在白雲的影子間一抖一抖。好像什麽事也沒發生,天還是那麽藍,雲還是那麽傲慢,小鳥并不因蒼鷹的存在而停止歌唱,魚兒也不因水鴨的存在而不去暢游。
白秋凄涼的心忽然湧進一縷清新的空氣,他撩起水,洗了把臉,安靜地趕鴨回家。
全當是荒年的禮物!饑荒吃不上東西,上天送來鴨販和小鴨,等到條件好轉,再一并把他們收走。白秋就當鴨販被老天爺收走,要不是村長後來咄咄相逼,白秋真懷疑自己和王豐的相遇就是一場夢。
勻鴨的事情敗露了,白秋又是跟原隋,又是跟王豐,都說好女不嫁二郎,好男也一樣,且兩段姻緣無一結了善果,原少爺芝林玉樹一表人才白秋把持不住也就算了,鴨販算個什麽?比村頭混混都不如,一臉的油膩猥瑣,竟也能爬上白秋的床,讓白秋給他當新娘?
村裏知道這事且偷偷暗戀白秋的人臉色都變了,再看白秋,眼中也不再帶着羞澀歡喜,而是深深的厭惡,還有一點為何不是我的不甘。
白秋才經歷了兩次,就被謠言妖魔成離了男人就沒法活的浪拽,有些好傳閑話的婦女,更編排他是成精的妖精,專勾村子裏單身的青年,誰跟白秋好,誰就立馬變倒黴蛋!
白秋就是于這些流言中,從一個活潑漂亮的小月亮變成了人見人惡的萬人嫌,單身的怕他勾引壞了名聲,又唯恐他不勾引解不了饞,已經成親的,雖不能明目張膽地肖想,到底還是有幾分渴望嘗鮮。
他們的妻子和契兄弟當然不能允許這種不詭之念瘋長,苗頭不對準自己人,卻把白秋推上了風口浪尖。
好在白秋祖上幾代都不間斷地給村裏捐了祭田,否則,早在五年前,他就跟巴掌被勢利的村民趕了出去,現在僥幸留下,日子也過的緊巴巴,鴨通通被村長收走,白秋靠着自家的二畝地,過年連塊豬頭肉都吃不起。
人活着沒有別的盼頭,總要在吃上優待一點,白秋就是不心疼自己,也要心疼巴掌。巴掌從一只巴掌大的小奶狗就跟着白秋,白秋把它當親人,臘月天家家戶戶都支起了酸菜火鍋,白秋背着弓箭和巴掌上山,準備打只雪兔,用雪兔來過新年。
山上大雪紛飛,睜眼是撲簌簌的雪,閉眼還是撲簌簌的雪,白秋凍的兩只腳踩在雪殼裏拔不出來,巴掌也冷的不叫了,別說雪兔,就是雪狐貍,雪老鼠都瞧不見。
天上月亮出的也早,月亮一出,淡淡的一個小白圈,白秋知道壞了,風雪一層蓋一層,把來時的路都掩埋,巴掌的狗鼻子在漫天雪霧裏失了靈,白秋揮着弓在森林裏打轉,眼看就要陷在山上凍成石塊,是鄰村的厚兒救了他。
厚兒是獵戶,年輕,有經驗,兜揣着火石和烈酒,他背着白秋去了自己打獵時落腳的小屋,給白秋喝了酒,白秋緩過勁,厚兒就憨笑着沖他點頭,又給他揉腳,直揉的白秋兩只腳都恢複了知覺,才冒着風雪背他下山。
情意這東西不用細講,白秋和厚兒,一回是恩,二回是緣,三回就湊成個好。
厚兒喜歡白秋壓根不需要什麽特殊的理由,白秋好看,結契不是看家底就是看臉蛋,況且白秋性格也好,全沒有恃美行兇的霸道。
厚兒跟白秋去月神廟結契,回來就被他們村的人恥笑,說他千挑萬選選了顆白虎星,白秋被抛棄了兩次,不敢在厚兒身上投入全部的心神,面對鋪天蓋地的流言,他不說話,也不辯解。
當時白秋想,厚兒要是受不了,後悔尋了他,随時可以走,可厚兒卻留了下來。
再沒有比二十七歲更美好的時候,不是對原隋的青澀的怦然心動,也不是對鴨販憐憫心發作的共情,白秋和厚兒是抗住了所有敵意針對,互相拉着對方的手,咬着牙挺了過來。
白秋怎麽能想厚兒會和他分開?
在厚兒上山打獵被土匪擄去的一段時間,女土匪看上他給他生了個兒子,一切又回到起點。
原隋因兒子抛棄了他,厚兒也一樣,白秋看着厚兒抱着小小軟軟的骨血朝他下跪,還有那一臉神氣的女土匪,也放下刀,小媳婦般跪在他面前,他還能說什麽?他如何不去成全了厚兒!
一個孩子!一個孩子!他也喜歡,可他沒有,他不能,誰叫他沒投胎成女子?
厚兒走後,白秋經常把自己鎖在屋裏自艾自憐,二十七歲,二十七歲就把人生過成這樣……除了死,他實在想不出未來還有多壞,就在這時,錦兒來了。
那是他一生的愛,也是一生的痛,一生只要回憶起就抽筋扒骨的折磨,卻有如雲似霧的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