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高樓塌
宮中焚香的氣味惹周行雨難得犯了咳嗽,加上春雨時襲,原本還在禦書房胡鬧着威脅要砸國玺的人,今日卻窩在明黃的龍紋繡被中不願動彈。
高賢七歲入宮做太監,已服侍過兩位皇帝,見過的宮闱怪事數不勝數,只是這最新的一位,雖還未登基卻已大權在握的攝政王,在入主禦書房的第一天,仍呈給高賢一幅聞所未聞的景象。
那日朝陽才升,天色還未亮全,攝政王兵甲未卸,滿身煞氣,他身後跟着許多整肅的軍士,鐵腥與莽氣像根尖針,頃刻刺破了這原本雍容華貴的宮殿,攝政王被擁簇其間,步履沉重,高賢跪伏在地,被震地瑟瑟發抖,呼吸也緊張地斷續。
偌大的禦書房靜地可怕,人人自危的時刻,一聲含糊不清的嘤咛便顯得格外清晰。
“怎麽了,不舒服?”攝政王停下腳步,壓着嗓子詢問,聲音低沉,卻溫柔地令高賢直打冷顫。
“困……”又輕又軟,帶着黏糊困意,“這次又去哪裏?”
“睡吧,待你醒來便知。”
高賢壯着膽子睜開右眼,轉動眼珠往上方撇去,才發現攝政王一身冰涼鐵甲,兩臂卻環抱一張華美錦被,在那團團柔軟間,露出一段皓玉般潔白纖細的小腿。
禦書房內的宮人被處死的占多數,其餘的分散各處,統統遠離禦書房,只有高賢,因着那人一句話,被攝政王留了下來。
“他生得好像三叔,我瞧着親切。”
高賢聽不明白這話裏的意思,也壓根不認識什麽三叔,只是在攝政王那雙充滿警告與深意的眼睛裏,參破了自己接下來的使命。
高賢惶恐不已,他每日盡心伺候的,是這個國家最新的主人,唯一的致命的軟肋。那是被攝政王嚴嚴實實藏在禦書房的寶貝,無論在外如何兇狠,對上他,便成了赤手空拳的凡人,柔軟地不可思議。
“主子,禦花園雨後花開了不少,咱起身去看看?”
“不去。”小主子把臉埋在明黃的被褥中,原本柔順的長發被胡亂撩開,鋪了滿床,“楚照安下朝了嗎?”
“下了,該是在回禦書房途中。”
蒙在被裏的咳嗽聲悶悶地,高賢熟練地差人點燃那些特制的香,端來備好的花露,正要恭敬請出他脆弱的小主人,卻被身後一只寬厚大手奪取了玉碗。
Advertisement
高賢低頭躬身退去一旁,卻還是能瞥見在床頭自然跪下的攝政王,他從來不知道,所謂的九五之尊,竟這般堪折。
楚照安拍拍藏在被褥下的人,躬身靠近,親昵哄人:“行雨,起床用膳好不好?”
“好啊,但我不喝那碗東西。”
“不喝咳嗽好不了。”楚照安繼續哄人,奈何周行雨不回應,于是他只好甩出條件:“咳嗽好了我帶你出宮。”
被子裏的人動了動,粉白的指尖從裏邊伸出,随後是一雙睡意朦胧的鹿兒眼,和因着缺氧而泛起豔紅的臉蛋。
周行雨從楚照安手中接過玉碗,朝一旁的高賢招招手,理所當然地接受他人投喂,期間視線略過一旁人高馬大十分礙眼的攝政王,直直往禦書房的桌案上瞟。
“你把它藏起來了?”
楚照安坐在床頭,接過宮女手中的齒梳,細心給人打理長發,“那是國玺,摔壞了極難修補,行雨想摔任何東西都行,只發發慈悲放過它,好不好?”
“我有分寸,又摔不壞。”
“那好,那我差人把它放回去,你高興就行。”
周行雨朝他哼哼,赤着腳丫踢人小腿,“我要去別處逛逛,你不許跟來。”
“不跟。”楚照安捉住那只腳丫,迅速地在他足弓落下一個親吻,在周行雨反抗前單膝跪下,就像三年前一般,仔細為他穿鞋。
“高賢,照顧好他。”
“是。”
楚照安要處理的事務實在太多,先不談各地方政務,光是丁铮沒死,還回到周家暫時沒了動靜,以及楚西涼仍舊失蹤這兩件事,便已成他心頭大患。
自先皇病逝,楚照安奉遺诏監國以來,反對者衆,多數已在入宮那日處理掉了,只是剩下的,特別是太子那派幾位老臣,整日吵得他腦仁發疼。
若是不盡快解決的話,若是不盡快解決的話……楚照安心中不安,只有陪在周行雨身邊時,才能微微緩解這股無端的焦慮。
因此他特意将人安置在禦書房內,與他日夜相對,也正是這樣才惹得周行雨不快,甚至動手砸玉玺,想來也是實在被他黏得煩了。
“你啊,不累得慌嗎?”這日夜裏,周行雨趴在床榻間,前後晃悠着小腿,一手抓話本,一手撐着下巴,看向在不遠處在燭火下伏案處理章的楚照安,由衷發問。
他從來沒見過楚照安睡着的模樣,整日忙得腳不沾地,操心這個操心那個,不累嗎?
“累。”楚照安眼中有好些血絲,看向周行雨的神情卻總是從容的,“行雨給我抱抱,我就不那麽累了。”
【男主生命狀态顯示為疲憊。】系統啧啧嘆氣,【做皇帝就是這樣,尊貴又短命。】
“他會不會把自己累垮?”
【這樣下去,過勞死都可能。】
周行雨聞言,把話本丢去一邊,坐在床鋪間朝楚照安張開雙臂,他穿着雪白的內衫,在燭火下顯出朦胧的模樣,乖巧極了:“那你過來抱抱我吧。”
可別過勞死掉了。
“當真?”
“嗯呢。”
真是突如其來的蜜餅,砸得楚照安愣神半晌不知動彈。周行雨難得看他那呆樣,眼睛裏溢出笑意,柔軟地一塌糊塗,“我手快酸啦。”
楚照安如置身雲間,踱步至床邊,待聞見周行雨身上的暖香,才有了實質性的感受,喜悅直沖心間,一瞬間打亂他的呼吸。
他彎腰伸手繞過周行雨腰間,長臂有力,扶着懷裏人整個後背和脖頸,臉頰貼在人耳邊,呼吸間都是清淡花香,和着一些周行雨身上獨特的氣息。
懷裏被填滿的感覺是如此完整。楚照安發出一聲嘆謂,手臂箍緊,站直身體,周行雨被他抱離床鋪,不得已将雙腿壞在他腰間,兩只手繞過男人脖子,慌忙抓住他落下的頭發。
楚照安拾起被丢在一旁的話本,把他抱去桌案,放在自己腿上,一只手緊緊環着他,另一只手拿起那些沒批完的奏章,就這麽看幾行字,低頭在他頸蹭蹭,看幾行字,又低頭在他頭頂親親。
一大一小,一個辦正事,一個窩在他懷裏看故事,也算和諧美好。
懷中人呼吸逐漸綿長,楚照安停下筆,向後靠坐,讓周行雨完全陷在他懷裏,就這麽待着,難得片刻溫存,等待燭淚流光,月光藏起,他們仍在一起。
*
祭天的日子定在入夏後,曲必治好周行雨的日子。
周行雨只是朦胧睡一覺,醒來對上楚照安一雙發紅的眼睛,也不知他守在床側多久,胡茬生得落魄。
高賢和一衆臣子在禦書房外跪了一地,才終于在第七日盼見這個國家的支柱踏出紅木大門,重新主管各地政務。
制作祭天服飾的布料由兩人親自在宮外采買,權當給周行雨散心了。楚照安牽着他軟和的手,聽他語氣雀躍地說話,撒嬌也好,生氣也罷,兩人的距離似乎在漸漸縮短,仿佛又重回到當初只有彼此的時間。
正祭當日,楚照安身着玄色正服,腳踩龍紋暗靴,紅玉束發,屬镂近身,一身潢天貴氣,只是背上趴着個睡眼朦胧的小家夥,春困夏乏,他總有理由睡不醒。
“要我背到祭壇上去?”楚照安側頭親親小家夥因着睡意通紅的臉頰。
“嗯……你背我上去。”
“遵命。”
國之重士,文武百官,早已裏裏外外圍着祭壇周邊肅立,他們心中知曉,這場祭天的本質究竟是什麽,不過一個攝政王登基的由頭,正統的僞裝而已。
但誰又敢提出異議?攝政王雷厲風行的手段早已震懾朝野,他的能力與雄心超越前朝幾代帝王,縱使是太子一派,也極難抓他錯處。
衆目睽睽下,楚照安背着周行雨緩步走上祭壇,絲毫不在乎零碎稀散的罵詞。他已然足夠強大,能報父母血仇,也能為自己心愛之人奪下整塊疆土,擋住所有災難病害。
高賢的聲音在祭壇中央響起,散布至方圓四周:“嗣天子臣敢昭奏于皇天上帝:時維冬至、六氣資始。敬遵典禮。謹率臣僚。恭以玉帛犧齊粢盛庶品、備此禋燎。祗祀于上帝……”
“系統,我有些害怕。”周行雨站在楚照安身側,右手被他緊牽着,眼神越過人群看向遠處山坡。
邶芒山陽面山腰處,這是楚照安詢問他的意見後,選定的祭天地點,當然,也是他透露給丁铮的地點。
【小雨害怕什麽?任他們怎麽争鬥,總之是不會傷害你就好啦。】
“我只是覺得,有些愧對他……”周行雨擡頭望見楚照安始終注視着他的晶亮眼眸,意氣風發,滿目深情,一改從前眼中隐隐黑雲的模樣。
曾經借酒澆愁終日郁郁的少年,終于也實現自己畢生所求,他該有多恣意多驕傲啊,偏偏自己要動手去打破這一切。
【小雨,這是他必經的生命過程,你不需要為此愧疚,你只是一個過客,見證他們的命運。】系統語氣是周行雨從未聽過的認真,【你要記住,無論這些人如何真實如何深刻,他們對你而言,終究只是幻影塵埃,是你轉身那刻,就要抛棄的存在。】
“嗯,我明白的。”
最開始是一支不知何處襲去的穿雲箭,铩破夏日高陽,射向祭壇中心,命中那一人右臂,出乎所有人意料,頃刻打亂整個祭祀過程。
随後是震耳的沖鋒聲,雙方拔劍撞盾的兵器聲,百官慌亂湧向祭壇中央,連同宮人一起團團護住已經負傷流血的王。
“王爺……箭上有毒。”曲必扶住楚照安右肩,迅速翻看傷口。
“動手。”楚照安斂下眼皮,拿另一只手将周行雨嚴嚴實實護在胸口,只慌忙在他耳邊道聲“別怕”,便被瞬間斷肢的痛楚扯花了視線。
皮骨肉分離的瞬間,鮮血如泉湧。周行雨被按在男人胸前,只聞見鋪天蓋地的血腥氣,他的耳邊是男人獸類般的粗喘,混着猛烈的心跳,甚至是楚照安牙齒咬合的碰撞聲,也震地周行雨瞬間紅了眼。
“行雨……跟着我……”楚照安面色猙獰,冷汗順着鋒利的下颌流淌,落在周行雨通紅的眼角。
吓着他了,我又吓着他了。
楚照安強撐清醒,費力低頭露出個安撫的笑,慘白的嘴唇顫抖着。
他那麽痛,連周行雨也能感受得到,清泉般的眼眸落下淚珠,他慌忙又小心地去扶住男人左側,在一片混亂中随他離開。
坡下的丁铮手中提着尖刀,刀尖滴血,他的目光穿過重重人群,一眼望見那個纖細脆弱的背影。
“雨兒!”丁铮奪過一匹戰馬,沖開人群往馬車追去。
楚西涼見狀,亦上馬追趕,兩人借着先機,橫沖直撞劈出條血路。
馬車上曲必只能簡單包住那手臂斷口,眼看鮮血染紅布料,楚照安眼前發黑,他咬破舌尖,低頭望向蹲在他身前,不斷流淚的周行雨。
“不哭啊,行雨……”楚照安擡起僅有的左臂,避開手心沾了血跡的地方,拿指尖替他抹開那些透明的淚水,“我不疼了,你別哭……”
“我不是為了惹你難過,才拼命走到今天的……你別哭……”
周行雨知曉系統口中的命運,那是人們無可避免的生命過程。可周行雨太柔軟了,因為太過柔軟,痛楚必然随之而來,他沒法毫無波瀾地僅僅只是注視。
他流了那樣多的淚水,每一滴都為了一個叫做楚照安的過路人。
“曾見金陵玉殿莺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
眼見他起朱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
殘山夢最真,舊境丢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
作者有話要說: 小雨只是共情,理解這些情緒,但該公事公辦的時候也不會含糊(??????)? ?
ps:最後一段文字來自孔尚任《桃花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