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灘頭

那輛面包車有些舊了, 是長水村專門派到縣城去接人的。

“蔣記者,你大老遠來我們長水村真是辛苦了!”那幾個男人圍上去,面上帶笑:“村長專門讓我們幾個來替你搬行李,你看看有什麽要搬的, 交給我們就行。”

車裏傳出個年輕男人的聲音, 精神氣十足, 一點兒不客氣:“那麻煩你們了啊!”

車門被打開, 接連遞出一個又一個厚實的皮質袋子。幾個男人伸手去接,本以為沒什麽重量, 結果接到手裏,才發現是蔣鋒自己帶的拍攝機器,重得要命。

“怎麽了?很重啊?”

筆直而肌肉線條飽滿的長腿從面包車裏伸出來, 蔣鋒右手一挎,把裝相機的袋子全部攬在自己肩上。

這人身高極高, 體魄比在場光着膀子常年做農活的男人們還要強健。

蔣鋒嘴角還叼着煙, 微微低頭睨視着表情不好的人, 語氣張揚:“機器我自己拿,就麻煩你們幫忙去後備箱提一提日用品吧,有很多玻璃制品,請盡量輕一點。”

“切, 你還真拿自己……”

“李揚,讓你拿就去拿, 磨磨唧唧幹什麽。”老吳适時插話, 他與蔣鋒對視一瞬,開口:“村裏人沒見過世面,蔣記者莫和他計較。我先帶你去住的地方看看怎麽樣?”

“好啊。”蔣鋒眼神銳利,露出個實在不算友好的笑, “去看看。”

朝行雨站在樹旁,看着鶴立雞群的蔣鋒逐漸靠近,他趕緊把自己藏到樹幹後頭。

蔣鋒路過他,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朝行雨覺得他極快地朝自己看了一眼。

安排給蔣鋒的屋子裏在中游,和閻家離得近。等蔣鋒幾人扛着大袋小袋的行李走到,村子裏原本午睡的人都已經醒了神,地裏是躬身作田的人,田埂上偶爾跑過幾個小孩,一幅平和自足的村莊好景象。

“阿叔阿叔!袋子裝的是糖嗎?”一群小孩兒看見蔣鋒,新奇勁兒上來,一窩蜂地把他圍住。

“沒糖,裏邊兒裝的都是瓜。”蔣鋒眉皺得死緊,他不喜歡鬧騰的小孩兒,尤其是鬧騰還滿臉鼻涕的小孩兒。

“什麽瓜?甜的嗎?”為首那個男孩撲上去抱他大腿,眼睛閃星星。

蔣鋒拿膝蓋輕輕把小孩頂開,擺出一副惡人相:“苦瓜,苦得能反胃那種。你要嗎?我分你一根啊。”

“咦——不要了不要了!”小孩自己呸呸幾下,有點委屈:“以前閻家姨姨從外邊回來包裏都是糖……”

“好了阿苗,帶着娃娃們一邊兒玩去,大人們還有事。”老吳揮揮手,一群小孩兒好像很忌憚他,很快作鳥獸散了。

“村裏除了我還有外面來的人?”蔣鋒說着,走進小院,一股子雞鴨淳樸的氣息撲面而來,熏得他一張帥臉瞬間黑了。

老吳讓人把東西堆在院子門口,回道:“都是以前的事了,從外邊嫁進來的女人,現在已經不在了。那我們把東西放這兒,就不給蔣記者你添亂了。”

蔣鋒住的老房子是村裏去世的老人留下來的,各種生活用具都很老舊,但好在煤氣和電力都能用。

等他基本忙完,才終于拿起相機,打算把長水村走一遍。

和蔣鋒抱有同樣想法的朝行雨已經走到村子的盡頭所在——灘頭。

早上擺開集市的地方,現在空開了,淺而湍的河水從灘頭散開,細碎的石子和柔軟的泥沙鋪開,鋪成一塊扇形的渚地。那一小塊渚地在淺水中央,離岸邊有十多米的距離,渚上有一座勾欄式的建築,很小卻很精致。

牆體畫滿黑色長水紋,紋路的排列并不整齊,歪歪斜斜有些看着有些詭異,其屋頂漆黃,四角勾起鶴形的飛檐,屋門緊閉着被鐵鎖鎖住,朝行雨從外頭看不清裏邊的情形。

這屋子和村裏其他建築簡直格格不入,聯系之前老吳說的那些話,朝行雨猜想這可能使供奉長水村神明的地方。

朝行雨沿着灘頭走,視線落在牆體那些淩亂的紋路上。

他總覺得,這些紋路詭異之中還透着古怪的熟悉感……

【……雨,小雨,小雨!】系統大聲喊。

朝行雨猛地回過神來,腳上觸感冰涼。他剛才不知不覺走進了水裏,在往小屋靠近。

【小雨你剛剛怎麽了?別吓我啊。】系統有幾秒甚至聯系不到朝行雨的意識,這可不是什麽小事。

“不知道……”朝行雨看看自己兩只手,他剛才什麽也沒想,身體卻自己動起來。

“咔嚓——”一片寂靜裏,快門聲清晰響起。

朝行雨回頭,見蔣鋒端着一臺相機,鏡頭正對自己,站在他身後的岸邊。

踩着河水走回岸邊,朝行雨向蔣鋒伸出手:“底片。”

蔣鋒對他笑,露出兩排整齊的牙齒:“數碼的,沒底片。”

“那你删掉。”

“嗯哼——”蔣鋒從鼻子裏發出聲音,微微眯起眼睛:“小弟弟,不是村裏的人吧?哪裏來的?”

朝行雨皺起眉毛,水淋淋的小腿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皮膚粉白,細膩而柔軟。

蔣鋒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一遍,又問:“這麽金貴,市裏來的?”

“我從哪來可不關你的事。”朝行雨仰起小臉兇人,“侵犯他人肖像權是犯法的,你懂不懂。”

“那你蹲在村口偷窺又算什麽?”蔣鋒和他對視,身體朝他傾斜,聲音壓低:“你到長水村來是做什麽的,小弟弟。”

這人好難纏!

朝行雨在腦中思考着對策。過一會兒,他突然笑了,笑容很甜:“你很像我一個朋友。”

蔣鋒差點被這突如其來的示好晃花眼,他笑意盈盈:“是長得很像嗎?”

朝行雨搖搖頭:“他和你一樣喜歡盤問陌生人,警察的職業病,沒辦法。”

蔣鋒的假笑僵在臉上,重新直起身,緩緩道:“哪裏擔得起,我只是個普通記者而已。”

片刻後,他删掉了那張照片。朝行雨挑挑眉,笑得像只得意的貓咪。

蔣鋒只覺牙癢癢。

兩人默契背身離去,他們之間的第一次對話,就這樣在灘頭以不歡告結。

回到閻家已經是傍晚過後,山谷的月亮藏在漫天橘色的霞裏,像只年久不再明亮的燈泡,在不算黑夜的黃昏裏高挂。

院門敞開着,是閻是之在等他。

朝行雨不甚熟悉地關上門,穿過小院跨進靈堂,燭火微微,在一片黑白裏閃動。原本的空棺材已經不見,這座靈堂卻還要設上整整一個月。

“閻大哥,閻二下葬的日子是今天嗎……”

朝行雨來到堂後,閻是之坐在飯桌旁,在昏暗的燭光下一動不動,蒼白的臉上表情空白,一瞬間,朝行雨幾乎以為面前的不是活人,而是屍體。

“閻大哥?”

閻是之反應過來,僵硬的身體動了動,回答:“嗯……是今天。”

朝行雨把頭頂的白熾燈按開,後堂瞬間被照亮,桌上的碗筷已經擺好,盤裏的菜已經沒有再冒熱氣。

“這麽重要的事,怎麽不提前告訴我一聲呢?”朝行雨皺眉,把閻是之推到桌前。

“抱歉,是我忘記了。”

朝行雨還想再問,閻是之把飯舀好,成功堵住了他的嘴。

沒有了電視機的聲音,兩人的餐桌變得格外冷清,只有碗筷偶爾清脆的碰撞。朝行雨想要找些話說,可今天的閻是之卻心不在焉,連筷子沒夾到菜也沒發現。

“啊啊啊!出事了--”

誰的喊聲從野外傳進屋內,慌怕地嘶啞顫抖。

“李揚媽,李揚他--李揚死了--”

“啪”。

朝行雨端在手裏是碗掉在地上,碎了。

李揚,是午後幫蔣鋒搬行李的那個年輕男人。

【小雨,這可能是條很重要的線索。】系統說。

“閻大哥,外邊……”朝行雨站起來,要往外走。

手腕被攥住。

閻是之掌心濕涼,他彎腰,另一只手去拾那些碎瓷片。

“別去,別看。”

朝行雨睜大眼,靠直覺脫口而出:“你早就知道了?”

閻是之沉默,繼續拾撿那些碎片,攥着朝行雨手腕的力道卻沒有放松。

外頭的喊聲還在繼續,夾雜着女人凄厲的哭聲,從遠到近,又重新慢慢遠去。

朝行雨用力掙脫。閻是之力氣很大,他不得不轉動手腕,讓那一圈皮膚被粗糙的指腹磨地通紅。

朝行雨下意識地呢喃:“痛……”

閻是之像是突然被按下了某個看不見的開關,手瞬間松了力。

朝行雨得了機會瞬間轉身跑開,離開前回頭看閻是之一眼,看見他被瓷片刺破的手指,鮮血淋漓。

“怎麽回事?李揚今天不是還好好的嗎!”

村子裏聽見叫喊的人都跟着跑出來,一同往事發地趕。

“不知道……我,”那人眼睛通紅,聲音顫抖,“我只是從灘口路過,就看見、看見一大片紅色的河水……再往前走就是……是李揚……”

朝行雨跟在他們後面。他今天午後去過灘頭,根本沒見過李揚,也就是說,李揚是在他走後一兩個小時內出的事。

衆人匆匆忙忙跑到灘頭,天已經全黑了,手電筒光能找到的地方有限,只能讓最先發現屍體的年輕人帶路。

“我不去!”那年輕人哭叫一聲,“太吓人了……他的腿,骨頭都露在外面……”

“你冷靜點。”是老吳的聲音,“手電筒給我,你帶路,我走在你旁邊。”

“我……我……”年輕人還在猶豫。

“搞快點!”老吳歷聲道,他指着人群中哭泣不止的李揚老母:“李家老人還在等着!”

年輕一些的男人女人也跟在老吳身後,踩着又淺又冰的河水,不知走了多遠,衆人才聞見一股撲鼻的血腥氣。

“造孽啊……”

朝行雨聽見周圍人的吸氣聲,他順着手電筒燈光看去:

就在白天看見的那間小屋不遠處,暴露在空氣裏幾截骨頭在照亮下反射白光。

那具屍體沒有四肢,大臂和小腿散落在軀幹邊,上面浸血的衣料随着河水的沖刷飄動。

由于泡的久了,四肢截斷處的肉已經發白,仔細看的話,水裏甚至有幾條小魚圍在周圍啃食屍體……

人群中有人忍不住嘔吐,恐慌在壓抑的氣氛裏傳播。李揚明顯是他殺的,手段殘忍,棄屍荒野。

這麽一個平和的小村莊,人們都相互熟識,而兇手說不定就是今天白日才打過招呼的熟人……

朝行雨很冷靜,他斂下眉目,回想起方才閻是之的舉動。有可能是他嗎?

不對,閻是之腿腳不便,怎麽可能只身殺掉體魄健康的李揚呢。

那外來人呢,兇手是外來人的可能……

“咔嚓--”

熟悉的快門聲響起,一片混亂裏,只有朝行雨聽見。

蔣鋒不知何時站在人群外圍,舉着相機,名牌運動鞋踩在水裏,濕透了。

察覺到他的視線,蔣鋒敏銳地轉頭,與人群中央的朝行雨四目相接。

隔着一段距離,在散亂的手電光中,他們看清了彼此眼中的懷疑:

外來人,這裏不就正好有一個嘛……

兩人同時這麽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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