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輪椅

李揚下葬那天, 村裏人擡棺繞着長水村走,漫天的紙錢撒了一路。

李家老太走在最前頭,不過幾天時間,原本精神矍铄的老太竟已生生抽成一張滿是褶皺的皮。她枯黃的手指托着李揚遺像, 滿頭蓬亂的白發藏在麻布裏。

村中的男男女女都跟在這支號喪的隊伍後頭, 不懂事的孩子興奮地從竹簍裏偷來紙錢, 悄悄揣進衣襟。

但這其中不包括閻是之, 也不包括朝行雨和蔣鋒兩個外人,他們只站在院門口, 以沉默目送這場哀怆的游行。

李家老太一路埋頭凄惶,面色枯槁,只有在路過蔣鋒與朝行雨時, 那雙青白的眸子裏射出道怨毒的冷光,活像地獄來的老鬼。

朝行雨被那目光刺地一怔。

“不要多想。”閻是之就在他身旁, 目光沉靜:“這件事完全與你無關。”

“我知道。”朝行雨聲音輕輕的, 有些郁悶。

這樁喪事帶來的陰影在遲遲沒有兇手線索的情況下漸漸淡去了。李揚下葬後又過了幾天, 村長組織了一場露天電影放映,讓村裏人都來看。

放電影那天,朝行雨只是随口在飯桌上與閻是之提了一嘴,他壓根沒想過讓閻是之陪他去。

出乎意料地, 閻是之主動提出了要去。

于是夜晚七點半,朝行雨推着閻是之, 再三确認過屋門鎖好後, 兩人才不緊不慢往放電影那處走。

等他們到達,露天的放映處已經滿是人了。村裏男女老少都提着各自的小板凳,手裏拿着竹編的扇子或是幾袋瓜子零食,鬧哄哄地把電影熒幕裏外圍住。

這時已經初入夏, 人群聚集的地方本就悶熱,朝行雨樂得涼快,推着閻是之就在人群外圍停下了。

“離這麽遠,看得清嗎?”閻是之問。又看他不知哪裏搬來幾塊防滑的石頭,穩穩墊在他輪椅後頭。

朝行雨抹一把額上的細汗,踩上一旁的大石頭,紅撲撲的臉蛋在朦胧的投影燈下泛着柔光。

“沒關系,我眼睛好。”他回答。

電影放映開始前,長水村村長站在了銀幕前。這還是朝行雨第一次見到所謂的“村長”。他從吳桂香那聽說過這位老村長,二十九歲那年從父親手裏接過村長的職責,勤勤懇懇兢兢業業,就這麽做了三十年,很受村裏人愛戴。

那老人柱了枝拐杖,但他走起路來卻并不衰弱,反而腳下生風,發皺發黃的皮膚下仍有肌肉,一雙狹長的眼睛散發精光--這是一位極其幹練的老人。

朝行雨一邊聽着村長講話,內容無非是安慰大家的情緒,一邊揮手想要趕走圍在腿邊的花蚊子。

“過來,離我近些。我不招蚊子喜歡。”

閻是之看他手指抓撓一片瑩白皮膚,落下的紅痕燙眼。

朝行雨半信半疑地靠近他,發現自己居然真的沒有再招蚊子咬。

閻是之看他因為雀躍而發亮的眼睛,嘴角也勾起一個笑來。他令自己搭在輪椅上的雙腿岔開,中間留出一塊空位,輕聲道:“坐這兒來。”

想象兩人坐一起的畫面,朝行雨覺得不太好。

“沒什麽好介意的。”閻是之拍拍自己僵硬的大腿,他斂下眉眼:“沒知覺的東西,你就當它是兩塊木頭。”

“還是說你嫌棄了?”

“沒有嫌棄!”朝行雨辯解一聲。也是,反正沒知覺,坐下去也不會怎麽樣……這麽想着,他小心翼翼坐下去。

閻是之往後靠,雙手搭在輪椅的兩側把手上。朝行雨合攏膝蓋,背脊挺直,有些拘謹地坐在他身前,很注意的沒有碰到閻是之雙腿。

空氣有些悶,朝行雨溫熱的皮肉隔着衣物也能暈到閻是之身上。

電影開始了。

片子很老,是朝行雨從來沒看過的類型。縱使如此,演員滑稽的臺詞和誇張的演技,還是逗得朝行雨和在座村民一起,笑得前仰後合。

閻是之從兜裏摸出幾塊玉米糖給他。由于溫度,糖體有些融化,黏糊糊地沾在透明包裝上。

朝行雨專心看電影,笑出的兩只梨渦又軟又乖,他側頭,就着閻是之遞來的手把糖果含進嘴裏。

餘了,伸出一截紅滟滟的舌尖,自然地舔那剩下的半融化的麥芽糖漿。

指腹劃過的觸感柔軟濕熱。

閻是之呼吸一滞,他盯着朝行雨潔白地後頸,眼中似有暗波翻湧。

老吳聽了媳婦的話,在自家院子裏喂完雞鴨豬狗,這才堪堪叼着旱煙往放電影的地方去。

這不,電影都放了一大半,人們坐在一起哄笑熱鬧,偏偏自家媳婦的聲音從最前面傳來,搞得他也不好從人群中直接穿過去,只好繞一圈,從電影幕後鑽過去。

放電影的場地選在一片荒田,電影幕後鄰着的,是塊種豇豆的地。豇豆藤架搭得高,老吳側身從裏面擠過去,還要注意着不踩到農作物,只能聽着人群的歡鬧辨別方向。

“嗬--嗬--”

人群不斷的哄笑聲裏,夾雜了一道詭異的聲音。

“嗬--嗬--”

類似野獸粗喘,又像老舊的排氣扇吱啞作響。

老吳瞬間警惕起來,他渾身肌肉本能地繃緊了,踮腳往聲源處靠近。

熟悉的血腥味迎面撲來,有一瞬間甚至把他拉回發現李揚屍體的那個晚上。

刨開礙眼的豇豆葉,巨大的電影熒幕後,躺着一個渾身是血,睜大眼睛不斷抽搐喘息的男人。

他與人群笑鬧只隔了一層單薄的布料。

老吳煙鬥掉在地上。他走到男人身邊,蹲下,伸手按住他頸側翻開的刀口。血肉滾燙,老吳大腦幾乎空白,他抖着聲音:“誰……”

男人目光已經散了,能發出的只有“嗬嗬”喘息聲,半分鐘不到,就連這可怖的喘息也随着他的血液流盡了。

老吳全身緊繃,面色漆黑。

他撿起地上的旱煙,抖着手吸了一口--不是害怕,是震怒。

他将褂子脫下,蓋住屍體頭部,重新鎮定自若地從熒幕後走出去,走到人群裏。

吳桂香看得正開懷,突然見自家老吳從熒幕後頭走出來,忙打招呼:“這兒!老吳,快坐下,馬上結束了!”

“啊……”老吳路過她,沒有停下,“我辦點事,你待會兒先和別人結伴回去,不要一個人走。”

吳桂香疑惑地看他兩眼,最終随他去了。

蔣鋒嚼着從老吳家順來的煙草,百無聊賴看着電影抖腿。他站着,在人群外極其顯眼,同樣顯眼的,還有向他走來的眼神銳利的老吳。

“出什麽事了?”蔣鋒背脊立刻直起來,面色變得嚴肅。

“劉樹死了。”老吳壓低聲音。

劉樹。蔣鋒見過,之前李揚那事以後,每天跟着他看着他的男人。

“人在哪兒?”

“就在屏幕後頭,脖子被人砍了……”老吳咬咬牙:“蔣記者,之前你讓我看的照片兒裏,有你懷疑的人嗎?”

老吳垂在身側的手在顫抖。

蔣鋒斂下眉眼,喉結一滾,沉默。

人群又爆發一片笑聲,老吳聲音大了些,壓抑的低吼:“蔣警官!”

蔣鋒一愣。

兩人周圍的空氣凝滞了。其實老吳對自己的猜測把握并不大,只是察覺蔣鋒的言行舉止,給人的氣勢感覺,都不像是記者,特別是對于李揚一事的反應。

雖然有想法,但老吳也不敢輕易下結論,直到這一刻,他慌不擇路的坦白試探,蔣鋒做出的反應才真正讓他确定。

蔣鋒不是記者,是警察。

“啧。”蔣鋒咂嘴,轉頭把苦兮兮的煙草吐出,他看向老吳,眼神認真:“這裏不是說話的好地方,先出去。”

事到如今,他也沒必要再瞞着老吳了。

市裏警局派他來,查的原本是發生在長水村的人口失蹤案件,只是這之後的兩條命案,蔣鋒的的确确沒預料到。

事情變得越來越麻煩了啊……

這邊,朝行雨似有所感地轉頭,正好看見蔣鋒和老吳匆匆離開人群,往黑暗裏遁去。

出事了。

“閻大哥,你在這兒等我一下,我去上個廁所。”他起身就要走。

閻是之抓住他手腕,反扣在自己腿上。

朝行雨掙不開,疑惑道:“閻大哥?”

“快點回來。”

閻是之擡眸,一字一頓。

【小雨,天太黑了很危險,咱們先回去吧。】系統擔心道。

朝行雨沿着蔣鋒二人離開的方向跑,黑夜裏視線并不是很清晰。

“他們看起來很着急……肯定有什麽事情發生了。”朝行雨停下喘口氣,“系統,你有沒有聞到什麽味道?”

【嗯?本系統還沒有那個功能呢~】系統有些不好意思。

“好像是……”

月下寂靜裏,風掠過田地,植物沙沙作響。

朝行雨用力嗅嗅,精致的眉毛皺起:“血腥味。”

敏銳地循着氣味最濃的地方望去,是身旁一片玉米地,高大的玉米枝枯黃地垂着,風一吹過,葉片交叉晃動。

朝行雨咽口水,隔近看,葉與葉的縫隙裏,是混沌的黑暗,以及……

一雙微微反光的,人的眼睛!

有人在藏在玉米地裏與自己對視!

朝行雨背脊發麻,被激出一身雞皮疙瘩。他當機立斷地沖進去,那人也被驚動,轉頭往地裏更深處跑。

慘白的月光下,玉米地動靜很大,從一頭一直到另一頭,直到兩個身影一前一後沖出,沿着田地一路踩死許多作物,追逐到了河邊。

七月是長水村汛期,夜晚的河水漆黑冰冷,看不見底,只有湍急的水流碰撞,形成一個又一個漩渦。

“去哪兒了……”朝行雨胸膛快速起伏,他不通長水村路途,現在連自己的方位也迷失了。

那人是故意把他往這裏引的。

他此刻正站在河邊,腳下是細碎的泥石。朝行雨直覺危險,要往旁邊退開--一雙從黑暗裏伸出的手觸碰到他半邊身體,那人用力一推,朝行雨甚至來不及回頭,就已經失去平衡,順着那股力量摔下河岸。

【小雨!】

泡在冰冷的河水裏的雙腿才剛劇烈跑動過,朝行雨想要擺動它們,卻怎麽也沒有力氣。

河水蓋過他的頭頂,他從水裏看向河岸,只見一個扭曲模糊的背影。

“唔……”

呼吸困難,鼻腔逼進河水,嗆得朝行雨嗓子和肺火辣辣地疼……

只差一點,只差一點……

“砰!”

九死一生之際,他的耳邊響起巨大的落水聲。

朝行雨意識幾乎模糊,逐漸失去力氣的手卻被誰緊緊握住了,然後是腰背,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撈起,護住。

他靠在來人寬闊的胸膛上,打濕的眼睫如雨中鳥雀的羽毛,可憐地粘成一簇。

柔軟的兩腮被握住,陰影覆蓋,他的唇上覆蓋了另一人的溫度。

冰涼,粗糙,且熟悉。

他聽到有人伏在耳邊,沉沉說:“不怕了,我在。”

朝行雨恢複呼吸,擡眼看他過後,終于放心睡去。

電影放映結束,村民們就算意猶未盡也只能接連散去。

吳桂香提着自己的小板凳,和村裏其他婦人一同離開。

“咦?”其中一位婦人有些驚奇地指着大石頭邊:“這裏怎麽會有這個東西?村裏是有誰腿腳不便的嗎?”

吳桂香随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朦胧黑暗裏,是一把空置的木質輪椅。

輪椅中央,竟還放着幾顆開封或未開封的,将要融化的玉米糖。

作者有話要說:  便宜你閻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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