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再遇雲奚
今日未曾輪到杜若,之後他再同我打賭我都不應了,我可不想天天冒着罰跪風險去為他買這買那。
看過一天選拔賽後,我同杜若告別去見陌桐。
主島霧氣缭繞,水晶宮殿隐于雲霧之中,二川溶溶彙入宮牆。我快步穿行在曲折回廊之上,陌桐的書房便在碧流深處。
我規矩地敲了兩下門。沒聽見他應聲,想必是還未回來。我便直接推門而入,在他做工考究的烏木椅上落座休息。
由于昨夜沒睡好,等了沒一會我便困頓地趴在桌上睡了過去。
我在他将我往一旁的雲錦軟榻上放時醒了過來,勾住他的頸項喚道:“阿耶。”
陌桐好似有些尴尬,頓了片刻還是将我放在了榻上。我不松手,又喚了他一聲。
他一把将我胳膊從他肩上扯了下去,直起身道:“幾歲了還這般撒嬌。”
他一向如此,看似嚴父,實乃一紙老虎。
我是不會怕的,轉而又撲過去抱住了他的腰,将臉埋在了他身上,“……我有事同阿耶商量,阿耶一定得答應我。”
陌桐這回沒再扯開我,溫熱的掌心落在了我發頂,語氣卻依然冷淡,“這便是你所謂‘商量’?你且先說。”
我讨好地蹭了兩下面前仙袍,試探道:“我看選拔賽上沒安排上我,你不會将我內定了罷?”
“玄天老祖飛升前以術法見長,他之秘境即便你最終不得傳承,僅是考驗過程也會令你受益匪淺。”
他果然又搞這一套!
我不虞道:“可我不願如此。我總這般不參賽便得到名額,在閣中名聲不知多差了。”
陌桐靜了片時,回道:“我也可安排你參賽。若是拿不到名額,你便去禁地裏住個三年五載,好生反省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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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給出的回答令我頗為沮喪,抗争道,“九州五界秘境千千萬,阿耶便非要我去這個?”
陌桐緘默不語,靜靜同我對視。
我咬牙道:“阿耶安排我參賽便是。”
禁地又不是沒住過,住便住!去住禁地也比再見那人強!
從陌桐書房離開後,我回房間換了身黛色織錦長衫,将頭發以白玉冠束起上半,腰間挂上雕花錢袋和流蘇玉佩,化身成了官宦人家的公子哥,在幽悄夜色中禦劍下島。
我從小沒少替杜若跑腿,對如何躲避巡查和機關下島了如指掌,很快便來到雲界的蒼海之上。
珀元閣的重重島嶼皆位于海上,從主島飛落而下的兩條白練被稱為天川。
天川紫氣迢迢,直下數千尺,宛如天瓢倒海,氣勢雷霆萬鈞,每次從這下島我都會被震得耳鳴。
我捂緊雙耳,加快了禦劍速度。往東飛幾百裏便是岚雲宗的地界,新林是其中最為繁華的港口城市,杜若要的荷葉雞只有這有賣。
我落在了新林附近的山野間,不慌不忙地通過城門進入城池中。新林不愧是座不夜城,燈火綿延數裏不休,即使已臨近亥時,街上依然熙攘紛鬧。
穿過人群,我加快腳步朝記憶裏去過的那戶賣荷葉雞的老字號酒家走去,走過寬寬窄窄的巷子,終于來了較為僻靜的小街,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家店就在街尾。
一路行至街尾,我仰頭望向匾額——
珍玉坊?
我迷惑地四周看了圈——
沒錯,就是這裏啊。
我記憶力一向很好,不會搞錯。
進了門一問才知,那荷葉雞早在十幾年前便易手給了珍馐閣,要去另一條街找。
我只好重新出發,回到了之前擁擠的主街,正在人群中費力前行時,忽然身旁有人起了争執,轉眼開始相互推搡,不知怎麽地我便感覺到腰間一輕,垂眸一看錢袋已經被無聲無息地擄走了。
我凝神四顧,輕松地找見了一個小毛賊,正在人群中快速離去。
我連忙緊追而去,被他七拐八拐地帶到了一條更為擁擠不堪的小街上,周圍皆是五色斑斓的各式燈盞,似乎正在猜燈謎。
追至燈光黯淡些的街尾,我看見他竄入了個黑漆漆的窄巷。
我急忙就要朝那裏沖去,沒顧上注意腳下,誰知竟一不小心踩到了一個石板路缺損的低窪之處,登時失去重心地向前栽去——
電光石火之間,我正要偷偷用術法把自己拉回來時,忽然一只手臂勾住了我的腰,一把将我扶了回去。
我下意識撐在了那人胸口,揚起頭準備向他道謝,眼皮掀起時,竟毫無防備地看見了那副我連做夢都不願夢見的面容——
是他。
是雲奚。
夜色闌珊中,他一身雪色衣袍,眸如點漆,發如潑墨,清貴端方得像仙君下凡,與這喧嚣的塵世格格不入。
他剛好垂眸,靜靜同我對上了視線,剎那間周圍的聲音在我耳中惶然淡去。
雪見跟簡文若長得近乎一樣,他一定會誤認。
我心跳瞬間激烈得無以複加,腦海中閃過數種他的反應——
他會驚訝吧,為什麽我還活着?會向我歉疚地道歉嗎?也許還會試圖解釋……
我該怎麽辦?
我就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平淡說你認錯人了。
或許冷冷告訴他,你要道歉的那個人早就死了。
怎麽樣才會更爽快些?
我正在糾結不下時,他将扶在我腰間的手收了回去,溫和地關懷道:“公子可還好?”
他雖然微微在笑,卻是我熟悉的、禮節性的淺淡笑容,眉眼依然疏冷。
他這稱呼、态度、問話……
分明是不認得我。
他竟然不認得我了?
我昨夜還夢到他,夢中他的臉、他的身形、他深入骨髓的端雅,一如昨日般清晰。
雖然我不情願,但他的樣貌已如蝕刻一般印在我腦海深處。
但他倒好,負了、欺罔了我,令我望斷黃昏,苦等一生後,竟然就可以這樣完全将我抛在腦後,連我的模樣都徹徹底底忘了個幹淨?!
我沉默着放下了抵在他胸口的手,呼吸逐漸急促——
我從未想過再見他,可他這反應……
驚怒轉瞬間控制了我的心神,質問幾近破口而出——
你可還記得竹林深處、石階盡頭,曾有個叫簡文若的人,風髮霜鬓等你數載之久?
他死了啊,死在了你的謊言之中!
就在我攥緊了拳,正欲啓唇之時,一道人影忽然走了過來,擡手捉住了他的一片衣袖,清脆悅耳的少女聲音在他身側響起,“師兄,你在做什麽?我猜出來了,‘一鈎新月挂西樓’是‘禾’字,‘一鈎新月’乃是‘丿’,‘西樓’,‘樓’之西面則是‘木’,合起來便是‘禾’,我說得可對?”
他偏頭看向少女,唇角微彎,柔聲道:“自然毫無錯處,蓉蓉一向聰慧。”
蓉蓉……
雲岚宗宗主之女、他的未婚妻——
雲裳蓉。
雲裳蓉氣鼓鼓道:“我不是小孩了,你別拿這種話敷衍我!”
雲奚自然地牽住了她的手,哄她道:“我所說皆是真心之言。”
怒意猛地一滞,我怔怔地看着眼前溫柔寵人的雲奚,深埋在腦海中的回憶失控地浮現而出——
那時因為要多養一口人,我變得比之前辛苦許多,早出晚歸地下地幹活。
雲奚總說要幫我,但我實在無法讓他這樣的人去幹農活,于是一再回應他在家中等我便好。
後來某日我一回家便在桌上發現串滿的好幾貫銅錢,雲奚走過來拉住我的手溫柔道:“以後我在外養家糊口,你只管閑雲野鶴,撫琴作詩,如此可好?”
我震驚地看着他,問他錢是哪來的。
他一開始不願意說,後來見我生氣了才解釋說他去附近城中私塾裏教書賺得的。
我不是很樂意地抱緊了他的腰,仰頭描繪他隽秀的眉眼,“可是這樣會有很多人喜歡你,你被別人搶走怎麽辦?”
雲奚垂首注視着我,輕輕笑了下,“他人再是喜歡我也是深情錯付,我眼中只有文若一人。”
我羞怯又心動地墊腳親吻他的唇,悄悄告白道:“我也是,只喜歡你。”
回過神來,視線所及是挨在一起的一雙人。
雲裳蓉臉頰變得紅撲撲的,嬌羞不已地別開眼,卻又忍不住心動地偷偷看他——
她像極了曾經的我。
我像燙到似的垂下了眼,濕意在眼中積聚。
何其可恨,都到這時候了,我竟還會因為他的背叛而傷心?
我這一世,幾百年過去了都活得很快活,直到今天重遇了他——
曾幾何時淡去的恨意再次浮于心間,竟疼得刻骨銘心。
這是命運。
它不許我這麽輕易放下。
“公子?”明明是冰泉般聲線,偏要放軟了聲音喚人。
一個冷心冷情之人,卻偏愛僞裝深情,簡直贻笑大方。
我閉緊了眼,一息後複又睜開,擡起頭沖他彎唇微笑,在他被燈火林臯映亮的黑眸中看見了自己平靜如常的倒影——
“我沒事,謝謝雲奚師兄,我們來日還會重逢。”
沒有去管他的反應,随着我話音落下,一道銀色流光從袖口中驟然竄出,托在腳下,帶着我在一片嘩然中騰空而起,須臾間融入了頭頂上空的浩瀚星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