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嗳,實在對不住,還請莊老板原諒則個。”

車下的華昇笑嘻嘻沖副駕駛座上的莊曼侬敬了個禮,又文绉绉道了回歉。

這個最初提議請吃飯的人,走到半道就接到他媽媽叫他回家吃飯的電話,然後就讓姜池停車。

也就是說,這頓晚餐即将只剩她和姜池兩個人。

莊曼侬縱使心底難為,面上也不會顯露出來,面對華昇再三抱歉只有點頭說沒關系,華昇再彎下腰,越過莊曼侬瞧眼姜池,笑出口白牙才轉身往地鐵口去。

背影竟有些孤寂決絕的意味,莊曼侬還要再看時車窗卻緩緩升起,而華昇的背影也被玻璃弧度壓扁。

她轉回頭看駕駛座上的人,他也偏着頭。

無聲對視眼,也不知道他是從她眼裏讀出了什麽,靜了會兒竟然問她:“還去嗎?”

這是什麽話?

“為什麽不去,我謝的本來就是學長啊。”

又不是華先生……姜池自動在她的話後面接了句,那點不悅也消散去,點點頭重新開車。

目的地是家叫“來路館”的私房菜館,就在一中旁的一條老巷子裏,車開不進去,只能停在學校後門的美食街外。

一中的美食街就算是寒暑假也不會冷清,因為附近多的是課外補習機構,自然也多的是光顧的學生。

然而步行穿過美食街對莊曼侬而言,從來都是個不小的考驗。試問有誰禁得住垃圾食品的誘惑?尤其是,她還是個被明令禁止不許亂吃的可憐人。

在莊曼侬初中入學前,莊先生和莊太太為了确保女兒能吃到新鮮健康的營養餐,聯系到了一中附近的私房菜館,正是這家“來路館”。

和一中相同,來路館也是舊年的建築,古樸的小院一代一代傳下來至今已成了逍城有名的私房菜館,菜館有個不成文規矩,每天中午最多做兩桌生意,晚上最多三桌,絕不超過五桌——可許多年前被莊曼侬破了例,她成了來路館随時可來的第六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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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時,莊曼侬每次從學校後門出來穿過小吃街時都會蠢蠢欲動,只是那時候有莊景伊看着她,不能妄動。

直到上了高中,莊景伊也像其他的霸道總裁一樣被送到國外念書,她才得以一個人穿過這條街,不過那時候她已經在衆人千叮咛萬囑咐下懂事了些,學會了管束自己……

一直走得艱難的一條路,今天卻因為姜池在邊上走得格外輕松。難道是因為走在他身邊自己也沾了些出塵濾鏡?

“在想什麽?”

姜池的聲音驀地響起,她回神,發覺自己已經處身巷子裏,還傻兮兮走過了菜館院門……

“對不起,走路出神了。”她耳根有些燙,邊擺出請人進院的手勢。

姜池眉眼間添了幾分笑意,也對她做出個請的動作,等她先跨過門檻他才邁步。

來路館的老板娘姓路,因此“來路館”這個名字也多了層俏皮的含義,院裏的老桂樹下有一黑一白兩條貓躺着,見人進來後胡亂喵了兩聲又轉頭睡。

莊曼侬平時來會逗逗它們,不過今天端着正經直接往正廳裏去,裏頭有個八九歲的小姑娘,擡頭見她人後把作業一丢:“好久不見呀,曼侬姐姐!”

還要繼續叫她身後的人時姜池卻伸出食指比了個“噓”的手勢,小姑娘轉兩下眼珠,壞笑下只往莊曼侬面前去。

最近天熱,午餐都是孟玖來取回書店吃,這麽算來她是很久沒到來路館了,莊曼侬刮了刮跑來面前小姑娘的臉蛋兒:“好久不見啊,怎麽只有你一個人?”

“阿斯在傳菜,二舅舅和我爸爸在廚房,我大姑在看電視,你們等等——”小姑娘看兩人眼後拔腿跑開,樂颠颠兒吼着小嗓門兒,“大姑,曼侬姐姐帶男朋友來了!”

“……”

莊曼侬被這話一噎,進門前就熱熱的耳根子更燙些,面頰上瞬間染上紅暈,控制不住更藏不住地難堪起來。

姜池見狀,出言安慰她:“小孩子的話,學妹不用放在心上。”

“學長不介意才是。”

“能被誤會是我的榮幸,怎麽會介意?”

他挂着屬于紳士的标準微笑,淺淺的弧度,右側唇畔露出個不明顯的笑渦……

這樣的笑容和忽然的一句榮幸,莊曼侬只覺得心裏那個跪在神龛前蒲團上敲木魚的帶發小尼姑忽然丢開木魚轉起了圈圈。

“曼侬來了呀?”簾子後面出來位四十多歲的婦人,目标明确地看向姜池,然後錯愕,“阿池?”

轉圈圈的小尼姑倏地停下,有些暈地坐回蒲團上,頭上一圈小星星。

姜池看眼顯然懵神的莊曼侬,笑着叫了聲路文女士:“路姨。”

路文女士目光在兩人身上掃了好幾下,眯眼摸着小侄女的腦袋笑:“你們怎麽會一起來?”

莊曼侬來不及弄清姜池和路文女士之間的淵源,只怕路姨誤會小姑娘的話平添尴尬,解釋道:“學長幫了我一個忙,我是來酬謝他的。”

聽是這樣,路女士眼睛眯得沒之前厲害,推着小侄女坐回暑假作業面前,拍了拍手:“行,今天做你們愛吃的。”

“謝謝路姨。”

兩個人異口同聲,路女士的魚尾紋又猖獗起來:“裏頭蕉葉間空着,就不用我領了吧?”

“嗯,我們自己去。”莊曼侬說着看向姜池,他歪着腦袋點了下,達成共識。

五點左右的天色還很亮堂,只是在轉到院子東南角一叢芭蕉後就暗了不少,蕉葉間顧名就在芭蕉叢旁,從包間裏的窗戶看出去就能見着芭蕉葉,倒是很清幽。

當然,現代人更鐘情于空調,如今窗格內已經裝上層玻璃窗。

姜池先一步進包間去,打開燈,回頭看莊曼侬眼才又走到木桌旁拉出把椅子請她坐下。

她拘謹坐好,把包放在另一把座椅上,等姜池轉身調空調時仰頭打量起蕉葉間,許久沒來,竟然新添新換了不少裝飾,比如牆角立着盞中式落地燈,頭頂的吊燈也換成造型彎曲奇特的木質燈罩。

試好空調溫度的姜池回頭便見着她仰臉看燈的背影,在原地呆上幾秒,恍疑是回到了少年時見到那個仰頭呆看油桐花的少女……

怎麽會有人一點也不變呢?

他斂了斂眉眼,坐回她對面,莊曼侬自然也收回視線。

窗外芭蕉擋了大半的光亮去,其餘微弱的自然光從窗戶進來後就與偏暖的燈光融為一體,營造出一種天色已暗的氛圍。

溫柔的桔黃色燈光在兩人的臉頰投下睫毛的陰影,各自不覺察,卻互相能看見。

茶水還沒送上來,莊曼侬想伸手轉茶杯都不行,只有在桌底摩挲起包鏈,邊感嘆似的說:“原來學長也認識路姨呀。”

“嗯,我父親是路二叔的老朋友。”高中時,他也常來這裏吃飯。

後面的話,說出來難免突兀,他打住。

她點點頭,包裏的手機忽然響起來,莊景伊打來的。想起還沒報備在外面吃飯的事,她忙心虛出去包廂,好在電話裏莊景伊倒問她和誰一起,只讓她早些回家。

白心虛一場再回到蕉葉間時已經有人送了壺茶進來,她總算有只稱心的茶杯能放在手裏轉移注意力,姜池留意到她的小動作,不自覺地笑了下。

“家裏人的電話?”

“嗯,哥哥的。”

“抱歉,占用了莊小姐的私人時間。”

早上那通電話裏他叫她莊老板,現在又叫她莊小姐,果然都是有揶揄在的,這和莊曼侬印象裏總是很正經的姜池有些出入,這樣的姜池好像更有趣些。

“就算是私人時間也是要吃飯的呀,不過——”她擡眼看他,欲言又止地轉了轉眼,燈光落在眸子裏像裝着星星。

“不過?”

“不過,學長不用總說‘抱歉’啊……”

姜池聞言莞爾,思索會兒果斷換了種說法:“那,還請學妹擔待?”

莊曼侬:“……”

她忍不住重新審視起姜池來,那個奇怪的念頭又冒出頭,心想難道他真做了爸爸,所以才會變得如此有童心?

再之後,她就問出了一個愚不可及、往後再回想起來時仍然想撞豆腐塊的問題:

“學長當爸爸了麽?”

“……”

即便是雲淡風輕如姜池也為她的話噎住,而問話的人也已呆滞,氣氛一時有些凝滞。

路女士敲門進來時,兩個人都還一臉呆,窗外的芭蕉為底,桌上的兩個紅着臉的人像花兒。

“空調開着呀,怎麽都熱成這樣?”路女士的話不知是無心還是有意,反正兩人聽後更覺難堪。

走到桌邊放下一葷一素兩盤菜,才又說:“本來是做給自己吃的鴨卷,請你們。”

“謝謝路姨。”又是異口同聲,只是分貝低了不少。

“先吃着,我再去做別的,飯讓阿斯給你們送來。”路女士說完這話又離開。

包間的門一關上,莊曼侬又半垂下頭,臉頰染上層淡淡的玫瑰色,透過熱菜騰騰霧氣,姜池看不真切。

“雖然不知道你為什麽會這麽問,但我想我有必要澄清下,我目前還沒有做爸爸的機會,甚至,”他頓了頓,“甚至連女朋友都沒有。”

莊曼侬猜,如果桌面是玻璃材質的話,只需要一張深色桌布就能看見她的大紅臉。

“對不起……”

“沒關系。”他接得很快,語調輕柔得像在安慰說錯話的小孩。

年紀不小的莊小姐并不覺得有被安慰到,之後一個小時裏倒不像是在吃飯,而是在吃石頭,沉甸甸的。

從來路館出來時,日暮也已降臨,老巷裏的天滿是橙紅色的晚霞,撲面而來的也是暖烘烘的風,有些熱,尤其是姜池還站在她邊上。

“多謝學妹款待。”

“不、不用謝。”

她還在為那蠢事糾結,說話不利索,步子也不由自主地慢下來,姜池正好也樂得如此,兩人走得比不願上學的小學生還要慢。

黃昏拉長兩人的影子,投在小巷的石板路上,一黑一白兩條貓在院門處打鬧……

一切都可愛到讓莊曼侬覺得她能就這樣靜靜地回到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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