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山上吹來陣風,繩索上系着的牛皮紙袋裏又傳出唰啦啦的聲響,屋內也熱鬧得很。
以莊詠歸為首的三個男人坐在客廳高談闊論,以高妙為首的四個女人坐在餐廳做月餅聊天。
雖說何冬容來過莊家好些次,可這回她多了另一重身份,這麽來在長輩面前越發拘謹,高妙覺察出這姑娘的腼腆,寒暄幾句便笑彌彌說其他話,何冬容聽着聽着也放松不少。
“最近山裏頭風景也好,昨天肖太太還去風景區裏溜達了圈兒,不如我們吃完也進去轉悠轉悠?”高女士突然提議。
何冬容本着乖巧本色即刻點頭應下,珮姨家裏的姑娘在帝都念大學,她這些年常和莊家人一起過中秋,自然也應下。
唯有莊曼侬,今天完全不想動好嗎?但她終歸是不能掃興的,還是點了頭。
中秋日的午餐豐盛度幾乎快趕上年夜飯,兩路人馬在餐桌上彙合,靳骁的父親靳侃也是這時候才姍姍來遲。
“行啊老靳,一吃飯就到。”莊父一見老友便調侃。
“诶,打住打住,我可是一忙完就從醫院往回趕。”靳侃随衆人坐上餐桌,朗笑道,“只不過路過彩票亭的時候剎了腳。”
此話一出,衆人都笑将起來。
這位大叔去年夏天因受辦公室裏小年輕的影響,也跟着買了注彩票,結果頭一次就中了五萬,那愣頭青小醫生就此将他視作偶像,每天吹捧他說他天生适合彩票界,于是靳侃跟着他又買了半年,然而這半年裏連買口香糖的錢也沒中過,後才作罷出走彩票界。
這件事連何冬容都聽莊曼侬提過,因此這會兒的笑聲裏也有她的一份。
靳侃見他們這樣假意板着臉,搖搖頭:“我可沒說是去買彩票,也就看看熱鬧。”
“什麽熱鬧?”
“也沒什麽熱鬧,就聽說有個小夥兒中了五百萬,出門撞樹上暈過去了。”
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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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妙搖搖頭,哭笑不得:“老莊說得對,你還不如你家阿骁穩重。”
靳骁聽有人提他,放下手機默爾一笑,仔細看眉心卻輕微皺着。
兩位中年男士就彩票這件事展開番哲理性的對話,等珮姨将最後兩道菜送上餐桌,才覓了別的話題談起來,吃喝正熱鬧時靳骁的手機響了幾聲,他看上眼直接摁斷。
靳父對此不滿:“你這孩子,怎麽每天都有騷擾電話打進來?不如幹脆換個號碼。”
依他看,現在這個年代的信息洩露問題是挺嚴峻。
“抱歉,我調成靜音。”他說完又和餐桌上的其他人道歉。
應聲之餘,高女士倒想起之前幾次,這孩子也總接到騷擾電話。她不動聲色地看眼靳骁,後者臉色有絲不對,她琢磨着,邊替幾個年輕孩子各盛了碗蹄花湯送去面前。
飯後高女士和他們提起想去風景區溜達一圈的事,靳侃因還穿着皮鞋,便先回家換衣服鞋子。
莊曼侬趁這空隙叫何冬容去花園看那些葵花籽,也因此錯過了高女士叫靳骁去偏廳談話的一幕。
再出發時,一行人皆擯車步行,出了月眠灣從風景區東北角進去,這處入口貌似是為了月眠灣住戶便利才開的。
逍山上有種獨特的桂花品種,其餘地方少見,這時節開得正好,十裏飄香,一些落在石板路或者沿階繡墩草上,經秋陽一照,像某種糖的顏色。
莊曼侬在繡墩草上揀了兩顆,陪何冬容走在後面拍照,莊景伊和靳骁兩人走在兩人前方沒幾步的位置。
靳骁一路上都有些心神不定,莊景伊以為是剛才高女士和他說了什麽,但又覺得不完全是,因為他每隔一會兒就要拿出手機看上陣。
直到,他的手機再度響起。
他走到棵不知名的老樹下接通電話,鞋尖碾了碾樹上落下的青果子。
莊曼侬跟另外兩人遠遠等着他,先見他漫不經心地踩果子,爾後不知對方說了什麽,他臉色倏地一變,隐約是憤怒。
因有段距離,他們皆沒看太真切,也沒聽明晰,只知道等他挂斷電話走來時眉宇間還攜着幾分薄怒。
“骁哥?”莊景伊叫他聲。
靳骁收斂起他的情緒:“抱歉,我有些事要先走一步。”
***
那端是山光林色,姜池這端則遲遲未下餐桌。
餐桌上,姜羨風跟外甥碰了碰杯,問他:“阿池過段時間要回釣矶?”
“嗯,十月中旬的樣子。”姜池跟舅舅喝了好幾杯白的,這時面色有些紅。
“帶女朋友回去?”林聲晚笑咍咍問他,語帶打趣。
“是這麽打算的。”他沒把話說全,因為這事并沒有完全定下來。
姜女士在一旁笑,沖林聲晚跟林家老太太那邊搖搖頭,小聲笑話:“過段時間還得去莊家拜訪征求小姑娘爸媽同意呢。”
姜羨風還停留在姜池的回答上,道:“那時候正好,估計國慶老爺子就該回來了,釣矶景也正巧。”
不愧是書畫家本色,說話十句不離景。
而姜池外公,最近這段時間老人家一直待在莫斯科,參加一位老友的葬禮,以故中秋沒跟家裏人團聚。
飯桌上一派祥和,姜池陪舅舅喝了個暢快,平時都不怎麽喝酒的兩個人只差上頭了。
姜寒至看着自己杯中的豆奶,悵惘地搖了搖頭,然後手伸去夠螃蟹時被老太太敲了下手背。
“才剛出院,少吃這些寒性的。”
姜寒至憋屈,臉色臭臭的,沒等他說話老太太又轉過去跟姜慕月說:“我們阿至這才高二就有喜歡的姑娘了,也就是阿池穩重,二十來歲才找女朋友。”
“可不是,這之前我可愁了不少回。”
又一杯醇酒下肚,姜池大概是真上了頭,笑說:“誰說的,我也是高中就喜歡她的。”
“……”
桌上衆人鴉雀無聲,姜羨風默默收回擡到一半的酒杯,咳了聲自己一飲而盡,唯有姜池自己還沒回過神。
打破寧靜的是老太太拍外孫手背的聲音,然後聽她重複:“才出院,不準多吃。”
這回姜寒至聽了話,幹脆起身,叫上姜池:“哥,陪我打乒乓。”
“才吃完飯,你鬧騰什麽?再說你傷口還沒痊好。”
姜寒至不依:“不打乒乓我就去打籃球,再不動動我就該發黴了。”
這倒是,林聲晚知道他好動,想着攔住老太太:“媽,就讓他去吧,這段時間悶着他了。”又問姜池:“阿池吃好了沒?”
“嗯。”姜池淡淡應聲,推開酒杯,然後抱着自己跟前的空碗送到廚房。
姜寒至:“……”嗯?這樣顯得自己好沒禮貌哦。
于是他也回座位上抱着空碗進廚房,兩人出來後直奔乒乓室去。
“随便打打就是,別搞花樣,當心又進醫院躺個十來二十天。”林聲晚揚聲囑咐他一句,成功威懾到姜寒至後又轉身威懾她先生,“再喝下去過年都別想喝。”
姜羨風:“……”
“哥,你女朋友長什麽樣啊,給我看看照片呗。”一進乒乓室,姜寒至就提出請求。
姜池睨他眼,高傲地從手機裏調出她釣魚時的背影照給他看。
“這算什麽,我是想看看嫂子長什麽樣。”他之前聽他媽和他外婆對着電腦嘀咕阿池女朋友有多麽多麽好看,早就好奇不已,但是才拉不下他英俊又高冷的顏面,沒能湊上去看,這會兒幹脆直接問他哥。
他話裏“嫂子”兩個字咬得極為清晰,姜池本就火辣辣的面頰又燒紅兩分,一高興把之前莊曼侬為“慕”拍的那套旗袍照給他看。
姜寒至結舌:“這……這不就是送我去醫院的人嗎!”
“怎麽,你的小女朋友沒告訴你?”
姜寒至點頭,然後甩甩頭,難以置信地盯着姜池:“你喝醉了?”
如果是清醒的姜池,諒他也說不出“小女朋友”這種調侃他弟弟的話。
“我沒醉。”他走近乒乓球桌,拿起球拍朝小少年晃了晃。
“我知道,醉了的人都會這麽說。”姜寒至也走過去應戰。
姜家就他們倆愛玩乒乓,只不過姜寒至是先天的喜歡,從幼兒園就愛拿着球拍站在凳子上跟大人打,而姜池是後天養成的,高二那年才學起來。
因此,姜池技藝不及他表弟精,偶爾贏他一次也只能是險勝。
但是今天,姜池就像被老和尚傳了三十年功力似的,一顆球也沒輸,姜寒至有如遭雷劈了腦門兒。
“一定是我受傷太久了!”他在嗓門上勝過了姜池。
姜池默默點頭:“嗯。”
“……”完全沒有得到安慰。
兩人如火如荼地打着——其實基本站在原地沒挪過位置,姜寒至也怕傷口再裂開。亦不用他們撿球,桌下的網袋裏就有一大袋乒乓球供他們用。
“你到底醉沒醉!”姜寒至頭一次被虐得這麽慘,心态有些爆炸。
“沒醉。”姜池朝他笑了下,露牙的那種,然後風輕雲淡地又發了顆球,補充道,“不過醉了的人都會這麽說。”
姜寒至:“……”我自閉了。
乒乓球室的門教人推開,姜女士扶着門框沒進來,只笑吟吟舉着個屏幕亮着的手機:“侬侬找你。”
姜池立時放下球拍,轉身去門邊接手機。
終于贏了一顆球的姜寒至:“……”完全開心不起來,你把我殺了吧。
盯着屏幕上明晃晃的兩個字,姜池翹了翹唇角,在乒乓室的休息座椅上坐下,看了眼另外二人。
姜女士會意,似笑非笑叫姜寒至:“阿至,讓哥哥留在這兒接個電話。”
決心報複的姜寒至:“姑姑,我能就在這兒嗎?”
“你這孩子,你不怕你哥就成。”她說着又關上門,留下足矣隔音的空間給親兒子。
也不知道她兒子這身悶騷本領是從哪兒學來的,平時提起小姑娘都只是“她她她”地說,結果給人小姑娘的備注卻是“侬侬”,有本事當面叫聲呀。
***
電話裏嘟嘟嘟響了好幾聲也沒人接,莊曼侬耷拉下眼皮,有些垂喪。
自從靳骁離開後,莊景伊整個人都摩拳擦掌起來,也跟到何冬容身側,莊曼侬見他這樣,沒好氣地把容容留給他當夥伴,獨自沿着小道往前。
路過一處景點後邊的餐廳,隔着飛橋她看見自家爸爸和靳伯伯跟幾位老人家圍在一處觀棋,不見自家媽媽和珮姨的身影,猜測她們也繞去了別處,于是自己尋到個無人的小涼亭坐下。
不知怎麽的,突然想給姜池打通電話。
結果那端并沒有音訊。
她看看表……這個時間,難道是在午休?或者還在吃飯?
準備挂斷電話的念頭才閃至一半便夭折了,姜池接通了電話。
他細微的呼吸聲萦繞來耳畔,莊曼侬将手裏兩粒桂花放在鼻尖嗅了嗅,起初樹下濃郁的花香變成淡淡清香。
“喂?”她聲音甜絲絲的,像桂花味道。
“侬侬……”姜池輕聲喚她名字,聲音醇厚柔和,他臉上的熱意似乎也順着無形的信號爬到莊曼侬面上。
她将桂花撒到涼亭下的湖裏,微涼的手背貼了貼發燙的臉蛋,細聲試探:“你喝酒了麽?”
“嗯。”
難怪……
她撇撇唇,剛想着姜池那邊又說:“不過我沒醉,不信你聞。”
“嗯?”她一愣,然後撲哧笑出聲,連湖裏的魚都往外跳了兩下,“這位先生,你好像真的醉了。”
姜池那邊安靜片刻,然後用那種帶着悶意的聲調說:“好,侬侬說的都對。”
“喂,姜池,賣萌要适可而止呀。”她不顧其他地将臉貼在木質憑欄上,決意先降降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