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既然出了逍城,又是在這麽個平和安靜的小鄉村,風自然是要兜的,只是……
只是莊曼侬沒想到姜池說的兜風其實是自行車出行,咳,還是和姜老先生同款的鳳凰牌老式自行車。
自行車被推出車庫後斜斜靠在湖畔,她守在木屋前,歪頭端詳它陣,拍了張照片發朋友圈,配字曰:去兜風。
剛點下發送姜池就帶着個軟墊出屋,提着門邊置物臺的菜籃子下階梯來。
菜籃裏裝着兩人剛剛在起居室打點的面包、零食和飲料,為的是兜風途中能有東西吃吃,也為兜風完能繞去石橋邊買些菜。
而那個軟墊,除了墊在後座供她舒适外再沒多餘用處。
莊曼侬不會騎自行車,這在很大程度上要歸咎于莊景伊。
小時候在英國鄉下,爺爺有輛樸素的二八式自行車,莊景伊跟鄰居羅伯特叔叔學成自行車後野心勃勃地推了那輛車出去花園,還帶着莊曼侬。
老式自行車中間有條橫杆,以小孩的身長腿長根本跨不過去,但自小聰明的莊景伊自信自己已經學到位,信心滿滿地往上一跨……
天不遂人願。
自信的小景伊狠狠地撞在橫杆上,連車帶人摔倒在地。
莊曼侬将他那天的動作表情都記得牢牢的,小男孩蜷縮在自行車旁抱着腹部以下的位置,臉色蒼白又猙獰,瞧着可憐極了。
終歸是雙胞胎,哪怕性別不同,她也隐約感悟到了那陣疼痛。
因此每每看見自行車她都會想起這件事,羅伯特叔叔再提起要教她學自行車時她頭甩得比誰都快。
也因為那件事,她這會兒看姜池上車看得仔細。
事實證明,腿長果真不同,輕易就跨過橫杆坐至坐墊上,姜池放好菜籃回頭,發現她正專注地盯着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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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了?”
“唔……沒什麽。”她似笑非笑地問,“你車技很好嗎?”
他腿蹬在地上,擡擡眉:“大概還不錯,單手也可以騎。”
莊曼侬還是沒來由地想笑,努力克制着,拿着姜池交給她的軟墊坐去後座上。
有那樣一種天氣,陽光與藍天白雲它都有,但偏偏風是極涼的,仿佛是從冰窖裏吹出來,怎麽曬也曬不熱,這天的天氣便是這般。
當前頭姜池蹬起自行車,那股涼涼的風又肆意好些,在耳畔與人呢喃窸窣。
她縮在姜池背後,學着民國文人戴圍巾的方法将圍巾往脖頸上一挂,問他:“我們去哪兒?”
“先沿着湖走,到前面有條路能往山腳下拐,那邊還有片湖。”
“好。”她眯着眼點頭,兩只手揪着圍巾兩端悄悄伸出,環住姜池。
姜池低頭,看着腰前的手彎了彎唇角,順帶展示了下他的車技,空出只手替她蓋了蓋手上的圍巾。
湖畔的路沒有修整,全憑古來住這裏的人們走出來,不算平坦的路帶得自行車也颠簸,她偶爾仰頭看天上的雲,偶爾轉頭看湖面随風而舞的漣漪。
清新的湖畔總是帶着天然詩意的,不論是西湖邊的古詩,還是昆布蘭湖區的浪漫主義詩歌。
“姜池,你喜歡看書麽?”她在他兩個房間裏都看到了放滿書的書櫃。
騎着車的人啞然失笑:“莊老板有興趣送我書嗎?我大概會很樂意。”
“好啊,等回去書店你自己挑,”她頓上半秒,“還可以給你表弟挑些教輔資料。”
“……勞你還記得那小子。”
提起姜寒至,姜池還是不滿,但是不得不承認送教輔資料這個辦法是對他最好的懲罰,合情合理,更合小舅舅他們的心意。
莊曼侬倒不這麽覺得,她對念念和姜表弟有濾鏡,認為那個中二少年也很可愛。
“那姜池,你喜歡看詩嗎?”她又回歸那個話題,恍恍竟像是要考察姜池。
考察他,書櫃究竟是當做擺設還是其他。
姜池幾乎想停下車和她讨論下詩詞歌賦,但沒有,而是用一種很不姜池的口吻答她:“嗯,我在做木工前一直想做個詩人。”
她吃吃發笑,往後仰了仰身子,擡頭看姜池的頭以及他頭上的雲。
“那你為什麽沒做詩人?”
他一本正經:“因為我太愛用感嘆號了。”
“……”完全不像愛用感嘆號的人好嗎?
不過是這麽個道理,她也不習慣愛用感嘆號的柯勒律治。
她安靜會兒,停留在姜池腹部的手感知到他因忍笑而發出的顫抖,終于意識到她這是被姜池逗了番。
再次惱羞成怒的人拿額頭撞了撞他堅.挺的背,面部表情難以得到控制的姜池無心留意地面,自行車遂在無意間碾過一顆石子,颠簸中她鼻尖撞到姜池背上,發出痛呼聲。
姜池慌忙停下車,長腿蹬在地上充當車靠,轉身檢查她鼻子。
陽光下,她鼻尖紅紅的,彎彎的眼眸睫毛一扇一扇,委屈之際瞪了姜池眼。
被瞪的姜池盯着她眼睛想,宜喜宜嗔大抵就是這個意思。
确認她鼻子沒事,他抱歉道:“我待會兒仔細看路,或者你可以臉貼着我背上。”
方才還瞪他的人氣勢霎時弱兩分,乖巧點點頭。
姜池伸手捋了捋她鬓邊的頭發,笑着上車,這回沒騎多久就到了他說好拐彎的地方。
往山那邊去,連路上有許多坡道,自行車走在上頭咯咯啦啦響,她在第一個坡道伊始時問他:“會累麽?”
“不會。”
他甚至嘴甜地補充句:“你很輕。”
坡道比較緩短,話落,自行車就駛到最高點開始向下滑,她将姜池抱得更緊,聽地上咯啦咯啦的聲音和電線杆上麻雀的叽叽喳喳。
遠比不過汽車的速度,莊曼侬卻在自行車上感受到更自在的世界,她試探性地問姜池:“不累的話,可以再快一點嗎?”
姜池笑得無奈,心道她怎麽連什麽是客氣話都分辨不出,偏偏口裏又要答應她:“好。”
連綿起伏的坡道,或急或緩。
每逢上坡,溫文爾雅的姜先生都會背着女朋友咬牙蹬車,單用背影營造出靜泊淡然的氣質。
每逢下坡,莊小姐都笑意冁然,到後面甚至松開姜池的腰,伸手擁抱山風。
越過又一個坡頂,莊曼侬終于見到那片挨着山腳的湖,比逍城郊外的落雲湖還小,湖泊邊的樹木全然成了彩虹的上半段,紅橙黃綠,沒有一點常綠闊葉林的氣質。
或者,這是片落葉闊葉林?
來不及想,姜池便蹬着自行車往湖邊去,這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快,耳畔呼呼的風将她腦袋裏的弦繃緊,她從高遠的地方望向漾着藍天白雲的湖裏看,漸漸壯膽松開手。
秋天的樹約莫是覺察到人的到來,轉醒揉了揉眼睛,不小心揉下的幾片樹葉順風落下,飄到自行車旁由莊曼侬抓住。
她轉着紅葉葉蒂,不由自主地喃喃句:“你好啊……”
“嗯?”樹上的麻雀叽喳着,風也鬧着,姜池沒太聽清楚。
“你沒聽見?”她聲音大點。
“嗯,剛才那句。”
反正也不是說給你的。
她嘀咕句,似乎琢磨出什麽好玩兒的,夾住那片紅葉,伸手捂住他耳朵:“現在吶,聽得見麽?”
“聽不見。”
“……”她變本加厲,不再捂他耳朵,而是兩根食指托起姜池的耳垂堵他耳朵。
“還聽得見麽?”
回答她的是一陣山林的聲音,她保持着這種奇怪的姿勢,動了動唇,卻什麽也沒說地将臉貼到姜池的毛衣上,也不知是毛衣還是他人,帶得她臉龐也暖洋洋的。
等自行車緩慢停在湖畔,她才笑吟吟松手。
姜池斜靠好車,把挂在車上的籃子取下來,鋪了張極大的餐布在湖畔楓樹下。
坐下前她跟姜池在湖畔洗了洗手,深秋的湖水凍得她笑意都淺幾分,不過質量不變。
她盤腿坐在餐布上搓手手,姜池取出個粉色保溫杯交給她,自己則喝起來礦泉水來。
載着她騎了這許久,想來也是累的,她看他喝得起勁,托着臉頰欣賞他側臉。
“你剛才聽見了麽?”她明知故問。
姜池擰上瓶蓋,偏轉過頭認真道:“嗯,聽見了。”
可她壓根就沒開口,他能聽到什麽?
想不到他也是個會騙人的……她撇撇嘴,蚊吶般的聲音咕哝:“男人的嘴,騙人的鬼。”
“你說什麽?”姜池不免被這古怪的話氣笑。
她別過頭,莫名別扭。
姜池輕笑聲,低眼看見她攥着紅葉的手,一根指頭輕戳上去:“我真的聽見了,不騙人。”
莊曼侬轉回頭,虛心請教他:“你聽見什麽了?”
“你說,你比我聰明。”
“嗯?然後呢?”她不知道姜池要翻什麽花樣。
姜池替她剝了顆橘子,放目看對岸的樹:“然後你說……樹不需要向四季表白,只需要順其自然地開出朵花,或者解下片葉子就足矣。”
就像,她也不需要向他盟誓,只需要順其自然地将臉貼在他背上,他就能聽見那聲動聽的情話。
比無數聲“我喜歡你”都要動聽,可不是比他聰明?
……
他真的“聽”見了。她本以為,這種感覺只能是長在自己身上的,只有自己清楚它是如何浮現出來的。
她眨兩下眼,眼底的流光和湖面反射的陽光一樣潋滟,吃掉剩下幾瓣橘子:“你該去寫詩的。”
關于詩人的特殊才能問題,姜池顯然不差,多敏感呀。
姜池顧自笑,在一陣風經過後揀起另一片紅葉:“不行,我太愛用感嘆號了。”
“……”她好笑地瞥他,“你對感嘆號是有什麽誤解麽?用一個給我瞧瞧呢?”
他沉吟會兒,把他手上的紅葉送到她眼底,淡淡吐出個帶着感嘆色彩的字:“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