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明亮的咖啡館內,莊曼侬坐在靠窗的角落,身後的牆壁上還亮着盞綢罩壁燈。
隔着氤氲的咖啡熱氣,方桌對面坐着位五官深邃的年輕姑娘,那天鄭勳便是帶着她的請求到書店的,他大學是在德國念的,吳呦是他的同窗,也是他父親朋友的女兒。
對坐良久,吳呦出言打破這靜默:“莊小姐不好奇我為什麽找你?”
時間還早,又是工作日,朱雀街的咖啡館沒什麽人,吳呦那帶着奇怪的口音的中文只落在莊曼侬一人耳朵裏。
莊曼侬搖搖頭,如實答她:“應該不怎麽好奇。”
吳呦皺眉:“那莊小姐為什麽會答應阿勳?”
這還用說?當然是她猜到了什麽,莊曼侬定睛瞧她:“吳小姐有什麽話就開門見山地說吧。”
“好,我直說。”
吳呦也非扭捏的人,相反還很直率,當即道明來意:“我是為靳骁來找你的。”
果然如此……
莊曼侬一副早便了然的模樣同她颔首,靜靜往下聽。
哪知道吳呦直接丢了顆雷,質問:“莊小姐知道嗎?你一直欠他個道歉。”
這話在莊曼侬心底激起幾圈漣漪,說實話,除了不解,還有類似生氣的情緒冒出頭來。
這些年,她始終覺得自己對靳骁太壞,甚至一對着靳骁就止不住地虛僞起來,直到前段日子她回憶起玻璃彈珠的事,她以為自己可以釋懷的。
可吳呦突然的一句話,又把她拽回那種古怪的情緒裏,她習慣性地轉起咖啡杯:“對不起,我可能不太清楚這點。”
吳呦聽完卻是鼻哂一聲,那是種帶着自嘲意味的笑,莊曼侬不篤定是自己聽錯還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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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果然很像。”吳呦雙手交疊架到桌面,上半身微微前傾,竟突然間多了兩分親切。
“你知道嗎,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他剛下手術臺的時候,他和我爸爸一起從急救室出來,我卻只看見了他,沒看見爸爸……他比樹還高,眼睛很漂亮,我猜那就是媽媽說的‘一見鐘情’,我對他一見鐘情了。”
因為靳骁,她開始熱衷于往父親的醫院去,以父親院長的名義每天跟着他,跟得久了,她便發現,靳骁表面客套禮貌,實際上卻冷得像塊堅冰,甚至高傲到有些無禮的田地。
她從小到大都是家裏的小公主,在校園裏也是常被人追求的存在,靳骁給她的冷遇是前所未有的。
就在她追求數月無果打算放棄時,她在酒吧碰到了喝得酩酊大醉的靳骁,她從醉酒後的靳骁那兒得知,他的生日剛剛結束,他從逍城的零點等到柏林的二十四點,整整三十一個小時也沒等到一個人的祝福。
“我問他那個人是誰,本來以為他是不會告訴我的,但是醉酒後的他和平時一點也不同,他什麽話都和我說。”吳呦說着彎了彎眼。
“他脫掉僞裝,直說他不喜歡我,他喜歡的另有其人,只是那個人似乎記得他曾經做過的壞事,總是不喜歡他。
“我不信他會做壞事,問他是什麽樣的事……他告訴我,他小時候騙了那個小女孩,把她喜歡的東西騙去扔到花園樹下,用腳碾進泥裏。
“我就想,這樣的話也那位不給他送生日祝福也是應該的,可是他又給我說了別的話……”
吳呦說到這裏停了會兒,對莊曼侬說:“接下來的話,莊小姐大概從來不知道,我跟他來逍城後他也威脅過我不許找你,可我偏想說。”
她的性子有些像何桃,但是比何桃複雜、聰明了許多,莊曼侬捧着杯子點頭。
“我見過靳伯伯的,我爸爸也認識他,他的錢包裏至今放着他和妻子的合照,可惜靳伯母二十多年前就去世了,去世時……他們并沒有孩子,他只是被靳伯伯領養的孩子。”
莊曼侬愣住,吳呦卻還在繼續。
靳骁從小就住在福利院,四歲那年他被一戶姓黃的人家收養——靳骁也記不清究竟是黃還是王,總之那對夫婦早年被檢查出不能生育,決定年紀一到就收養個漂亮的小男孩回家。
起初,他們對靳骁是很好的,可是一年後,他們竟然被查出懷了胎兒,對他們而言最大的驚喜莫過于老來得子。
從那以後,他們對靳骁就不哪般上心,等孩子出生他們更是徹底忽略了靳骁,六歲的靳骁看着搖籃裏的弟弟,其實是歡喜的,抱着奶罐要哄他,小孩子卻放聲哭起來。
這一哭,引得那對夫妻以為是靳骁欺負了他,當他們這兩年是養了個白眼狼,那之後沒過多久,靳骁又被送回福利院,在那裏遇到靳侃。
靳侃的妻子病世前,希望他能再娶個妻子陪着他共度餘生,他當然不願意,最後妻子只有笑着說,既然不娶,收養一個可愛的孩子陪他總是成的……
就那樣,靳骁有了靳骁這個名字,成了靳侃的兒子,一直到七歲,靳侃帶着靳侃到了逍城。
那年春天,有個漂亮的小妹妹到家裏來找他,拿着一顆金色內花的玻璃彈珠和他說:“我很喜歡你送的玻璃球。”
靳骁沒反應過來就被她拉着去花園玩兒,他慢慢知道了她是誰,也知道她在播種向日葵,還知道她有一個送她玻璃球的朋友,并且……她笨笨地把自己當成了那個人。
她有更喜歡的人。
這個認知讓靳骁想到之前收養他的人家,每天夜裏他都繃着唇想這件事,他想,他才是她現在的朋友,她不應該一直拿着以前那個朋友送她的東西。
于是,他趁父親不在家時把小姑娘的玻璃球騙來,丢在花園裏的大樹底下,又是跺又是踩的将它徹底埋住。
他以為,以後他就可以做他最好的朋友了,可是她卻想起來,管他要那顆玻璃球……
小姑娘被他惹哭了,那是靳侃唯一一次對他皺眉,他既怕父親不要他,又為小姑娘的哭感到害怕,那天晚上他一度認為自己又要被丢棄,摸着黑到花園樹下刨出那顆玻璃球。
他想認錯,和父親,也和莊叔叔他們……他洗幹淨那顆裹着泥的漂亮玻璃彈珠,可惜的是,原本光滑的表面被泥地裏的小石頭硌出小凹印來。
他和靳侃認了錯,跟在靳侃背後去了莊家,将玻璃彈珠交還給高女士,高女士非但沒和他生氣,還單獨抱着他哄了好久,直至他也睡着。
此後一段時間,他怎麽也不敢見小姑娘,但又期盼着她也能原諒她,總算等到他鼓足勇氣出現,她卻再不像之前那樣對他……
這件事,像根荊棘一樣長在他心裏,始終昭示着他的愚蠢,從七歲到二十七歲。
***
莊曼侬聽完,杯中的咖啡也變得涼了,她垂眸盯着杯中亂成一團的拉花,問吳呦:“所以,我應該和他道歉嗎?”
吳呦又嘲哂聲:“你和那個傲慢的人還真一樣,只不過他比你壞多了。”
吳呦這話和靳骁自己說的一樣,靳骁也和她說,他比她還要壞。
“為什麽這麽說?”
“因為你對他壞是有理由的,他對我壞卻是沒理由的,你欠他的道歉是因為自己也不知道做錯了什麽,而他欠我的道歉……”他明明知道該道歉也不會開口。
真是壞透了。
莊曼侬沒在意她的後一句,而是重複道:“我欠他的道歉麽?”
“當然欠他!你只要重新拿回玻璃球,就什麽也不用管,他卻要因為你的抛棄背上壞人的稱號。”
吳呦說着竟抹了抹眼角,緩了緩她才接上:“他雖然是個壞透了的人,卻也不是從小就壞,小時候的他一定可愛極了,莊小姐不覺得你一直欠小時候的他一個道歉麽?”
莊曼侬有些轉不過彎,仿佛陷入奇怪的境地,直到吳呦離開咖啡館她也沒算明白。
她重新要了杯咖啡,坐在綢罩壁燈底下淺淺啜飲,結過賬回去街對面的書店。
才到門口,何冬容就捧着顆剛削好的大桃子召喚她:“侬侬快來,剛才婷婷路過給我們帶的桃子!”
結在冬天的蜜桃,一定很聰明吧。
莊曼侬圍巾解到一半就停下動作,她過去櫃臺前,任由何冬容喂了一大塊桃子進她嘴裏,甘脆的蜜桃在唇齒間留下香甜的味道,她伸出手。
“給我幾枚硬幣。”
“嗯?”何冬容邊好奇,邊從收銀臺取了兩三枚交到她手上。
涼涼的硬幣貼在手心,她攥緊,轉身又往外去,只給何冬容留了句話:“我再出去會兒。”
“诶——”何冬容沒叫停她,鼓了鼓腮幫,“喔。”
頂着陰陰的一片天,風刮在臉上,莊曼侬循着記憶走到最近的地鐵站。
毫不誇張地說,她只坐過一次地鐵,還是剛認識何冬容跟她去美食街那次。
她跟着稀稀落落的兩個人進了陌生的地鐵站,在自助售票機面前站了好一會兒才選定一站,兩枚硬幣的車程。
她也不知道為什麽,反正就是突然想見見姜池。
也許,聰明的姜池會給她出主意。
她沒有看時間,也沒注意從朱雀街到C.Lab到底有幾站,單仔細聆聽站點的名稱,像只脫離隊伍處處小心翼翼的螞蟻。
旁邊坐着位阿姨還問她,是不是剛來逍城。
莊曼侬搖頭,倒也沒提自己是土著,畢竟她只是個活在地圖裏的土著,今天只能算作是她第一次獨自從地圖裏出來。
下了地鐵後,她又為地鐵站的出口感到迷茫,最後憑感覺選了離C.Lab最遠的地鐵門……
原來,見姜池還挺難的。
她系緊圍巾,迎風穿過兩條街到了C.Lab,進去就感受到了飽飽的暖氣。
“請問有——嫂嫂嫂子?”一個小年輕叫她,辦公區的人都擡頭看過來。
莊曼侬聽他這麽叫,臉蛋熱了些,點頭問他:“我可以進去麽?”
“當然可以!”說話的是忙不疊跑來跟前的丁泡芙,不過話才說完就被剛剛叫嫂子的年輕人敲了下腦袋。
年輕人補充:“報告嫂子!我們姜總現在有客人在。”
丁泡芙揉着腦袋不滿他,但對上莊曼侬還是喜笑顏開的:“不如先去我位置上坐會兒,姜總的客人應該快出來了。”
她點頭應好,跟過去,丁泡芙的話痨屬性簡直能跟何冬容媲美,只不過沒了臺灣腔罷了,若是平常莊曼侬應該聽得進去,可惜有了早上的事她總有些心不在焉。
約莫是讓丁泡芙看出什麽,她沒過多久也吐舌安靜下來,又等十來分鐘,辦公室的雙扇門才被人拉開。
裏頭兩人是一齊出來的,莊曼侬擡眼看去,直直地見到位套着風衣、精神抖擻的中年男人,那人對上她驀然愣住。
姜池順着封希夷的視線偏頭,見到靠牆坐着的她,怔上幾秒笑了笑:“怎麽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