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那天夜裏天氣陡然一轉,下起了雨,整整兩天沒個間歇,倒不像逍城冬日的氣候。

直到第三日清晨雨才停,花園裏汪着幾灘水,莊景伊立在邊上和園丁通電話。

白色實木門開着,高妙女士出門後替候在臺階上的莊曼侬理了理頭發,笑道:“這雨倒知道我們要去赴約,早早兒地停了。”

莊曼侬也伸手理了理鬓邊的發,仰頭看了看灰白的天附和她一聲,又等了會兒莊詠歸才遲慢下樓出屋來。

初次受邀和未來親家用餐,高女士和莊先生都在裝束上下了番功夫。尤其莊先生,擯棄了平時上班一板一眼的行頭,在襯衫馬甲外套上件不減風度的大衣,換了副鏡框偏圓的眼鏡,整個人添了幾分萌萌的氣質。

高女士替他整理下襯衣,發現有人臭美地穿上件帶古董紐扣的襯衫,嗤笑幾句,繼而轉頭催院裏的莊景伊:“一通電話怎麽打這麽久?”

莊景伊正好也切斷電話,解釋說花匠有些事要晚點來,高女士點頭,一家四口這才出門赴約去。

只是路過靳家時,山下駛來的輛賓利停下,高女士好奇回頭看了眼,車上似乎下來個年輕女孩兒。

“在看什麽?”莊先生問她。

“噢,沒什麽。”高女士回頭淡淡道。

實際上,她大致猜出了那個女孩的身份,中秋那天她牽着靳骁說過些話,出于對那些數不清的“騷擾電話”的好奇……

路上,高女士又仔細叮囑起莊先生:“姜女士跟先生離婚多年,待會兒見了面可別說什麽不該說的。”

她依稀記得前兩年在一場銀婚派對上,這人冷不防問某位離婚多年的先生怎麽不帶妻子來,可把她給氣壞了。

莊詠歸虛心:“是是,絕不多言。”

聽了這話,莊曼侬靜靜眨巴幾下眼,想到姜池談他父母的話。

聽他的意思,這對離了婚的夫妻并沒有老死不相往來,相反還挺微妙。

Advertisement

在他父親調去帝都的頭兩年裏,小姜池只見過他四五次,還都是父親風塵仆仆趕到釣矶,每次媽媽都不在,之後幾年他和父親見面的次數才漸漸頻繁起來——他後來才明白,是那個爛攤子徹底擺平了。

等他再長大些,他又參悟了許些舊事。

由于姜女士常年不在逍城,小時候的姜池要是想媽媽只能通過電話,為了和媽媽多說幾句,他喜歡做完作業再打電話,結果好幾次都是爸爸接的……他那時候甚至抱有幻想,爸爸媽媽已經複了婚,可是,并沒有。

那……既然沒有複婚,為什麽這麽晚了還在一起呢?

姜池前天告訴她這些話時,她像看魔鬼那樣看他,面紅耳熱地問他:“你怎麽什麽話都拿出來說呀?”

姜池回她:“抱歉,我以為你想知道具體點。”

可以說是很具體了,不過這種八卦聽起來實在讓人浮想聯翩。

“沒生病呀。”高妙女士不知什麽時候将手背覆來她額上的,困惑聲把她拉出沉思,還嘀咕句,“怎麽紅得像顆桃子?”

“……”莊曼侬局促摸摸臉頰,“有嗎?車上太熱了。”

“好啦,知道你緊張,封先生不是連我們一道邀請了嗎?有我們在,怕什麽?”

高女士以為她臉紅是在緊張,出言安慰,莊曼侬順勢下了臺階,點點頭。

逍城是座文化底蘊深厚的城市,論其發達程度遠不及許多城市,因此,像小說裏動辄在米其林三星餐廳用餐、聚會的事不會發生在這裏。

因為壓根沒有。

二星與一星的倒有幾家,但封先生并沒有選在那些餐廳,他好像真的成了“孤獨的美食家”,将兩家人聚餐地點選在了一家偏僻的日式餐廳。

餐廳傍着酒店,開在北遙區有溫泉的地帶,是封先生一位東京友人開的,極具日本特色,也帶着極重的資本主義色彩——也就是說,來這裏用餐的幾乎不見路人甲。

莊先生此前應酬時來過,司機先生也知道餐廳有兩處入口,泊車時離那處較為私密的入口進些。

兩家人也約在那裏碰頭,莊曼侬扶着哥哥胳膊下車時遠遠瞧見入口處的一家人。

姜女士還是那樣,不論多冷也要有風度地把旗袍穿在外衣裏面,封先生則和莊先生差不多,都穿着複古的大衣,不同的是他還戴着條格子圍巾。

一個氣質絕佳,一個風度翩翩,旁邊還站着個鶴立雞群、滿是少年氣的姜池,委實耀眼。

他們也看見這邊四人,迎上幾步,到了面前長輩們互相握握手,晚輩則乖乖巧巧地跟大人們問好。

姜池腕上始終搭着條粉紅格圍巾,那是莊曼侬不小心落在他家的,前兩天下雨有人犯懶不肯出家門,他便想着今天帶給她,只是今天,她脖子上又有條新圍巾……

兩位媽媽還在互相誇贊,兩位爸爸也還在彼此熟悉,莊曼侬趁莊景伊擋住她,抽出姜池手臂上搭着的圍巾,踮腳替他圍上。

頭一次戴粉紅色圍巾,姜池笑了下,笑渦淺淺的。

莊景伊:“……”他其實早就猜到了,一對一的話,他只能是多餘的那個。

寒暄過後,一行人才進去餐廳,由于入口不同,他們并不會路過休息區和中央吧臺,而是直接穿過半包廂區到預約好的就餐地點。

日式建築汲取了中式框景的手法,能看見庭院裏的景觀,雨後陰陰的草地和落葉池塘,倒有不少和風庭院的清幽禪意。

“今天是冷了些,好在雨停得早。”落座後的姜女士仍與對面的高女士說着話,封希夷徑直坐到她邊上,她睨他眼,越過人叫姜池,“阿池。”

姜池才将坐下,粉紅圍巾摘到一半又聞聲起來,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反正他曲解了姜女士的意思,到角落櫻桃木矮腳櫃上找到個小巧的毛巾保溫箱,依次取了折得方方正正的熱毛巾交給衆人。

姜女士:“……”

“還是阿池貼心。”高女士接過毛巾如是感慨,姜女士也樂意聽這樣的話,沒再糾結座位的事。

趕來這邊卻被搶了工作的服務生默然片刻,然後才上前遞菜單。

封希夷習慣性地伸手去接,感知到右側那位女士的目光才反應過來,清了清嗓子,雙手呈給對面的莊氏夫婦:“抱歉,經常一個人吃飯養出來的毛病。”

他說完這話,還在用熱毛巾煨手的莊曼侬擡眼瞧他,這話可能不假,但是在姜女士面前說出來就有些刻意呀。

她抿着唇看看對面的姜池,他正好也從菜單上轉回視線,和她對視眼。

幾秒後,無聲偏過眼。

餐廳的酒水牌種類還算豐富,因為何桃的父親有做紅酒生意,莊曼侬也在盧女士的紅酒課堂上接觸過,餐廳菜單上标的價格少說也比原廠價高出四五倍,果然是萬惡的資本家。

既然連她都清楚,其他人更不必說,自然明白,只是兩家人才初次見面,還沒有熟悉到覺得面子功夫沒必要下的地步,都還客客氣氣,恨不得點最貴、年代最久的酒來。

從來不善交際的莊曼侬并沒有試圖去理解他們的客套,單靜靜聽他們點餐交流菜單,只是最後叫牛排的時候發生了件氣氛微妙的事……

莊家四口在牛排這樣食物上從來口味一致,不出意外,總會選Sirloin,熟度的話Medium Rare一向是他們最鐘情的選擇。

于是,菜單傳到姜池那裏時前面一家人都沒多餘要求,他想了想,先把菜單傳到父母面前。

那兩人并沒有看菜單,只異口同聲地要了Blue,連語氣助詞都用的一樣,嗯……兩人都愛吃近生牛扒。

這樣默契的話一出,其餘人都莫名斂息幾秒,還是姜池先有的反應,他淡淡地将菜單還到服務生手中,輕描淡寫地叫了和莊家四口同樣熟度的Sirloin。

以莊父為首的莊家人:“……”好小子,這麽快就想融入我們家了嗎?

姜池莞爾,端起茶杯輕啜口茶,燈影打在他纖長的睫毛上,落在杯身,莊曼侬看得仔細,被觀察的人須臾輕輕掀起眼皮,又和她對視眼。

她沖他眯了眯眼,轉過視線去聽兩位女士說話,姜女士斜斜對上她,當即把話鋒轉來她身上,笑說:“要是阿池敢欺負你,只管告訴阿姨,昂?”

“還有叔叔。”封希夷和善地補充。

莊曼侬面上點頭,心下卻想姜池哪裏會欺負人?她要是稍微蠻橫點,論被欺負,想來只有姜池的份。

和她不同的是,姜池聽完這番話直接當着衆人的面開口,承諾道:“我不會欺負她的。”

甚至嚴肅地轉回臉和她說:“你放心。”

她聽了這話,愣了愣。

不是“叔叔阿姨放心”,而是“你放心”。

這三個字在莊曼侬看來是極其有力的,寶玉對黛玉說的“你放心”三個字仿佛是紅樓夢中最驚人的表達,此時雖說情境不同,但這三個字的魔力依然。

服務生将幾道前菜送上來,她回過神,低頭在紋理細膩的櫻桃木餐桌上摩挲兩下。

其他人已經從兩個年輕人身上收回視線,只有姜池始終盯着她,從他的角度看去,她指尖在桌上摩挲的那幾下,其實是倒着寫了兩個字母。

OK。

她是說呀,她放心。

姜池有種沖動,想雙手撐在桌面,越過餐桌親親她。

只可惜,他不敢在在座的各位跟前造次。

也可惜,對面那位可愛的小姐已經食指大動……

席間,莊先生再度提起想要去拜訪姜問先生的事,姜女士說,只要願意,十二月就可以,這對莊先生而言無疑是個好消息。

一餐畢,一行七人并行走至庭院外的竹欄邊,封先生的生活助理從老榕樹下趕來,萬分抱歉地和他說,剛才他停車時重傷車尾,已經叫了救援拖車在來的路上。

封先生嘆息聲,故作深沉道:“沒事,替我叫車沒?”

助理頓時一臉驚恐,只是略微刻意了些:“對不起!是我失職,這就替您叫,不過大概要等一個小時。”

“沒事,吹吹涼風也挺好。”

以莊先生為首的莊家人:“……”吃瓜。

覺得很丢臉的姜女士額角抽了抽。

還是姜池以一種聽不出情緒的聲調說:“如果是到東遙的話,坐我車吧。”

他正好也要送姜女士回公司。

封先生自然是爽朗應下,兩家人便也就此別過,只說以後常見這樣的話。

等上了自家車子,莊景伊才不顧他矜貴的少爺形象,伸了個無比綿長的懶腰,長長地舒了舒氣。

高妙女士氣笑:“還沒帶你見容容家長,倒先喘上了。”

“要是見容容父母,我也不會這樣。”他說着居然又是個哈欠。

也難為他憋個哈欠憋到現在,高女士沒再說他,而是想到了那對夫妻身上……其實吧,兩人也不像是離婚多年的樣子。

她想和丈夫說兩句,卻發現他猶自沉浸在要去拜訪姜問先生的喜悅中,想和女兒說,又見她放下車窗跟車外一家人揮手。

是以,她也湊到窗邊,遠遠地又和人作別一番,車子駛遠,莊曼侬才關上車窗。

暖意融融的車廂內,莊曼侬抱住高女士的胳膊蹭了蹭,随即包包裏手機振動下。

姜池:「圍巾又忘還你了……」

她果斷松開高女士,回他:「你帶着很漂亮的,送你啦。」

「漂亮?」

看來直男都很介意用這個詞形容他,莊曼侬思索着回複他,順便拍了拍馬屁:「英俊!粉紅格圍巾都能戴出木匠風骨!」

「好,明天戴着它見你,我先開車。」

「嗯。」

短短幾句,臉上也能笑開花,高女士仰頭靠在坐墊上,原本半阖着的眼在莊曼侬收起手機的瞬間徹底閉上。

莊曼侬見她睡了,自己也輕輕向後仰。

吃過飯總是容易犯困,更何況是在伴着風聲的暖和車廂內,眼見着就要昏昏沉沉地睡去,一道聲音劃破寧靜。

這一次,是高女士的手機。

她的包包在莊先生那裏,他替她取出手機,交給尚且睡昏昏的夫人:“顧苓的電話。”

一聽是顧苓,莊曼侬還揉着眼睛,高女士就已然清醒,接通電話。

“阿苓呀?什麽事兒?”

封閉的空間內,電話那頭顧苓女士的聲音傳得很遠,就算不把聽筒放到耳邊衆人也能聽見。

“也沒什麽事,就是想和你說說,阿佑已經訂了來逍城的機票,聖誕前一天就到,到時候他要是沒來你家報道記得給我彙報一聲。”

“好好好,我還說什麽要緊事呢,阿佑還用得着你這樣操心?”

“你還當他像以前那麽乖啊,現在越來越淘氣了,”顧苓笑了聲說,“你不知道,我那天告訴他侬侬交了男朋友,他還在想怎麽捉弄人家呢。”

莊曼侬:“……”

聖誕節可不行,今年姜池的農歷生日正好是那天呀。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