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聖誕節過去不久,竹中佑在逍城的園林考察任務也完成得差不多,他也需要趕回學校交任務并且過年——元旦是日本人的新年。

而莊家兄妹,元旦後就按照慣例飛去了英國鄉下,打算像往年那樣陪爺爺奶奶小住半個月,然後帶他們回國團年。

這其實也是幾個月前莊景伊出給姜池的試題上最後一題的答案:英國。

這段時間,莊景伊會抽幾天時間跟商場上的合作夥伴們多些往來,莊曼侬則只負責陪兩個老人說說話、四處轉悠,最忙也就是應付應付羅伯特叔叔家的小孫子,但這回來他不在鄉下。

到英國的前兩天都在下雨,莊曼侬在第二天早上和姜池通了視頻,把他介紹給爺爺奶奶認識,兩位老人從前只聽說過姜池,視頻裏是第一次見面。

莊鶴年一早就知道姜池是個木匠的事,對他倒是挺喜歡,奈何他天生是個冷面孔,跟人說起話來怎麽聽都幹巴巴的。

反觀施鏡如,老太太從來都是個愛笑的,久居鄉村心态也變得愈發年輕,更甚因為許久沒見過姜池這樣俊朗的東方面孔歡喜起來,很有些追星潛質。

等老太太和姜池聊夠了,這才輪到莊曼侬頭上,她關掉客廳的視頻,抱着手機到她房裏講話,給姜池展示圈她的房間。

自從姜池學會“得寸進尺”的技能後,日漸變本加厲,分開不過兩天他就說很想她,莊曼侬沒辦法,撓了撓窗臺上花盆的綠葉說:“那以後每天這個時間都視頻會兒,怎麽樣?”

“好。”

這天莊景伊回來後,聽說她已經讓爺爺奶奶和姜池視頻過,次日也效仿她給何冬容連了視頻,那邊的人居然又在家煮小火鍋吃。

何冬容是見過兩位老人的,不過這回她又多了層身份罷了,施鏡如一直和她聊得來,何冬容仗着老太太喜歡跟着她一起數落起莊景伊……

也不知道收斂收斂,莊曼侬瞥了眼臉色跟爺爺差不多的莊景伊,默默替何冬容點蠟。

一場雨直下到他們來這裏的第四天。

放晴的那個清晨,尚在睡夢中的莊曼侬似乎已經有所覺察,在教堂鐘聲響起前醒過來,下床到窗邊朝外望了望,天總算不再背着那張陰陰的臉了,大度地灑了陽光在濕漉漉的草地上,總算是盼到個好天氣。

出去客廳,聽見奶奶在廚房背華茲華斯的詩,她笑着從廚房門邊探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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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鏡如系着碎花圍裙,發現她招了招手:“來嘗嘗我新做的果醬。”

她噠噠小跑過去,由老太太喂了小勺進嘴裏,享受着眯了眯眼:“爺爺呢?”

“起得早,和小伊散步去了。”

莊曼侬點點頭,聽施鏡如說今早鄰居羅伯特太太要來家裏,更加堅定了待會兒要出去散步的心思。

鄰居羅伯特先生家裏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大兒子十七歲就結婚生了孩子,那個孩子就是撞壞莊鶴年舊椅子的小羅伯特,二兒子和莊曼侬年齡相仿,模樣談得上英俊,所以羅伯特太太一度想讓他追求自己,她也是很怕鄰居太太的。

所以,早餐後她就自己搭着小包,背着平板出去。

英國鄉村有種甜蜜的顏色,像蜜一樣,淡棕黃色的房子旁簇擁着茂密的樹和花朵灌木,和中式古典建築同樣,歲月也在它們身上留下種大氣。

莊曼侬沒走屋前那條寬敞的路,而是沿着屋後碎石鋪的小道走,這邊能看見湖泊和田園景致,午後水汪汪的大地倒映着陽光,她的目的地是前方的教堂草地。

草地上有棵極枝葉茂盛的老樹,樹下的長椅還是潮濕的,莊曼侬繼續向前,到沒樹蔭遮擋的地方,那裏的長椅已經被蒸幹。

坐下取出平板,遠遠瞧去一排排房屋上的圓形小煙囪,良久低頭,畫了組阿池通煙囪的圖出來,白色的兔子變成灰頭土臉的兔子……

補充補充細節,她久違地登上微博,傳了這幾格漫畫上去。

姜池那邊正和幾個同事商量着新訂單的任務分工,桌面上手機的提示音響了下,他瞥見是遠在英格蘭的莊小姐發了條微博。

與他同樣經歷的人還有丁泡芙。

兩人趁華師傅分工悄悄解鎖手機,點進微博的特別關注,一齊發現了莊曼侬發的格子漫,姜池看幾眼那只灰頭土臉的兔子,忍不住揉了把臉。

他現在已經徹底被“阿池”這個名字洗了腦,自覺地把自己的臉和兔子的臉畫上等號,他擡眼看看時間,已經是快下班的時候,放下手機面無表情地催促華昇一聲。

華昇用氣音嘶了聲,敲敲桌子:“你誰來着?有事兒趕緊走,別耽誤我們加班。”

衆人:“……”您老真風趣。

姜池還真不負責地走了,在不超速的情況下用出他最快的車速回了家,開始新一天的視頻,今天大概是給她直播做飯。

接到姜池視頻請求時,莊曼侬在逗跑來她腳下的一條貓,視頻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她接通,背着包繼續散步,順道邀請姜池遠程看看風景。

姜池邊煮面邊聽她講她小時候在什麽地方發生過什麽趣事,又在哪裏發現過什麽奇妙植物,聽得津津有味,面上始終挂着淺笑,直到她那邊路過一所小酒館被人叫住。

莊曼侬頓住腳步,摘了耳機回頭,馬修手裏握着柄黑色長傘,笑容燦爛的朝她過來,也就是羅伯特家的二兒子。

好吧,躲也躲不過。

也不知他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他先問她是什麽時候到的,她如實答他。

馬修望着陽光下她熠熠生輝的面龐,寒暄幾句諸如“天氣好極了”“遇見你很高興”這樣的話後又詢問她自己有沒有榮幸能和她一起散步。

他實在熱情,帶着幾分鄉下人的樸實,比今天的太陽笑得還燦爛。

莊曼侬十分抱歉地拒絕了他,指了指手機,和他解釋她還在和男朋友通視頻電話。

陽光般燦爛的馬修在聽見“男朋友”這個稱呼時愣了愣,和他身後不遠處酒館門前的雕塑差不多,回神撓了撓頸後。

“我以為像你這樣美麗的東方小姐是不會……”他眼神黯淡,但沒說完眼睛又亮了起來,“請問,我能見見您的男朋友嗎?”

“啊,好。”

摸不透他思路的人把裝着姜池的手機遞給他,他戴上耳機,對着鏡頭咧嘴笑:“你好,我是馬修,莊小姐在英國的鄰居。”

莊曼侬對姜池那邊的動靜一概不知,只聽馬修接着說:“她可愛極了,你真是個幸運的男人。”

“……”

莊曼侬有些想奪回手機,但馬修卻像是聊上瘾了,到後面甚至還和姜池說希望以後能見面再聊的話。

他還回手機時朝她深鞠了躬,禮貌告辭離開。

人走遠了,莊曼侬重新舉起手機,姜池在那邊皮笑肉不笑地問她:“你的鄰居不是Uncle Robert嗎?”

“那是他兒子嘛。”她幽幽地看他眼,繞過酒館從一邊往回折。

姜池的面已經因為馬修的問候結在一起,他沒再吃,而是考慮起某件事的可行性,提議道:“以後我們買兩棟房子吧。”

誰……誰要和他買房了?

“我也想體會下和你做鄰居的感覺。”

臉頰薄紅的莊曼侬忍不住輕笑出聲,學着爺爺說話的模樣教導他:“姜池,做男人要胸襟寬廣點。”

一句話被打成胸襟狹隘的,灰頭土臉的姜池幽怨地盯她眼,良久晤嘆聲:“我是在吃醋,侬侬。”

她抿了抿唇,偏頭看雨後路邊的淺粉色花朵,花上綴着未幹的水珠,與她同樣臉色。

***

莊老先生在閣樓上有間不算寬綽的書房,自從他那把黃花梨透雕玫瑰椅破損後就被他從大書房盤了上來,這天莊曼侬是在這裏和姜池通的視頻。

小窗臺上擱着盆景,她象征性給姜池看了幾眼,轉身時還是姜池眼尖瞥見壁燈下那把椅子的。

他讓她帶自己看看那把椅子,莊曼侬走去書牆邊,疑惑問:“怎麽了?”

“這椅子有些眼熟,我師父也有同一套的。”正巧今天的談話主題還沒定下來,姜池便和她講起那件老家具。

老家具們從面世至今歷經數百數千年,易過無數的主,也陪主人們多地輾轉奔波過,它們合該配上老故事。

老故事裏的許多人,方今已經與世長辭,姜池的師父是前兩年去世的,老人家年輕時好喝口酒,拖累得身子骨也不大硬朗,去得早。

莊曼侬在他講華老先生的故事過程中,驚詫地把他和另一個故事裏的主人公聯系起來——她爺爺莊鶴年。

國內外交流剛剛展開的年代、家具外銷熱、兩個同在香港闖蕩的年輕人、兩把黃花梨透雕玫瑰椅……

種種巧合,說他們不是同一個故事裏的人恐怕也沒人相信。

在爺爺的故事裏,他的木匠朋友是個又幹又瘦的醜八怪,大家都叫他“小山”,他從認識他起就跟着大家這麽叫。

在華老先生的故事裏,他的知識分子朋友是個臉色很臭的醜八怪,大家都叫他“阿年”,他也是。

兩人最落魄時曾擠在同一間小屋子裏住了好幾個月,冷面孔的阿年偶爾會在碰壁後頹喪,郁郁不得志時小山會笑着開解他,哪怕他也四處碰壁,小山有段時間幾乎被人騙走身上全部的錢財,自身也不寬裕的阿年分了自己的一半給他,冷着臉教訓他別傻到誰都信。

後來,阿年在一位萬元戶那裏得了個契機出了國門,小山則繼續留在香港。

但沒過多久,小山就接到了妻子打來的電話,說家裏失了火,孩子沒了……

悲恸萬分的小山趕回家,他的妻子暫住在別人家裏,眼睛也哭得腫了,他想着,帶她離開了那座城市,到了逍城。

他那個知識分子朋友說,逍城是個好地方,至少生活開銷不會像在香港那麽昂貴。

他陪着妻子住在出租房內,立起張木匠招牌,從鄰裏的小擺件小家具開始打起,到後來有了些積蓄,又和妻子生了個孩子,在逍城打了十多二十年家具,他倒真成了逍城鼎鼎有名的木匠——華山。

華小山費盡周折才把中間那個小字改掉的。

莊鶴年從華老先生兒子那裏聽來這件事,悄悄拿手絹抹了把老淚,努力臭着臉而不是哭喪着臉,對着視頻那端華山的遺照說:“行啊小山,兜裏沒幾分錢還學着人家喝酒,身體喝出毛病了吧?”

那邊的華山仍舊笑着,不回他,只比年輕時候常安慰他的小山多了數道皺紋。

老人家看着看着,忽而深埋下頭,一雙蒼老的手掩在面上抖了抖肩,施鏡如也在旁邊抹了把淚,把胳膊伸到莊鶴年那裏:“老頭子,擦擦。”

莊鶴年抱住妻子的胳膊,竟失态到像個小孩,嗚咽起來。

莊曼侬見狀也抱過莊景伊的胳膊,默默垂淚。

視頻那端,華家衆人沒有出聲,只是看着悲傷的老人,也感懷嘆惋。

後來,莊鶴年只對着那頭的照片說:“既然你愛喝酒,今年回來我可要灌醉你才行,還有那把椅子,我還是讓你徒弟替你修吧,你教徒弟的本領還挺好……”

那天挂斷視頻後,莊老先生自己到閣樓上待了整個下午,莊曼侬唯恐他傷心過度。

施鏡如摸了摸她頭,說:“放心吧,過兩天就好了。”

她點點頭,之後兩天她又時時陪着老先生,老先生才漸漸心情轉好。

***

這兩天裏還發生了一件奇妙的事,羅伯特叔叔家走丢兩月餘的鬥牛犬忽然在某個清晨跑回了院子裏,吼吼叫了兩聲。

這件事在莊曼侬來英國前沒人告訴她,她和那條狗狗關系很好,來了之後她問起過一次,羅伯特叔叔騙她說它去城裏陪他女兒了。

直到它自己忽然跑回小鎮裏,莊曼侬才了解始末,就仿佛它真的到某個地方歷了一次險。

那天她抱着鬥牛犬玩了半天,跟姜池視頻時狗狗就賴在她懷裏,姜池在那邊滿滿的嫌棄。

莊曼侬摸着狗頭,嗔他:“你就是對鬥牛犬有偏見。”

偏見也罷,其他原因也罷,反正姜池不喜歡鬥牛犬,他又提議說:“以後我們養只漂亮點的寵物吧。”

最好是像侬侬一樣的貓咪,驕傲又伶俐。

他滿意地規劃起養寵物的事。

之後幾日,倫敦有位專為人定制西裝的裁縫開了張,他每年只開三次張,莊景伊從大學時就在他那裏定做西裝,每年都會去一次,莊曼侬只聽說過。

今年不同,她也想給姜池做一套西裝。

到了裁縫先生的住所,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交給莊曼侬一張訂單表,她事先問好了姜池的尺寸,填得很快,只有一欄她不懂。

她帶着單子去問裁縫先生:“請問,這裏的左邊、右邊是指什麽?”

裁縫先生瞧她是個東方姑娘,努力含蓄,用優雅的詞彙回答了她。

莊曼侬險些懷疑自己耳朵出了問題,生平頭一次知道男士定做西裝還有這樣的講究,她紅着臉朝他鞠了躬,跑到廊道上給姜池打電話。

姜池還沒睡,三秒內接通她的電話。

“喂,姜池……”

“嗯,怎麽了?”

她吞了吞喉嚨,壓低聲問他:“就是……你的那個,平常放哪邊呀?”

“我的‘那個’?”

姜池在那頭困惑,莊曼侬臊得耳根子滾燙,慌不擇言地說:“就是那天晚上……我‘一手帶大’的那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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