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謝欽掀開珠簾, 瞧見拔步床內鬓影浮動,梳妝臺在拔步床內,挂檐橫眉處均雕了龍鳳呈祥的紋樣, 隔着刻牡丹的圍欄擋板, 看到沈瑤倚柱而立, 情态未褪,香靥凝羞。

滿頭烏發挽了個松松的随雲髻,一身杏色的中衣外罩着一件同色的寬衫, 底下是一條素裙, 腰間用綢帶松散的系着,談不上多麽端莊,卻也勉強能見人。

即便昨夜他有意收力,卻也不是一個柔弱姑娘能承受的, 那樣嚴實無縫持久推拉, 定弄疼了她, 謝欽并無哄女孩子的經驗,正琢磨着該如何開口。

卻見那嬌人兒扶住千工拔步床的木柱, 眸眼昏懵地打着哈欠,

“首輔大人昨夜哪去了, 害我好等?”

謝欽眉峰一凝, 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腦門如有一陣天雷呼嘯而過,

什麽叫讓她好等?

他昨夜做了什麽,她難道不知?

意識到什麽,謝欽心仿佛被人毫無預料地往下一拽, 眼底的亮色也瞬間歸于沉寂。

沈瑤被他陰沉的眼神吓到,心虛又愧疚, 謝欽積威日久,平日不動怒尚且叫人不敢直視,何況是眼下寒霜密布。

沈瑤也不知自己哪來的膽子敢在他面前撒謊,可她很清楚的知道自己想要什麽,清楚的知道這裏不是她該待的地兒,與其将來牽扯不清,還不如眼下一刀兩斷。

想要鎮住對方,就要比對方更理直氣壯,更無理取鬧。

她露出恰到好處的怯色與疑惑,滿臉無辜,

“侯爺這是怎麽了?若是不得閑暇回,也不是大不了的事,我昨日也不過是随口說說,您何必露出這份神色來吓人?”

謝欽臉色發沉,木然盯着那張惱人的櫻桃小嘴,一開一合盡是往外扔刀子,聽到那句“随口說說”,心底湧上一股難以遏制的怒意,

所以,答應負責也只是随口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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環顧四周,微風和暢,窗明幾淨,就連地面皆是一塵不染,昨晚所有痕跡已被磨滅得幹幹淨淨。

謝欽給氣笑了。

這輩子端委廟堂,生殺予奪,面對繁複朝務如閑庭信步,置身暗潮洶湧的詭谲官場亦是悠然自如,卻還是頭一回如此無計可施。

他深深閉了閉眼。

昨晚到後來她的渴望多過羞澀,他也曾懷疑是不是那杯酒有問題,那麽眼下她的反應得到印證。

酒的事他自然會查個明白,但眼前更為棘手。

她是不記得昨晚的事,還是假裝不記得?

若是假裝失憶,表明她并不想留在謝家,也不想繼續這場婚姻。

無論哪種情形,他都無法反駁。

人家女孩子不想認賬,他逼着她認?

這種事謝欽做不出來。

做不出來,不代表他會接受。

謝欽在心裏迅速地将各種可能性過了一遍,心情郁碎到難以言喻。

謝欽沒有當場揭發她,對于沈瑤來說是萬幸,實則也是意料當中的事,他是君子,豈會強人所難,正因為他是君子,她才不能讓他為難。

謝欽,她高攀不起,也不想高攀。

二人萍水相逢,也将是彼此的過客。

沈瑤見他不吭聲,心裏松了一口氣,雙手卷着垂下來的秀發,慢悠悠問,

“侯爺還要杵在這裏看我梳妝麽?”

一副沒心沒肺的模樣。

若是眼神能洞穿人,沈瑤大約已被紮了幾個窟窿。

謝欽一言難盡看着她,轉身出了內室。

沈瑤等他離開,連忙搖了搖垂在木柱旁的鈴铛,示意碧雲進來伺候她梳妝。

不一會碧雲進來了,瞧見沈瑤神色呆滞坐在銅鏡前,先給她斟了一杯茶潤嘴,瞥了一眼銅鏡,

“姑娘這是怎麽了?臉這般紅?”

沈瑤愣了一下,也看着鏡子裏的自己,昏黃的淨面裏她雙頰緋紅如霞,一雙杏眼更是含情脈脈,沈瑤不知是那藥粉的緣故,還是房事的餘韻,這會兒連耳尖也紅了,

“沒事....昨夜喝了兩口酒,人有些糊塗。”

她垂下眸,不敢看自己,更不看梳妝臺,昨夜謝欽将她擱在這裏親了很久,她才知道平日那麽自持的人,遇到了這種事也并不是無動于衷。

一閉上眼,腦海全部是昨晚的畫面.....再看整個屋子,處處刻着羞恥的印記。

沈瑤腦子裏一片混亂。

折騰了半晌,總算拾掇停當出了東次間,黎嬷嬷殷切地含笑往明間指,

“爺在等您用早膳呢。”

沈瑤吃了一驚,還沒走?

往院外望了一眼,日頭正大,他不用去上朝嗎?

沈瑤印象裏,謝欽大白日就沒見過人影,今日還留在這裏,只能是對她生了疑....

沈瑤暗暗吸着氣,收整心情,一臉尋常進了明間,謝欽穿着一身湛色直裰坐在桌案後,身姿筆直,渾身罩着一層威壓,丫鬟們已擺上十多樣早膳,皆屏氣凝神伺候着。

沈瑤搭着碧雲的手臂邁進去問謝欽,

“侯爺今日休沐嗎?”

謝欽手裏捏着類似印章一樣的小物,在指尖來回翻轉,眉目淡淡看她,語氣無波無瀾,

“不是。”

沈瑤莫名地詫異了下,旋即坐下來,“嬷嬷,給侯爺布菜。”如往常那般等着謝欽動筷子,她也開始用膳,全程都不往他碗裏瞄了一眼。

謝欽吃了幾口粥,目光不經意落在她側頰,粉粉的一層光暈覆在薄薄的肌膚,眉目沉靜杏眼清澈,與往日沒有半分不同,她過于從容令謝欽都忍不住生出幾分錯覺,仿佛昨夜的抵死纏綿只是黃粱酒夢裏的驚鴻一瞥。

有那麽一瞬,烈火灼過他的心。

真的毫無痕跡嗎?

倒也不見得。

她垂首喝粥的瞬間,姜黃繡蘭花紋的衣領裏微微露出一縷紅痕。

大約是昨晚将她扣在床欄,在她後頸吻下的痕跡。

謝欽嗓音含着幾分清冽,冷不丁打破明間的沉默,

“你脖子怎麽了?”

沈瑤齒尖差點咬到舌頭,微微愣過神,“我脖子?”

昨夜也是這樣一雙雪亮的眼妩媚地求着他給。

謝欽縱橫朝堂這麽久,一個人撒沒撒謊他如何看不出來。

若是裝的倒好辦,遲早讓她露出狐貍尾巴。

謝欽并不是不經事的少年,惱火歸惱火,卻無法苛責她半分,沈瑤這輩子孤苦無依,是他還沒給她足夠的安全感讓她卸下心防。

得慢慢來。

謝欽看着她沒做聲。

一無所知的碧雲夠着脖子過來瞅了一眼,“咦,姑娘,您這後脖頸有道紅印子,像是被什麽咬了?”

沈瑤恨不得剜自己婢女一眼,愣是作驚訝狀,“是嗎?興許是被蚊蟲咬了。”

謝欽慢條斯理喝了一勺銀耳,所以他便是那只蚊蟲?

一抹嘲諷劃過唇角,他吃完淨手。

沈瑤左手捏着一只勺子,右手夾了一塊蘿蔔糕,白皙修長的指甲尖被修整過,其中中指指蓋明顯有一條裂痕,

“這指甲怎麽也破了?”

“是啊,我今日晨起便見手指裂縫極多,生生的疼,也不知是怎麽了?我在岳州時常常做噩夢,昨夜怕是做了噩夢,拽着了什麽吧。”

每每雷雨大作,沈瑤睡不安生,此事碧雲最熟悉不過,故而方才替她剪指甲時也沒多問。

謝欽緩慢地擦拭着手指,聲音淡的沒有絲毫情緒,“是嗎?”

她哪裏是做噩夢,分明是受不了時拽床褥拽破了手指。

十指連心,疼定然是疼的。

他自入仕以來,頭一回告假不去上朝,就是想陪陪她,憐惜她,不成想是這麽一個結果。

一頓早膳吃得兵荒馬亂。

離開故吟堂時,謝欽将黎嬷嬷喚去書房,将暗衛尋來的一瓶藥水遞給她,吩咐道,

“好生照料她。”

黎嬷嬷再笨也察覺不對勁,捧着藥水,大着膽子問,“爺,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夫人好像不記得了?”

謝欽阖着眼,手中似乎想攥些什麽卻是了然一空,

“昨日太子轉遞給她一杯酒,酒裏被下了藥。”

後面的話不用他說,黎嬷嬷明白了,驚愕地說不出話來,

還以為水到渠成,原來是被人算計了。

幸在沈瑤回了府,若是在宮裏,黎嬷嬷不敢想象後果。

她連忙屈膝,“老奴一定照顧好夫人。”

謝欽很想叮囑黎嬷嬷盯着沈瑤,到底是舍不得讓她不自在,最終作罷,擺擺手示意她出去,獨自在案後坐了一會兒,這才換上朝服出了門。

太子不會蠢到當庭給沈瑤下毒,還有誰能在給太子喝的酒水裏下藥粉呢,只可能是東宮,聯系後宮諸嫔妃的底細,謝欽很快鎖定目标,撫了撫被沈瑤咬破的嘴皮寒聲吩咐暗衛,

“将涉案之人全部藏起來,等着戚貴妃與東宮自亂陣腳。”

“是。”

黎嬷嬷拿着藥瓶回到故吟堂,小丫鬟告訴她,沈瑤已帶着碧雲前往延齡堂給老太太請安去了。

沈瑤實則是怕謝欽殺個回馬槍,顧不上身子不舒服溜去老太太處。

走了幾步,袅袅婷婷,似合不攏腿,幸在她不是嬌氣的姑娘,走着走着也就麻木了,到了老太太茶話間,裏面已坐了一屋子人,大家相互見禮,謝家五姑奶奶謝曼竟然回了娘家。

旁邊還坐了個裝扮得十分嬌豔的女郎,看眉眼與謝曼十分相似,當是她的女兒怡寧郡主。

平日裏老太太愛招着她去身邊坐,今日坐了平南王妃謝曼,自然得尋旁的位置。

好在周氏聰慧,連忙起身給她讓座,順帶瞥了一眼她面頰,

“六嬸嬸今日氣色真好。”

老太太聽見了,目光挪到她身上,“是嗎?”

沈瑤被大家打量得極不自在,撫了撫滾燙的面頰,“哪有,天熱罷了”

她掏出繡帕給自己拭汗。

大夫人與三夫人坐在老太太左側,怡寧郡主坐在老太太右側下首,往下便是二夫人,沈瑤挨着二夫人坐,與老太太當中隔了兩人,老太太眼神雖不大好,卻瞧得出來幺媳婦這張臉紅彤彤的跟霞暈似的,眉梢更是含情帶怯,老人家可是過來人,一眼就瞧出端倪來。

“瞧你香汗淋漓的模樣,怕是走了一路累着了,來人,将我早膳沒吃的那碗燕窩熱了給六夫人吃。”

謝府富貴,老太太又指望她生孫子,日日燕窩不斷。

沈瑤來謝家這段時日,實則養得極好,她心生愧意,“無礙的,我出出汗,人還精神些。”

片刻,一老嬷嬷從後面甬道将燕窩給端了來,“老祖宗,還熱着呢。”

沈瑤推脫不過,只得接在手裏。

其他人對這等情形已習以為常,

倒是怡寧郡主還是頭一回見這等陣仗,頗為看不過去,“原先娘親告訴我,外祖母格外疼愛幺兒媳,今日見了果然如此。”

老太太卻知外孫女吃味了,笑得前俯後仰,“別看她是你舅母,年紀比你還小一歲,你還在閨閣裏沒出嫁,她十幾歲卻得嫁給你舅舅,替他掌家,很是不容易。”

這話怡寧郡主就更不愛聽了,她輕輕哼了一聲,“她能嫁給舅舅是她的福氣,哪來不容易一說。”

這下火藥味便濃了。

大家心裏都這麽想,卻是無人敢說出來。

屋子裏戚戚然。

沈瑤心裏想,看吧看吧,這就是高門大族,宅院裏除了争風吃醋,掐尖鬥嘴再無旁的事,幸好她當機立斷,忍一忍,兩年便過去了,若往後日日在這裏與她們争長鬥短,可真是無聊。

沈瑤把自己當外人,自然不會跟怡寧郡主計較,

“郡主說的是,我确實高攀了侯爺。”

沈瑤說的是真心話,在旁人眼裏便是擡杠。

怡寧郡主臉色脹紅,話是她起的頭,沈瑤承認了,她反而下不來臺,甚至有些心慌,萬一舅舅曉得了,會不會說她,她求助地看向平南王妃。

平南王妃并不喜歡沈瑤,沈瑤差點給太子做妾,在她眼裏便上不了臺面,她一直不能明白謝欽為何要娶沈瑤,幼弟可不像是沉迷美色的人。

無論怎麽說,人已進了門,面子還是要給。

“小孩家家的,說話沒個忌諱,弟妹莫要放在心上。”

沈瑤笑了笑。

老太太倒是沒把孩子之間的玩鬧當回事,“瞧那她那張鵝蛋臉,面若銀盆,可不是有福氣的面相?”一句話揭過,又問身旁的怡寧郡主,“聽說你娘近來在給你挑揀郎婿,可有看上的?”

一提到議親,怡寧郡主面頰含羞,雙手交握在膝蓋上,連坐姿也腼腆了些,

“還在挑呢,我實在是不知怎麽選。”

老太太颔首,“說來聽聽,我們也好替你參詳參詳。”

怡寧郡主是平南王夫婦的嫡長女,又因舅舅是當朝首輔,她在皇室中格外有體面,求親者不勝枚舉,王府左挑右選,留到十八歲未嫁。

這種事不好讓姑娘家開口,平南王妃答道,

“呂尚書家的嫡長孫,倒是一表人才,只是聽說家裏有兩個通房,怡兒不喜,我也猶豫着;大理寺卿家的嫡長子,母親您知道,他家就他一個兒子父母定是事事貼着他們,只是怡兒見了一面,生得不夠俊俏,她又嫌。”

“哦對了,還有薊州總兵段家的兒子,”說到這裏,平南王妃語氣一頓,戴着長長玳瑁護甲的手指輕輕捏起手絹,側眸問沈瑤道,

“這位段公子該是六弟妹的表兄,你可知曉其人?”

沈瑤正将一碗燕窩粥喝完,一面擦擦嘴,“我沒見過,不甚清楚。”

她對外祖段家一無所知,聽平南王妃這麽說,原來段家老爺是薊州總兵,也算是了不起的人物。

平南王妃并不知沈家緣故,以為沈瑤是不樂意告之,臉色有些不好看,老太太在一旁勸道,

“你別怪她,她是真的不清楚。”又問,“還有哪家?”

王妃有提了一些人選。

周氏等人露出豔羨,“都是頂頂好的人家,難怪郡主挑花眼。”

怡寧郡主很受用,揚眸笑了笑。

老太太有些犯愁,“雖說都是好人家,也着實難選,論理這段家很有誠意,就是嫁去薊州遠些了,你就這麽一個嬌嬌女,如何舍她遠嫁。”

五奶奶崔氏卻是接話,“依我瞧,呂尚書家的公子就很好呀,我先前見過幾回,口才很不錯,至于那通房,可以讓呂家事先安排出去嘛。”

大夫人扭頭睨了小兒媳婦一眼,“你想得過于簡單,未過門之前,就要求人家處理通房,傳出去名聲不好聽,那些通房也不過是窮苦孩子,如何說棄就棄。”

崔氏嬌生慣養,不太懂得同情那些小妾,嘀咕一句,“誰讓她們自甘堕落與人為妾?”

大夫人沒料到小兒媳敢頂嘴,臉色立即拉下。

老太太這回倒是沒偏幫孫兒媳,那呂家女兒為東宮太子妃,是東宮的中流砥柱,原先求娶過謝京,後又盯上怡寧郡主,說來說去就是想跟謝欽搭上姻親關系。

崔氏年紀輕不經事,并不懂內裏水深,見婆婆責了她,悶悶不樂紅了眼眶。

怡寧郡主心裏也最中意呂家少爺,只是以她的身份怎麽可能容忍丈夫在她未生子之前納妾,一直拖着不定婚事,也是想看看呂家的态度。

她與崔氏本就交好,見她面有窘迫,立即起身換到她身側坐着,抱着她胳膊悄悄道,

“崔姐姐,你說出了我的心裏話。”

崔氏被她逗得一笑,也就丢開了。

老太太這廂扭頭與平南王妃道,“婚事哪有四角齊全的,段家公子見過沒?”

平南王妃搖頭,“不曾,倒是昨日沈夫人見着我說了幾句客套話,言下之意是見個面。”

沈夫人指的就是段氏。

老太太想了想道,“見見也好。”

挑起怡寧郡主的婚事不過是起個頭,平南王妃今日別有目的,她看向一直默不作聲的大奶奶寧氏,

“大侄媳,我方才與你提的人如何?我瞧着配京姐兒正好,是親上加親。”

謝京是大奶奶寧氏與大爺謝文義的嫡長女,也是國公府的嫡長孫女,在謝欽無子嗣的情形下,全京城都盯着謝京的婚事。

謝京目露擔憂看着母親,而寧氏則往婆婆大夫人瞥了一眼,見她捏着繡帕一動不動,便猜到婆母的心思,擠出一抹笑道,

“姑姑說媒自然是極好的,只是此事我一人做不得主,待回去與夫君商議才好。”

平南王妃笑了笑,眼神往不動如山的大夫人遞了遞,“大嫂,您覺得如何?”

大夫人眉目低垂,并沒有立刻接話。

沈瑤莫名覺得氣氛有些不對,方才給怡寧郡主議親衆人談吐間十分自在,到了自家姑娘身上反倒遮遮掩掩,沈瑤喝完燕窩粥,婢女又遞了一杯茶給她,正喝完遞回去,坐在對面的謝京朝她露出一臉苦笑。

沈瑤越發覺得疑惑,十五歲的姑娘議親是尋常,謝京沒有半分憧憬也沒有一點羞澀,卻是如此苦惱,怎麽回事?

來到謝家,除了老太太外,也就與謝京有幾分投緣,沈瑤不由替她懸了幾分心。

短暫的沉默後,那方大夫人開了口,

“李家自然是極好的,只是到底離得遠了些,我就這麽一個孫女,膝下養大的,不舍得她嫁去揚州,還是兩小無猜自小知根知底的好。”

平南王妃暗暗嘆了一口氣,悄悄看了一眼老太太,老太太臉上倒是沒什麽表情,

“我乏了,你們去花廳玩吧,曼兒留下陪我說話。”

大家陸陸續續離開,幾位夫人回了房,年輕的媳婦耐不住寂寞,周氏做主張羅大家去後面抱廈納涼摸牌,沈瑤不想湊熱鬧,正想回房,謝京卻跟了過來,拉着她特意隔開人群,往西側抄手游廊走,待行至一片□□,她急得眼淚都滑下來了,

“瑤瑤,怎麽辦,我祖母欲将我嫁給她娘家的侄孫,可太婆婆也想叫我嫁去她娘家揚州李氏,我爹娘夾在當中整日愁眉苦臉。”

沈瑤聞言目瞪口呆,原來整了半日是婆媳在鬥法。

細想也不奇怪,老太太出身揚州李氏,是江南富裕大族,把持着兩淮轉運使之職,在當地首屈一指,老太太上了年紀,與娘家聯系不如以前緊密,眼看着謝家蒸蒸日上,又有個當了首輔的兒子,自然也想替娘家牽線,再續兩家情緣。

哪知大夫人亦是如此作想。

謝京是謝家嫡長孫女,她身份可不是那些庶女偏房可比,兩家都盯得緊。

沈瑤心疼地握住她的手,拉着她從角門出來,往湖邊涼亭走,

“我說怪怪的,原來是這回事。”

謝京苦笑道,“阖家都曉得此事,無人敢插嘴,唯獨瑤瑤你,嫁來沒多久又萬事置身事外,我才敢跟你吐吐苦水,你別介意。”

沈瑤撫了撫她手背,“你願意與我說,是拿我當體己人,那我問你,你自個兒呢,可有心儀男子?”

誰沒個青蔥慕艾的時候,沈瑤看到俊俏郎君也愛多瞧幾眼。

謝京果然紅着臉支支吾吾扯起旁邊一只花枝,“我...沒有。”

沈瑤捏了捏她面頰,“瞧你都羞成這樣了,還說沒有。”

謝京羞得撲在沈瑤懷裏,“我心裏還難受着,您卻取笑我。”

沈瑤摟着她,“人這一輩子春花秋落,朝升暮合,最後歸于一抔塵土,總歸得不後悔才行,即便祖母與太祖母有各自盤算,你上頭還有父母,你還可以求父母做主呀。”

行至湖邊,暖風撲面,二人尋了個涼爽的亭子坐了下來,別看這謝家雕欄畫棟,處處錦繡,也不過是被高牆給圈住的籠子而已。

謝京秀眉緊蹙,與沈瑤背對背坐在美人靠上,

“瑤瑤,你與六叔爺是如何認識的?我真是好生羨慕你,尋了這麽出衆的郎君,無人敢掣肘你。”

沈瑤轉過身來,與她抱膝而對,

“京兒,人人皆有自己的苦惱。”

謝京颔首,“這倒也是,”随後牽牽沈瑤的袖子,“說說你與六叔爺的事嘛。”小姑娘家的就愛聽這些男歡女愛的趣事。

沈瑤臉紅了,“我與他實在沒什麽好說的,你們不都知道嘛,他是被迫娶的我。”

外頭的說法是,皇帝不願瞧見兩個兒子為個女人傷了和氣,幹脆提議謝欽來娶,恰恰謝欽在沈家見過沈瑤一面,一見鐘情遂應下了。

“真的是被迫嗎?”謝京忽然狡黠地笑了笑,趁沈瑤不備,悄悄将她袖子掀了掀,“瞧瞧這是什麽印記?”話落便趿鞋笑着躲開了。

沈瑤一瞅,昨夜被謝欽箍着的那處已現出一道紅痕,頓時羞憤難當,她氣得起身去追謝京。

“你還沒出嫁呢,臉要不要了?”

“可別怪在我頭上,是您自個兒沒遮掩好,幾個嬸嬸都瞧見了,私下羨慕您與六叔爺感情好。”

謝京跟個雀鳥似的,上蹦下跳,沈瑤不是胳膊疼便是大腿酸,追了幾步疼得她喘不過氣來。

鬧了一陣又愁起了謝京的婚事,

“姑娘家的,婚事不能自個兒做主,才是最大的悲哀。”

“是啊,”湖面波光粼粼映在謝京眼底,她眼底的失落一晃一晃,“我有的時候想,若我能生在小門小戶也未嘗不好,至少父母會替我挑個可心的郎君,不必他位高權重,小夫妻關起門來過日子就挺好。”

這倒是與沈瑤想到一處去了。

“若是門當戶對,你便替自己争取。”

謝京道,“為什麽非要門當戶對?”

沈瑤想起自己的經歷,笑道,“門當戶對才能長久。”

“夫妻二人一來要門當戶對,二來,也得比肩才行,一人遜色另一人太多,遲早出事。”她憧憬的婚姻,不必看人臉色,不必仰頭讨生活,不僅男人得有能耐養家,她自個兒也有一技之長。

謝京狐疑地看着沈瑤,心想她與謝欽的婚事可算不得門當戶對,更提不上比肩而行,難道沈瑤與謝欽并不如表面這般恩愛?

這話她壓在心底不敢問。

黎嬷嬷這廂忙完故吟堂的事,趕來延齡堂伺候沈瑤,正尋門口的嬷嬷打聽沈瑤去處,次間內的老太太聽得她的聲音,招她進來回話,裏屋只有老太太與平南王妃,黎嬷嬷是老太太身旁的老人,自然識得這位大小姐,一進來恭恭敬敬給她磕了頭,

“原來是姑奶奶回來了。”

平南王妃看着她很親切,“黎嬷嬷快起,當初您差點跟了我去王府,後來母親舍不得,将您留給了六弟,可見母親終究是疼六弟的。”

黎嬷嬷笑,“瞧王妃說的這話,老祖宗兒子有三個,女兒卻只您一個,老太爺在時,您可是謝家的金疙瘩。”

一提起已故的父親,王妃眼眶泛酸,“父親的确最疼我,不像母親,眼裏只有她的小兒子。”

旁人不在,王妃說話便沒顧忌,她着實看不慣老太太寵着沈瑤。

這話黎嬷嬷便不敢接了。

老太太白了女兒一眼,“你嫁得尊貴,兒女雙全,丈夫疼你,女兒乖巧,還有什麽需要我操心的?你六弟剛娶了一房媳婦,年紀又這麽小,我不過是偏疼她些,你便來說話,你可真是個好姐姐。”

王妃不幹了,“依着您的意思,我這當姐姐的還得幫着您去縱着兒媳婦?”

老太太發覺她越說越不講理,“你今年也三十五了吧,你跟個十七歲的姑娘計較?”

王妃洩氣了,“我哪裏是跟她計較,我只是...”

“你只是覺得她配不上你那天縱之才的弟弟?”

王妃被戳中了心事,悶悶嗯了一聲。

老太太嘆道,“當初欽兒要去沈家求親時,我也一萬個不樂意,後來他告訴我,五年前他在湖湘遇險,是瑤瑤救了他,瑤瑤被太子觊觎,藏着一把匕首欲尋短見,他無論如何要救她,我便答應了。”

王妃不知有這層緣故,登時不說話了,半晌臉上火辣辣的,“原來如此。”

“此事你心中有數便好,萬不可外傳。”老太太又道,“她性子最是好相處,從不與旁人說閑話,也不拈酸吃醋,更不擺首輔夫人譜,我是越瞧她越喜歡,如今,就一樁事,若能早些生個孩兒,我就再沒這般高興了。”

話說着便将目光移向黎嬷嬷,

“喚你來便是問你,小夫妻二人處得如何?”

黎嬷嬷自然知道老太太問什麽,這樣的話先前便問過幾回,黎嬷嬷都是心虛的替二人遮掩,有了昨夜那般,她這下說話也有了底氣,笑吟吟道,“好着呢,昨夜鬧到半夜方休。”

老太太開始掐指算日子,平南王妃瞅着她那焦急的模樣,想起自己當初剛嫁過去時的光景,不由失笑,

“母親,您還是這個性子,遇事便急,這種事急得來嗎?”

老太太才不理會她,吩咐黎嬷嬷,“多則二十日,少則半月,若是懷了就該有消息。”

黎嬷嬷心裏也生了幾分祈盼,“诶诶,老奴記着呢。”

“她要吃什麽用什麽,盡管尋我來拿,她還有些見外,這可不好,你得勸着些。”

黎嬷嬷聞言心口發酸,那頭沈瑤壓根沒想留下來,自然事事避嫌,處了這三個多月,她也很喜歡沈瑤的性子,若是當真走了,她頭一個舍不得,不敢在老太太面前露出半點馬腳,連連應是。

老太太又扭頭與女兒道,“別看她才十七歲,沉穩着呢,旁人什麽都争,她卻什麽都不争。”

平南王妃沒好氣道,“她有您這樣的婆婆護着,什麽好東西送到她手裏,她需要争什麽。”

老太太不高興了,裝腔作勢指着門檻方向,“得了,你是皇家的媳婦,老婆子我管教不了你,犯不着貴步踏賤地,早些回你的王府去吧。”

平南王妃被堵得哭笑不得。

“真真是有了媳婦忘了女兒。”

笑了一會兒,平南王妃說起正事,

“我來還有個消息告訴您,近來使團進了京,陛下近日要去燕山避暑,準官眷随駕,趁着這個機會讓怡兒見一見段家那小子,與此同時,也讓京兒與李家人碰個面。”

老太太颔首,“我一把骨頭折騰不動了,此事均交給你。”

“即便京兒不嫁李家,也萬不能嫁去鄧家,那鄧家是什麽落魄戶。”

大老爺娶大夫人鄧氏,還是謝家式微之時,婚事是老太爺做的主,當時老太太不大滿意,後來媳婦進了門關系便不怎麽融洽,這麽多年過去了,老太太不可能還記恨當年的事,就是見大夫人打謝京婚事的主意,十分不滿。

平南王妃未出閣前可是沒少幫着母親與三位嫂嫂打擂臺,其中緣故再明白不過,

“您放心,女兒心中有數。”

在老太太的延齡堂用了午膳,沈瑤揉着發脹的腰回了故吟堂,路上熱出了一身汗,便吩咐碧雲準備溫水沐浴,沈瑤猜到自己身上定然有印子,不敢留碧雲在場,便将她支出去,

“快些去瞧瞧後院那些果苗,日頭這樣大,可不能幹死。”

碧雲也惦記着果樹,将衣裳備好,便忙去了。

沈瑤這才脫衣入浴,看向自己胸口,雪白的胸脯上滿是莓印,羞恥懊惱交織在面頰,無以複加,連着內心對謝欽那點愧疚也蕩然無存。

匆匆沐浴穿戴出來,日頭熱辣,白花花的太陽将地面曬得幹幹的,等了一會兒,碧雲帶着小丫頭澆了水回來,沈瑤也放了心,囑咐她去歇一會兒,自個兒躺在羅漢床上午歇。

一覺醒來懶洋洋的,憊懶地歪在塌上不想動,碧雲在一旁剝果子遞入她嘴裏,黎嬷嬷去銀庫領這個月的份例去了,午時剛過,日頭大着,小丫鬟們都躲去廊角的茶水間喝茶納涼。

東次間內,主仆二人有一搭沒一搭話閑,

沈瑤提起謝京議親,碧雲卻扯到她自個兒身上,問她将來是何打算。

沈瑤哪有心思琢磨嫁人的事,為了不叫碧雲擔心,便信誓旦旦,信口雌黃。

“唉,嫁人哪不能光看面子,你瞧咱們謝首輔,生得俊俏,才華橫溢,又是這般位高權重,想來姑娘們的理想夫婿該是他這樣的,只是細細一想,夫君過于能幹,必定是不能讓人左右的,成了婚後,事事由他安排,樁樁看他臉色行事,這日子堪稱煎熬,”

“要我說,婚姻是過日子,得性情相投,最好是他事事聽我調派,我也不指望他在外頭多能幹,掙幾個小銀子養活一家老小便成....”

“妻管嚴怎麽了?你沒瞧見那些妻管嚴的人家日子反而過得紅紅火火?”

沈瑤從羅漢床上一坐而起,渾然不知廊庑外立着一道挺拔的身影,

“不說別人,劉大哥憨厚老實,在外頭踏實肯幹,回到家裏燒火做飯,事事不叫劉大嫂動手,喲,他哪是娶了個媳婦,簡直是娶了個祖宗.....”話說一半想起正事,“不成,我得去後院瞧瞧果苗,”

沈瑤一面趿鞋下榻,一面往外走,時不時還反駁碧雲幾句,

“誰說我喜歡劉二哥...好,我承認劉二哥是不錯,可論嫁人,我卻要嫁劉大哥那樣的...哎喲!”

顧着與碧雲說話,沒瞧見珠簾外杵着個人,一頭撞入對方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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