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水泥
陳軒一時不敢出聲,機械地邁動雙腿。他不敢放開費智的手打草驚蛇,也不可能徹底地相信這個人。
也許不是人呢。他被自己的想法驚住,背上生出一層薄薄冷汗。費智也許跟那個反腳女人一樣。
只有自己什麽都不知道,處于被動之中。越是處于被動,陳軒越不敢輕舉妄動,況且費智目前對他很友好。他只能在未知的變故前盡可能收集信息,逃離這裏。
費智拉着陳軒一路飛馳,終于在前方五百米處看到一座農家小院。雖然看起來灰敗不堪,不像有人住,但是好歹是陳軒走了這麽久出現的第一棟建築。
“前面就是我家。”費智停下了,手撐着膝蓋喘氣。
陳軒刻意跑到他身前,不敢在他後面多待,一是不敢再看那小洞,二是他不敢讓費智知道了自己已經看到了他的怪異處。
他也跑累了,但是喘完了之後沒有多累,被連續驚吓導致的神經敏感讓他總覺得少了什麽聲音。不是反腳女發出的咚咚聲,是胸膛裏的。
他把手放在左胸口,愣了三秒,擡起頭,發現費智正緊緊盯着他。那眼神中沒有敵意,反而是戒備和恐懼。
“怎……怎麽啦?”陳軒若無其事地開口。
“你有心髒病?跑累了心慌嗎?”費智關切地問。
“不是,我挺好的。也不累。”陳軒大喇喇地笑着,低下頭調整心情,而後回頭看看,“跟着我們的是什麽東西?”
身後的女人又恢複了雙足直立,她這次隔了很遠,随着腳步響起來的“咚咚”聲也弱了不少,似乎沒有追上來的意思。
“我們村莊在陰處,風水不好,陰氣聚集,總會吸引些奇怪的東西來。沒事,她不敢跟過來。”費智慢慢往前走,“進屋就好了,費莊都是光棍留下了,男人陽氣重,白天在村子裏就沒事。”
“白天就沒事?那晚上呢?”陳軒問。
“晚上得進屋。”費智肯定地說。
“走吧,你不嫌棄的話,今晚在我家過夜吧,你明日再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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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近了那座小院,陳軒才發現它比想象中的還破舊。裸露牆面的紅磚房上的石棉瓦一片一片的,碎成渣子,風一吹,裏面的小纖維還跑出來嗆嗓子。
旁邊有一個正在砌的小圍欄,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正埋頭在拌水泥,時不時咳嗽一兩聲。
“爸。”費智走進小院,朝男人喊了一聲。
男人轉過身來,捂着嘴猛烈地咳嗽,他張嘴呼吸的時候發出拉破風箱似的聲音,陳軒光聽着就有種窒息感。他仔細打量男人,第一眼确實高大,現在走近了看,卻是徒有骨架,人都瘦得近乎皮包骨頭,活像兩根筷子挑着的皮架子。
“叔叔,你沒事吧?”陳軒走到費叔旁邊,貌似關切地問,實際上他的五官全在觀察和戒備。他留意到腳旁拌好的水泥,上面有一坨剛剛軟融進去的水泥。
按理說水泥是加水一點點拌的,這一點還在融進整體的水泥,是怎麽來的?
費叔擺擺手,臉上挂着農民特有的憨厚純良笑容招呼陳軒進屋。費智跟在身後。
一進屋,一種久潮的黴味撲面而來,陳軒進了裏屋,才明白家徒四壁是怎樣的。
一張古樸的木桌擺在正中,最像樣的家具因為腿有點瘸,歪歪斜斜,也就沒法真正像樣起來。靠裏是一個燒火的火爐,上面架着燒水壺,産生的煙氣通過一個長條筒通到外面。除此之外,再沒別的了。
徒有四壁,陳軒環顧一周,他發現牆壁上有些像是濺射上去的水泥點子。
費智搬來凳子,示意陳軒坐。陳軒沒有坐下,他問:“你家有幾間屋子?”
“三間,你不用擔心,我晚上跟我爸擠擠。”費智給他倒了杯水。
有處落腳總比在外面跟反腳女人你追我趕的好,不過陳軒覺得自己可能睡不下去,盡管沒有過去的記憶,但他總對不知道什麽植物編織出來的床底打心眼裏隔應。
“好。”他面不改色地答應完,想起跟了他們一路的女人,便跑出門,站在院子門口,朝來的方向看。他一直放不下心,也不可能放下心。
反腳女人在一塊大山石上坐下了,垂着腿,朝這邊望。她看到陳軒,竟唰地一下跳下山石。
陳軒一驚,往後退半步。
女人沒有別的動作了,呆呆地伫立着向這邊張望,沒有往前走一步。
看來她是真沒打算跟我接觸了。陳軒長籲一口氣。至少當下,女人會跟他保持距離吧!
他還沒放心多久,突然間,一股大力像鉗子一樣夾住他的肩膀往後拖去。陳軒為了保持平衡雙腳慌亂地蹬動,馬上打了結,自己扳倒自己。
抓住肩膀的大力消失,陳軒惶恐地回頭,看到費叔嚴肅的顴骨高凸的臉。
“進屋,危險。”費叔幹裂醬紫的嘴唇幾乎沒動,低沉喑啞的聲音就已傳入陳軒顫抖的鼓膜。
“好……”
陳軒的聲音連同他本人一起顫抖,他乖乖進了屋子。他知道費叔是為他好,但是在那股巨大的他幾無還手之力的力量面前他沒法不提心吊膽。
沒事的沒事的,叔是為我好……為我想……他一遍遍安撫自己,一遍遍強調他們是善意的。陳軒怕他如果不這樣做,如果不停地恐懼費氏父子,在這個破山旮旯,他将再無安全感,後背永遠發涼。
呼……他深吸一口氣,坐在火爐邊,把僵硬的手伸近火爐。他不冷,但是四肢都僵住了,要溫暖一下。
屋裏很靜,費智不知道去哪裏了,費叔應該還在外面勞作。
大腦緊繃了很久,現在他一個人待着,終于放松下來,什麽都想不動了,陳軒盯着火爐發呆。這個呆發的太久,他差點錯過右牆背後瓦罐打碎的聲音。
他渾身一抖擻,腦子裏的弦重新緊繃,身子向右傾斜,耳朵盡量靠近牆壁。
“你他媽的清醒一點!”
他只聽到了這一句,其他的都模模糊糊。
這是費智的聲音。
很生氣的。
他在跟誰吵架嗎?
夜幕在陳軒發愣的時候悄然降臨,費智和費叔都進來了,他們進門後把大門關好,門栓都插上。費叔拎了一尿素袋黑炭,用火鉗一點點添進火爐裏。費智坐在矮板凳上,低垂眉眼,臉色不太好。
三個人誰也沒開口,似乎都各懷心事。
“幾……幾點了,你們不吃飯嗎?”陳軒抱着胳膊坐在火爐旁的角落。本來就害怕,再這麽靜下去,他得憋出病來。
費智撩起眼皮看他一眼,淡淡地說:“我爸吃過了,我不餓。你餓的話,我去熱碗粥。”
“啊……好……”陳軒打着哆嗦說,他忍不住更靠近火爐。
費智離開堂屋,只剩下陳軒和費叔。陳軒想找一些話題套套近乎,幹笑着說:“叔,你今年多大了?身子骨還很硬朗呢,還能幹活,以後肯定會長命百歲啊!”
費叔冷冷蔑他一眼,沒有回話,幹坐着。
陳軒猜度自己大概是說錯話了,尴尬地抓抓臉。
費叔忽然打了個噴嚏,他用手擤完鼻子粗魯地往身後一甩。
陳軒立刻另起了話頭:“叔,你還冷呀?要多加些炭火嗎?”
他立刻起身,撿起火鉗準備添炭火,正要把黑漆漆的炭往爐子裏放的時候,他看到火爐後面的牆壁上,斑駁的水泥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