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不求永貴但求歲歲安

看到那張晦氣的臉,陳軒吓得差點沒坐地上。

“小智,是你朋友啊?”站在費智旁邊的大嬸雙手攬着曬蘿蔔幹的簸萁,笑眯眯地望着陳軒。

“不是,他是小慧的朋友。”費智說着,把懷裏的小豬放在地上,拍它的背,輕輕喃道,“喽喽……回屋去。”小豬聽懂似的一溜煙跑遠了。

小慧,又是哪個倒黴蛋子?陳軒沒想起來他認識的人中有叫小慧的,倒有可能是他上過的女人。

眼前忽然一黑,費智走近,低聲說:“在這裏乖乖待一周,我再考慮放你走。”

陳軒怒瞪他,一句話沒說。他能怎麽辦,他現在就是案上魚,只有被宰的份兒。

費智說完,面帶微笑地坐回了太陽下的小板凳,雙手枕着腦袋曬太陽。

“小智,你怎麽讓客人幹站着?”大嬸把簸箕放置在平坦的石頭上,雙手在圍裙上搓搓,頗有些鄉下人的羞澀,慢慢地走過來,“小夥子,來進屋吃點東西吧。”

陳軒沒有動,警惕地看着滿臉褶皺的半老女人,再看看閉目養神的費智。

“呃……這天要黑了,不如留下來吃個便飯吧……我們這兒是有點不體面,但是都幹幹淨淨的!”大嬸看出陳軒的不耐煩,尴尬地來回搓手。

“你沒聽見我嬸說的話?”費智睜開一只眼,說。

一聽到他的話陳軒猛地擻了一下,瞪他一眼,乖乖挪動步子。

大嬸笑眯眯地帶着他往裏面的院子走,她身上出了很多汗,後背全都浸濕了,甚至順着衣服滴滴答答落到地上。正常人哪裏會這樣?陳軒心想,這人是熱死的,還是淹死的?

他們走進大院。

這家看起來至少沒有費寶根家窮得叮當響,兩層的農村小洋樓,對比之下還有些氣派。

門前有一大團灰色煙塵,陳軒說:“嬸,你家是不是着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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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呢。”大嬸遲疑一下,說。

話音剛落就從煙塵中傳來幾個有說有笑的男聲。

“這邊真是好啊,不用去礦上,也不用喝水睡覺吃飯,咱們也都沒病了!天天吃煙,曬太陽,神仙也羨慕!你說呢老三。”

“還行吧……就是俺沒法出村去……”

“出去?你還惦記隔壁村的小翠呢?要不等人家來了跟你結個冥婚?”

“二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哎喲!還敢砸我!小兔崽子!”

濃濃煙塵裏現出一片球形黑影,以抛物線的軌跡落向陳軒。陳軒下意識接起,一看,一顆圓滾滾的大頭落在手裏。

……

大頭的臉朝上,看到大嬸和陳軒,露出一口黃牙,“嫂子,你回來啦?”

端着腦袋的手凝滞,陳軒愣了一會就把腦袋遞還給旁邊的大嬸。應該是被吓多了,陳軒已經适應這個不尋常的世界,發生任何事他都不會太驚訝了。

“旁邊的小兄弟是哪來的啊?”大頭望着陳軒說。

陳軒正思考要不要化名,大嬸先說了,“他呀是小慧的朋友,小智領進來的。”

我忘了還有費智個王八羔子在,化名就多此一舉了。陳軒咬牙心想,費智引他進來,到底想幹什麽?如果說想讓他安全到達路的盡頭,那為什麽中途還要這樣節外生枝?

想起費智不懷好意的笑容,陳軒更加納罕,這人的言行分明是前後矛盾的,以後他說的任何話都不能輕信。

“哦哦好啊,村裏好久沒有客人來了。您貴姓啊?”大頭禮貌地說。

“我叫陳軒。”陳軒對那顆大頭說。

“你看起來就比我小三四歲,我叫費平安,你可以叫我平安哥。”大頭剛說完,從煙塵裏走出一個無頭軀體,從大嬸的手中拿起頭,安在脖子上,然後把手搭在天靈蓋上扭扭扭,把臉扭到正确的位置。

“秀珍啊,你回來了?年年找到了沒有?”原來的煙塵慢慢消散,一位比費平安略顯佝偻的壯年男人走近,他身後跟着一位看起來更年長的中年男人,面容黢黑。

“沒,沒呢。我猜他應該在後山的魚塘,我們都過不去……待會叫小智幫我們去看看。”大嬸說。

“也行也行。”中年男人點點頭,看向陳軒,“這位是?”

費平安搶在陳軒前面介紹,然後對陳軒說:“這是我大哥二哥,費永貴和費長壽。我們是哥仨兒!你旁邊這位溫柔賢惠的仙子就是我嫂子!”

“多大的人了。”大嬸還是很受用地笑了,轉頭拉住陳軒的手,說,“你喊我郭嬸就好。在這兒不要拘謹,你能進這個村就是咱們的緣分!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就是怕你們年輕人嫌這兒沒勁。我們在這待久了,也沒勁,正好你來了,咱們可以唠唠嗑。”

看模樣是二哥費長壽的人一副大哥的口吻問:“小夥子,多大了?生前結婚了沒?哪的人啊?怎麽死的?”

費平安瞪了二哥一眼,“你查戶口呢?”

“我就問問嘛,不願意唠算了,咱抽土煙去。”二哥作轉身狀。

陳軒仔細想想,費智指不定在哪個犄角旮旯看着呢,便老實說:“我都不大記得了。”

“不記得了?”二哥思考一會,“沒事,慢慢想,其實吧有些事不記得還活得輕松些,反正咱死都死了,計較什麽。媳婦,拿瓶酒我們仨跟小兄弟喝一點。”

一直不發話的大哥終于緩緩說道:“對你嫂子尊重點。我還在她就不是你媳婦!”

“大哥,這話就不對了,怎麽說我也是明媒正娶,拜過堂的。”

“大哥二哥,你們都吵幾回了……”

呆在一旁的陳軒發現他四周煙霧越來越重,三兄弟站在他對面,他都快看不清他們的臉。仔細一看,才發現他們三個人說話的時候,嘴裏不時冒出灰蒙蒙的煙塵。

陳軒開始咳嗽的時候,他的手被另一只粗糙的手拉住,往旁邊快步走去,直到走出那片大煙霧。

“他們就這個樣子,別吓着你了。”郭嬸笑笑,“我給你拿點橘子吃,你在這曬曬太陽。”

陳軒站在平坦的大石頭上,這裏地處高勢,可以看見村莊的全景。

星星點點的房屋坐落在山谷裏,随着山脈向裏延伸着。目光所及最遠之處橫亘一條大江,在刺目的烈日下波光粼粼。

許是日光太強烈,所有的景物都蒙上一層白紗似的。陳軒看得眼睛痛,便轉過身背光站着。

他看到了不遠處坐在木躺椅上曬太陽的費智,他身邊礦泉水瓶裏的水正好反光。陳軒翻了個白眼往旁邊站了站。

“來,軒軒,這沙糖桔還是新鮮的。”郭嬸遠遠地捧着橘子走過來。

看到還帶綠葉的亮澄澄金黃黃的橘子,陳軒立馬挑了一個剝開,也不挑白絲了,囫囵塞進嘴裏。

滿嘴的涼幽幽甜絲絲的汁水,陳軒有種好久沒吃過的新奇和珍惜感,莫名想起糟心的發黴帶蟲的米,兩相對比,一股熱流就湧上眼角。

“又沒人跟你搶。這橘子天天都有的,我們是都吃膩了。”郭嬸把橘子放在石頭上,就着手幫陳軒剝起橘子皮。

“天天……有?”陳軒腮幫子鼓鼓的,說話也含含糊糊。

“對啊。我們全都走了的時候,家裏還有剩下的橘子。到了這邊,每天一早,物品都恢複原樣了,所以天天都有的吃呢!”

還帶刷新的?陳軒有一個大膽的想法,如果他自己能被刷新,那他會不會就離開這裏,重新出現在路上?

他停止咀嚼,陷入思考。

“對了,剛才……你二叔和大叔吵起來……”郭嬸坐在大石頭上,目光深深,“其實啊,我是先嫁的永貴,就是老大。但是永貴跟鄰家出門打工回來,就害了肺病,他死後,家裏沒什麽積蓄了,老二就娶不起媳婦,我又寡着不願改嫁別家,便跟了老二。

只可惜,老二後來也患了病。“

陳軒想不到刷新的條件,重新開始吃橘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嬸子唠嗑,“老天爺真狠心啊。”

“誰說不是呢?我們家所有人都靠雙手吃飯,卻不知怎麽招惹天神,降下病災……”郭嬸越說越難過,站起身來,“其實也怪他們太貪了,當初隔壁的費寶根賺的錢比大家幹農活賺的多多了,村裏人都眼紅,就跟着他去礦上了。有時候我真寧願家裏蓋不起這棟小樓,我寧願我們一家子還住在土屋……不求大富大貴,只求歲歲平安啊……

算了,咱們都在這裏了,沒必要再想了。“

陳軒看大嬸哀婉的表情,出聲安慰幾句,又問:“治病的時候為什麽不賣了樓給他們治病呢?”

“那個時候,老二已經快沒氣了,老三為了賺醫藥錢還在礦上上工。他們的意思是,他們的病治不好了,沒必要再浪費錢……就算他們都死了,還要留下積蓄養活我、老母親和年年。所以這房還是不要賣了……”

“年年是誰?”

“他是我的小孩子,要是還活着,今年該考高中了。他成績不錯的,老師都說,他能考進縣一中。”

兩人在沉默中目送太陽落山。

陳軒好像明白了費智所說的“村民因貧致病,因病致貧,最後活下來的,只有老婦、寡婦和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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