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我只是想活下去不惜以萬物為刍狗

算好距離,陳軒站在裏井口不遠的地方,等待刺眼的車燈照到他。等聽到柴油發動機全力的轟鳴,陳軒迅速沖向井口,縱身一躍。

右腳失衡,他向右歪倒,頭砰地撞到井壁,右腳也徹底扭壞了。

他來不及看頭頂的情況,只聽到震耳欲聾的轟隆聲,夾雜女人微弱卻刺耳的尖叫。嘈雜的坍塌聲持續了十秒,終于塵埃落定。只剩下一陣不絕如縷的呻吟聲。

煙塵湧進枯井,偶有掉下來的石塊砸到腦袋。陳軒捂住頭頂往最邊上躲,碰到軟軟的東西。

他警惕地往後撤了半步,井裏光線不好,但空間就那麽大,他不搶占先機就待不住,便大着膽子摸索。

“你忘了我啊!”蒼老沙啞的女聲響起。

陳軒反應過來,“沒……沒忘。”

他漏算了,他确實忘記老母親可以從豬身變回人身,心下一涼,原本七成的把握一下降低到三成不到。

“你幹得好事,可精彩啊。”奶奶輕輕地說。

陳軒緊抿雙唇,論體力,眼前的老人完全不是威脅。但收拾變數好歹要些時間,可他的時間不夠。至少要搶在油箱爆炸、煙花爆炸前,把心髒拿走。但是找礦泉水瓶子也要時間!

“我什麽都知道。你殺了隔壁的費寶根,你那黑心的爹也害了我三個兒子……你覺得我會放你走嗎?”奶奶說。

陳軒摸黑,一點點悄悄靠近聲源,準備最快時間處理掉突然的變故。

“你不用提防我這個老婆子。陽間的賬兒,也算得差不多了,老婆子我恨你……但是你把我的心留下,我放你走。”

陳軒頓住,心懷疑慮,問:“為什麽?”

“我還信投胎轉世咧……人啊,要記着些舒服的事,舒服的人。不能讓仇恨熬幹骨頭……惡人,自然有老天爺懲罰……只可惜小智和小慧……小智他還年輕,就被仇恨啊熬壞了魂……他殺了你,自己也挨了槍子。”奶奶拍着地,“結果到了地下,還是放不下。

你要是走了,他也就能解放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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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老母親說話的時間裏,陳軒已經學着費智從胸腔中掏出跳動的心,放在地上。确認奶奶說的話合乎情理,是可信的後,他跳上剛才帶下來的麻繩,一點點爬上去。

“我恨你,也不會原諒你!但是放過你,能讓我比親孫子還親的人解脫,老婆子我還不糊塗!”

話裏的理陳軒聽得懂,但是他內心實在理解不了一個人會為了另一個人放棄自己的需求。

成人之美,誰來成我?

爬出枯井,陳軒忍着右腳的疼痛,挪出半米,就聽到井裏傳來的聲音。

“谷倉後面。拿上你肮髒的東西滾吧……”

老人的聲音漸漸衰弱,陳軒回望了一眼,井裏黑黢黢的,什麽也沒有。

他翻上井來,甫一擡眼,就看到一片房屋坍塌的廢墟,隐隐約約可以看見建築框架裏嵌着擠壓變形的貨車。一只蹭滿灰塵的帶傷小臂從牆塊縫隙裏伸出來,孤單無力地躺在陳軒的視野正中央。

似乎是女人的手臂。

瓷白和鮮紅刺到眼睛,陳軒在想他們什麽時候會被刷新。

不能再耽誤了!他忍着腳踝痛盡全力趕到谷倉背後,卻震驚地發現一地擺得規規整整的礦泉水。

他白天在山路上就在猜費智會怎麽藏他的心髒。今天回來後他偷偷摸過整座小樓,沒有任何鎖着的櫃子,才決定利用貨車撞毀小樓。而費智帶他去找鶴年的時候,沒有随身物品,不在身上。

随身物品……

他想起經常出現在費智身邊的礦泉水。第一次在路上看到費智,他在前面走,手裏拿着一瓶。在費智的記憶裏,一瓶水聯系着小乞的欺騙和恩将仇報。之後,陳軒也經常在費智身邊看到礦泉水。

現在……陳軒捏緊拳頭。一大片一模一樣的礦泉水,如何分辨?

費智!!!

陳軒壓抑不住怒火,沖進去大開大合地踢倒,撞倒這些水瓶。

一如他暴躁的怒意,轟隆一聲,刺眼的光照亮半片夜空。陳軒暗道不妙,被爆炸的氣流沖倒,匍匐着向最近的大石靠近。

他匍匐前進時,眼前一大片水瓶中,有一個輕飄飄地被吹飛起來。

電光火石間,陳軒反應過來,不顧一切撲上去,捏住差點脫手飛離的空瓶。

一片刺眼的火光中,他勉強睜開眼,眼睜睜看着那個空瓶子慢慢變成一顆死氣沉沉的心髒。

我贏了。

一片滿罐的水瓶子裏,只有這一個被吹飛起來,它是空的。

陳軒連忙把心髒塞進胸膛,顧不得身後噼裏啪啦的爆炸,順着氣流沖到山崖邊。

背後的火光映出他的人形輪廓,身下是黑不見底的深淵。

我贏了,費智。

我活下來了!

自從來到這裏,陳軒從沒真心實意地笑過。

此刻,他猖狂萬分地大笑出聲,張開四肢,撲向他眼裏中的光明。

崖底吹上來的風如刀子一般割在臉上,耳邊呼呼作響。這次感覺和上次不同,腦子不糊塗,清醒萬分,強烈的失重感襲來。

即使完全失重,陳軒也沒有聽到自己的鮮活的心跳。

他看到了自己剩下的記憶。

殺人埋屍、僞造事故後,他發現了更為嚴重的問題:自己被人當槍使了。

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他老子陳正業。

陳正業打上了如意算盤,準備扶持他的另一私生子,而陳軒這個早年小三的雜種他早就看不上眼了,打算用整天不學無術的他掩蓋費莊的事,正好一石二鳥。

陳軒向來善于察言觀色,除了他自己從細微處察覺他老子對他的不耐,還花大代價賄賂老陳的親信,才得到的消息。

那天出事後,他給陳正業撥去電話。他老子第一句就是:“也不是不行。”

陳軒總算明白了為什麽也不是不行。這個時候他老子就已經打算盤他了。

他生下來就依附在他爹身上,沒有任何一技之長,還養出一身奢靡的爛毛病。當寄生生物二十多年,突然間宿主把他踹了,跟要他命也區別不大了。

說回來,他爹還可能真的想要他死。

父子倆作派一模一樣。危急時刻,陳軒能叫人撞死兄弟,他老子就能犧牲兒子保全自己。

陳軒的腦子裏除了魚死網破,沒有別的任何想法,更沒有別的出路。

他便開始琢磨怎麽魚死網破。

用費寶根的死引出背後的一連串龐大根系,最後直指陳正業,而不是替他老子背了全部的鍋,作替罪羊。這是他最後的思路。

問題在于,當初所有的證據他都親手銷毀。即便自首,即便交代經過,警方也未必找得到沉江之屍。人證胡奕也死于他手。陳正業那邊他更管不了了。到時候他一個人自首唱獨角戲,相當于跟老陳翻牌,豈不會死得更快更沒用?

陳軒煩躁地走出公司大門口,站在馬路邊抽煙。他剛從陳正業辦公室裏出來,他爸的尖爪蠢蠢欲動,居然領着小雜種給他甩臉子。

電話響了。他的人告訴他附近逮到打聽費寶根的小孩。陳軒擡起頭,“多大?什麽人?”

“看着十五六,他說他是費寶根的兒子。”

“跟他說你們見過他爸,引到江邊私人洗浴中心來。我馬上過去。”

挂斷電話,陳軒才發現自己的手微微顫抖。

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啊……

他捂住臉傻笑起來,越笑越癫狂。

當他舒舒服服,半裸地趴在床上,享受女技師無微不至的按摩時,門開了。陳軒只看了一眼,說:“來,都來躺會。等我按摩完。”

杵在門口的少年沒什麽表情,身形單薄,直挺挺地站着,身上有股不屬于這個年紀的堅毅氣質。旁邊的弟兄推着他進來後,紛紛躺在其他床位上,門口的漂亮女技師們魚貫而入。

“小帥哥,你叫什麽名字?”陳軒閉着眼說,時不時因按摩舒服得哼兩聲。

“費智。”面對一屋子異樣的氛圍,他沒有別開臉,平靜地回答陳軒。

“好名字好名字。成年了沒啊,抽煙不?”陳軒坐起來,遞給費智一根。

“我不抽,謝謝。”費智注視陳軒的眼睛,“大哥,你知道我爹在哪嗎?我只想找我爹。”

“你爹啊……我知道,叫……”陳軒兀自抽起來,有意無意地将煙全對着費智呼出來,“費寶根。”

“對!你真的見過他嗎?”費智激動地往前邁了一步,撲進一片二手煙裏。他被嗆到,捂着嘴咳嗽了幾聲。

“見過。不愧是父子啊,咳的聲都一樣。”陳軒一眼風過去,女技師都離開了,剩下的弟兄也紛紛點上了煙。

整間不算大的房間登時充滿熏人的煙子。費智一邊彎腰咳嗽,一邊欣喜地抓住陳軒的手,“那他去哪裏了?他說他辦完事就回來,我在家等了一個月,一點消息都沒有。我爹平時不會這樣的!對,他還有肺病!”

“真的有病啊?”陳軒笑了,拿煙在費智眼前晃晃,“那你爹肯定知道這東西的妙處喽?”

“不是,他土煙都不抽的!我爹是在礦上得的病,黑心老板從來沒告訴他們!害肺病了,就不要他們打工了。他那麽嚴重的病,會去哪裏?”

“我知道他在哪裏。”陳軒看着清秀的臉龐,笑說,“給哥哥個面子,把這根抽了。保管你會愛上它,肺也不要了。”

費智猶豫地看着細長的條煙,眼神逐漸冰冷,“大哥,你在玩我嗎?”

陳軒幹笑幾聲,順手把點着的煙頭迅速摁死在費智的肩頭。費智被燙得大叫一聲,一腳蹬開陳軒。他薄薄穿了一層,衣物被燙出一個洞,下面的肌膚起了水泡。

“你幹什麽!”費智第二句質問還沒說出口,就被一掌打翻在地,其他人火速控制住他,反剪了手,壓跪在地上。

陳軒甩了甩手,悠然地站在費智面前。

“長得還挺清秀,跟女人似的。”陳軒慢條斯理地說,“我是知道你爹在哪裏,但是我憑什麽告訴你呢?你跟我非親非故的。”

“你想怎麽樣?”費智瞪着他。

陳軒蹲下來,平視他,伸出手掐住費智的下颚,“我這個人随心情做事。我高興了,就什麽都依你了。

小子,知道我來這裏幹什麽嗎?尋樂子啊!現在你一來,那些漂亮姐姐都害羞不來了,我自然不開心。

那我只能找你了,你待我舒服些,我自然什麽都告訴你。“

“你想幹什麽?”費智瞪大雙眼,不可置信地看着陳軒的動作,“你、你要幹什麽?!”他臉上的平靜皲裂開來,一塊塊掉在地上,剩下的全是震驚慌張和屈辱。

“別咬着我。要好好吃,明白沒?我馬上就告訴你,你那犯病的爹在哪。”

劇烈的聳動中,陳軒看着他的眼神越發尖銳,心情越發糟糕。明明都是朝他最後目的的方向去的,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的進行,但陳軒依然不爽。

他更想看到渙散無神的眼睛、毫無鬥志的眼神、想了結此生的目光。

陳軒便伸出手緊緊捏住身下人的鼻子。進氣的鼻口受阻,雙手被反剪在後,費智無法掙紮,憋得從嘴邊的縫隙艱難呼吸。

感受到緊縮和松弛交替,陳軒閉上眼享受地輕嘆一聲,不自覺地放開了手。費智得以順暢呼吸。

“呼……你知道嗎,你老子就呼吸得這麽困難,你可得好好感同身受。”陳軒一低頭,就看到了令人滿意的表情:快發青發紫的臉幫子上挂着兩道清淚,費智的眼神恍惚起來,有恨有怒,但堅定不複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精神錯亂的茫然。

四十多分鐘後,陳軒丢了一包紙給跪在地上的人,自己喝了杯小酒,音調潤揚地說:“爺高興了,你們扶他躺着。”

身後的人松開鉗制,扶費智站起來到床上。費智甩開他們的手,自己扶着牆用跪麻的腿站起來。其他人得到陳軒授意,放開費智,站在旁邊。

“真是奇了怪了,明明是你們貪財,不好好種地想掙些快錢,現在付不起代價,倒怨起老板來了。真是窮山惡水出刁民啊。”陳軒也不拐彎抹角了,直接攤牌。

扶着牆的費智沒說話,緩緩擡起頭,雙眼空洞地看着陳軒。

陳軒十分滿意他的眼神。

“我見過你爹了,可忘了告訴他一句話。他現在也聽不到了,就告訴你吧。”陳軒笑眯眯地講,“老子就是花一百萬擺平政府,也不會給你們一分錢。你們要上訴,好,我們就拖,複議。

看看是你們病鬼的命長,還是我的命長?“

“呃啊啊啊啊——”宛如呆滞了的人突然爆發一陣沙啞而崩潰的嚎叫,猛然朝陳軒不要命般地沖去。

陳軒被吓了一跳,好在其他幫手眼疾手快,七八個人撲上去摁住突然暴起的費智,竟然還有壓不住的趨勢。

房間裏嗆人的煙霧散了,此時卻充滿駭人的嚎叫。

陳軒捂住耳朵,叫人堵住他的嘴。

“我還沒說完,你就忍不住了?你不是想知道你爹去哪了嗎?我現在告訴你。”陳軒腦子裏出現漂滿水沫的回蕩漣漪的江面,“出門右轉,直走,直走,再直走。你要是看不到他,就一直直走。他在盡頭等你呢。”

他取下塞滿費智嘴巴的毛巾,迎面就接了一大口帶血的唾沫。

“我要殺了你!”費智咬牙切齒。

“好啊,你記住了,我叫陳軒,就是你們口中的黑心老板的兒子。黑心老板叫陳正業。你可別忘了。”陳軒講完,叫人把費智趕出去。

聽跟着費智的人回來說,那小子真的去找了。出門右轉,一直直走,費智看到一片開闊的波光粼粼的江面。

你要是看不到他,就一直走。

費智跳進了江裏,游到力所能及的最遠江段。他浮出水面,看着即将下山的太陽,映照出的燦爛水面。

他在盡頭等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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