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雪
把費智放走後,第一天,相安無事,第二天,平平無奇。陳軒都他媽要懷疑小子是不是真的把自己淹死了。
第二天傍晚,陳軒收到消息:費智瘋了。他蓬頭垢面,踉踉跄跄的,孤魂野鬼般游走在大街小巷,翻垃圾流涎水,口齒不清,除了“我爹在哪裏”這五個字說得清清楚楚。
陳軒直皺眉頭。
居然瘋了?真是白費心思!
而後跟蹤的人回來說跟丢了,費智就此消失在鋼筋叢林的世界中。
那雜種的事媽媽也知道了,最近跟陳軒商量去加拿大的事。
“你出生那天起,咱們母子過的一直都是相依為命的日子。”媽媽拉着他的手說,“這幾年我還算省吃儉用,存了不多的積蓄,夠我們在國外精打細算地過上半年了。”
“還有你嫁妝吧?”陳軒抽出手,問。
面前衰老而柔弱的女人淡淡地點了點頭。
“媽,你去吧。”陳軒出門前,補上最後一句,“不用再管我了。”
一個星期以後,陳軒接到之前跟蹤費智的探子電話,“談談?讓他來吧。”
再見到費智,陳軒從頭到腳好好打量一番,細到頭發絲,都看不出來他哪裏發瘋了。
還是上次的原班人馬,還是江邊的廢棄小樓,陳軒笑道:“你不是要殺了我嗎?還談什麽?”
費智眼裏閃過一絲疑惑,“我為什麽要殺你?我找你當然是要費莊罹患塵肺病的工人的職業病診斷的相關證明。”
周圍的打手面面相觑,陳軒也納了悶。
說他瘋了吧他還思路清晰,說他清醒吧他這麽快就忘卻了仇恨,實在是詭異。陳軒皺眉,“你真的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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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你看我像瘋了嗎?”費智朝他走近一些,原地轉了一圈。
沒等陳軒琢磨出味兒來,拳頭已經砰地打掉他兩顆牙。費智飛速從倒下的陳軒上方跨越,朝遠離打手的方向飛馳。
其他人因震驚遲疑了一瞬間,反應過來後蜂湧般沖去追那臭小子。
“他奶奶的。”陳軒大吐了一口血,捂住腮幫子,“給我抓住他!我他娘的要弄死你!”
“滾啊!去追!”陳軒怒推一把身邊留下來的弟兄,“今天抓不到人你就代替他!”
那人一抖,連滾帶爬去追了。
日他仙人!陳軒撿起地上兩顆帶血的牙,不光臉疼得要命,腦袋還轟隆隆的。費智絕對是瘋了,我還信了他的邪!蠢到家!
疼痛稍微緩過來一會,媽媽打電話進來。
“軒軒,你現在在哪呢?我跟你說個事……你爸知道了……我們現在在家裏等你。”
陳軒聽到他爸在旁邊吼,“等什麽等!你給我出去馬上把王八犢子抓回來!”
“陳正業,我跟我媽的事關你屁事?”陳軒還有些口齒不清。
“軒軒啊,你嘴巴怎麽了?”
“又在外面鬼混!”
陳軒現在徹底涼透了,他有母親被陳正業掌握,還談什麽魚死網破?他還是沒能鬥贏他老子。
索性把心一橫,說:“爸,你讓我媽走吧。我留下來。”
“兒子!你說什麽……”電話顯然是被陳正業搶走。
“好,這是你說的。回來談好了,今晚你媽就能坐上飛機。”
“行,我想最後跟她當面說幾句話。你叫她來找我。”陳軒低垂眼眸,跟母親說完地址,就挂斷電話。
又在這個位置看到夕陽。陳軒坐在地上,手裏攥着斷牙。他自小野生野長,相信所有的東西都靠自己争來,所有的路都靠自己打拼,遇神殺神,佛擋殺佛,從來不相信命運,更不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當看到江面上火紅的夕陽,他卻有點信了。
只是後續的發展他沒有料想到。
被重擊致昏後,等他醒來,已是深夜。視野一片昏黑。手腳都被綁住,凍得有些麻了。嘴裏也被塞滿布條,舌頭被抵在下面,使不上勁,他分分鐘想嘔吐。
陳軒被仰放在地上,他悄悄轉了個面,還是不慎發出摩擦聲。
……沒人嗎?陳軒大着膽子像毛毛蟲一樣往前拱。
血腥味好重。他的臉挨到一片涼幽幽的液體。是血!
到底怎麽回事?陳正業拿他還有用不至于這麽快殺人滅口。地上的血又是誰的?
陳軒繼續往前摸索,下巴磕到一個小硬物,還特別尖,給他疼得。他平靜下來仔細感覺這個東西。
下面圓圓的,上面好像有一個鈎子。像是耳環?
……
除了濃重的血腥味,他還聞到一種更為致命的味道——女人的香水味。香水叫冥府之路,他母親最愛用的一款。
頭皮一緊,巨大的拉力産生頭皮要脫離天靈蓋的錯覺,陳軒痛得大呼小叫。
視野一下亮了。一只小小的蠟燭被一個人拿着。
陳軒一點點睜開适應光亮的眼睛,看到他意料之外卻情理之中的臉。
清秀而稚嫩的臉,上面的雙眼卻老如将死之人,混濁無光,布滿血絲。
費智。
旁邊倒在地上的女人,陳軒無力也不敢去看了。大腦徹底空白了,這大概就是面對死亡的真實情況。他被固定在柱子上,看着費智拿來鐮刀。
“我要看看,你的心到底是不是黑色的。”費智提着刀,從左胸口開始一點點削去血肉。每一下都削得最薄,血流不止。
意識恍惚的時候,陳軒聽到鋸骨的搓搓聲,他不清不楚地發出最後一個人類生命中最先學會的聲音——“ma”,就結束了不堪的一生。
他回到了路上。
知曉一切的陳軒內心并無波瀾,他只是向前走着。陽間的賬算完了,他什麽都不在乎了。在地下,他只是想離開而已,跟在陽間生存的需求一樣。
他路過費寶根的院子,看到路邊的一座水泥人像,停下了。
他走近人像,看不清臉。這個女人身子向後微仰,腳掌可怖地向後扭曲着。她的手臂還向路上伸張,像要夠到什麽。
風一吹,細碎的渣子落地。陳軒輕輕一按,就碎掉一塊。裏面是空心的。
她脫離了區域,憑空消失了。連同自己的存在,一起消失了。
陳軒把碎片撿起來,想拼上去,碎片卻掉進空殼裏。他最後看了一眼,轉身重新上路。
路過費寶根的院子,再路過費莊的岔路口。從這裏望去,沒有炊煙,陳軒收回目光,繼續往前走。
今天的路上沒有太陽,風陰嗖嗖,天也灰蒙蒙。陳軒凍到手腳發麻發紅,發現開始下雪了。
這裏也有雪啊。
再往前走,前面的路邊,站着一排人,一動不動,如同雕塑。雪落滿了他們的頭頂和肩膀。
陳軒走過去。
第一個是費寶根,他臉色青紫,鼻孔中沒有流出水泥,臉上莫名其妙地挂着笑容。
之後是最早因病去世的費永貴,三兄弟中的大哥。再是老二,費長壽。
後面那個,要低一點頭才看到,他是還沒長高的費鶴年。
再之後,是話唠愛操心的郭嬸。
緊接着的,是同樣愛說話的費平安。在這裏他看起來很開朗樂觀,在得知肺病後,卻選擇上吊。
他旁邊站着的,是老母親。她死在豬圈裏,也不知道最後會是誰幫她處理後事。
他們都以死亡時的模樣矗立在大雪中,面帶着仿佛被幸福包圍的真誠笑容,可看起來卻相當詭谲。
最後一個人。陳軒把他肩膀上的雪掃落,對他笑笑,“最後,我贏了。”
費智沒有笑,他的腦袋都是爛的,臉上的五官更是錯位得厲害。但陳軒就是知道,他不會笑的。
終于結束了。陳軒離開最後的雕塑,順着路向前走。
雪越下越大,鵝毛大雪刮滿了整片視野。路上的積雪能蓋住腳,陳軒頂着風雪,向最後的終點進發。
在一片紛飛的雪中,他看到一片清瘦的背影。
慢慢走近,陳軒注意到他的後腦上,沒有槍孔。
他轉過身來,平靜地注視陳軒。
“費智。”陳軒看清了他的臉,“你要殺我嗎。”
“我不是費智。”他在一片風雪裏說。
陳軒差點沒聽到他被風卷走的話。
“我叫費慧。”
陳軒不算驚訝,當他剛路過腦袋稀爛的真正的費智,再看到面前沒有槍孔的腦袋時,他就有模模糊糊的猜測了。
一瞬間過往的記憶全部串連起來:他死前叫人去追趕的費智怎麽能忽然出現并殺了他?離開費寶根家的時候,那個和後來截然不同的态度溫和的費智;腦後沒有槍孔的費智;突然間能識字會寫字,思路清晰。
第一次他看到費智的記憶,他離開時二叔還在世,直到費鶴年死後才回到的村子。而在鶴年的記憶中,寫下《送別》的“費智”,出現在二叔死後,鶴年死前。
一直埋藏心底最大的疑惑解開了。陳軒問,“是你故意引開我身邊的人,叫費智好綁架我,對吧。”
“對。我那時還天真,哥哥和爹什麽都沒告訴我。哥哥騙我說他找你談判,沒有想到他走了最不該走的路。”費慧輕輕說。他臉上的淚痕俨然有成冰的趨勢,眼神跟費智如出一轍,空空如也。
“不該走麽?”陳軒笑笑,“在你家裏,帶我跑出來的,也不是費智,是你?”
“現在我知道了一切的真相……我依然認為哥哥不應該走這條路,但我支持他。至于你說的,對,那個時候是我。”費慧說。
“那你當時說的話,說你想解脫所有人,所以得保護我,送我到最後的地方,還算不算數?”
陳軒見他站在大路中央,沒有分毫讓的意思。
費慧苦笑,“你現在明白了,為什麽解脫大家要先放過你吧。”
片狀大雪在兩人間翻飛。陳軒沉默不語,良久,他活動凍僵了的腿,緩緩繞過費慧,向他身後走去。
跟他并肩時,意料之中,費慧拉住了他的胳膊。
“你要反悔?”陳軒問。
“當然。”費慧深吸一口氣,說。他突然發力,抓住陳軒領口,一只手将他高高舉起。
陳軒死死抓住那根銅鐵澆築般的手臂,卻死活掙紮不開。他忘了,這個人當初可是一人頂住了一輛全力發動的貨車。
“你肯定奇怪,為什麽我的力氣這麽大。為什麽臨門一腳的時候我會反悔。”費慧凝視被拿捏住的人,淡淡地說。陳軒的眼神證實了他的猜測。
而從陳軒這裏俯視,費慧此刻的眼神,同他死前看到的費智,一模一樣。
空洞無望的眼神。
“多虧了你的打手們怕你,也多虧了你滅了前一個幫兇的口。那天他們抓到我,本來不打算弄死我的,可你卸磨殺驢的事跡傳開了,他們不敢不按你的話做。在黑不見五指的小巷裏,我就被活活打死了。”費慧面無表情,“也許是上天補償,死後給了我徒手搬山的力氣。”
他舉起另一只手,将陳軒的左右手扭斷。撕心裂肺的嚎叫震徹滿山的風雪。
“至于後面……我為什麽反悔……這得問你啊。”費慧從容地掰折陳軒的左腿,卻淚流滿面,“哥哥……你為什麽不讓我一起扛?
你知道嗎,我一直在學校裏住讀,爹去城裏前,把我和哥哥放在郭嬸嬸家裏。然後他就再也沒回來過。我每周回一趟郭嬸家,每趟都有人去世。
哥哥第一次回來晚了,我徒步去找他。他那時已經不對勁了,我還以為是疲勞過度。
第二次……我在垃圾桶邊發現的他。別人說他瘋了,看到我就又清醒了。我們回了村子,三叔上吊了,我們找不到孤身一人的奶奶。後來,經過豬圈時,是哥捂住了我的眼睛……
後來,他提議去找你,我問他,我們不找爹了嗎?“
費慧自顧自說着,絲毫沒理會陷入半昏迷狀态的陳軒到底聽沒聽。他滿臉的冰霜被熱淚融化,一滴一滴落進地上的積雪中。
“他說不找了……
我當時還奇怪,怎麽就不找爹了呢……
直到死後,我都從來沒認為這些都是你們的錯。哥和爹也繼續保持緘默,告訴我一切都由他們來做。
我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沒承擔,天真地勸他們放棄複仇,勸哥哥放你走。多善良,多美好!
到了村莊,哥哥拗不過我,他也許也在期待什麽。我們就商量好:我不出來,他每日深夜給你換上其他人的心……我以為讓你走近我們,了解我們,就會後悔曾經做過的事。
你就能身臨其境,在其他人的角度設想,進而忏悔……“
費慧把四肢斷裂的人遠遠抛回他來時的方向,怒喊:“都他媽是扯淡!!!”
“我沒想到,你看過他們的記憶,了解我們了,還要害我們。是我錯了,是我太傻了……”
被抛出百米的陳軒腦海裏只有一句話:
就差一點了……就差一點了!
他竟憑着最後一點求生的本能慢慢蘇醒。四周的聲音都被雪吸進去,整個世界靜得可怕。他清楚地聽到了費慧的話。
“費慧……”
陳軒氣若游絲,“我只是想活下去。在這裏,我只是想活下去然後解脫……”
他仰起貼在雪地裏的脖子,深吸一口氣,用盡全力發洩所有的怒氣,“我有什麽錯!!!”
陳軒說完,把頭埋在雪地裏,用牙啃地,努力的一點一點向前進。
費慧被他的不可救藥徹底震驚了,冷笑,“你要解脫,卻依然選擇利用貨車撞毀房屋,讓郭嬸,叔二叔三叔他們在痛苦中掙紮!不說陽間的愧疚。哪怕是正常人……”
“正常人也會為了生存,不惜踐踏萬物!!!這就是人性!你改變不了,我也改變不了!有什麽錯?!”
逐漸被雪覆蓋的路上,陳軒爬出一道雪痕。費慧渾身的血慢慢在大雪中冷卻,他右手拿出一把铮亮的鐮刀。
“那只是你,陳軒。在你的眼裏,你是唯一中心,其他人都是刍狗。”
費慧慢慢向努力往前爬的人蟲走去。
陳軒沒有看到鐮刀,正拼盡所有力氣往終點爬去。
他的視線裏出現一顆快頻率跳動的心髒。陳軒仰頭。
費慧把這顆心放在前面,單手把陳軒拿起來架在屈膝的腿上。
“哥在緊要關頭,把心給我。我看到了真相。他們費盡心思不想讓我知道的,最後還是得知道呢。”費慧一手并掌,抹去鐮刀上冰冷的雪。
“他說,放你離開,他才是真的死了。”
“屁……你別信他!費慧!!你自己知道的!放我走你們才會解脫啊!”宛如被架在肉案上的陳軒驚恐大叫。
“他說,還有一個人沒有下來,最好把你的頭砍下來,身體放在起點。像你媽追你那樣,用你,好好折磨你爹。”
“費智……”陳軒沒想到,原來最開始在路上遇到的,都是設好的局。
“費慧……不管怎麽樣,你都不是會動手的人。你給死去的人寫孔明燈,安慰年年,安撫從你爹手裏脫逃的我,幫我擋車……最後還給了我一個機會……你不是能下得了手的人啊!”陳軒熱淚盈眶,“你很善良,純粹。你爹和你哥都是為了保護你這份純粹,才替你背負這麽多!你會辜負他們嗎?
你哥都沒上過學,你念過書,他還想供你念書。你讀的書教你怎麽砍人腦袋?
退一萬步,你不當人了!什麽都不要了!就要折磨我!那你也要想想你爹、你哥,還有三兄弟、鶴年、奶奶……你要他們陪你一起繼續痛苦嗎? “
“你說什麽都沒用……”費慧雖然如是說,但陳軒句句屬實。
他要面臨一個艱難的抉擇。
“你還記得奶奶嗎?!是她告訴我費智藏起來的心髒的位置!她說,人要記着舒服的事,不能讓仇恨熬幹骨頭!她還說你哥就是被仇恨蒙蔽了雙眼!
她放我走,為的就是讓費智從中解脫!你明白的吧?“
費慧猶豫地看向他的脖子。
“說到底,小慧,換作我,這些理由我都不會信。”陳軒的語氣平靜下來,“我只信一點:你是善良的人,聰明的人,不會因為仇恨走上你哥的老路。你自己都說了,你哥不該走上那條路。”
陳軒說完後,認命地閉上了嘴,給費慧時間決定。他該說的該争的都做了,現在就是盡人事,聽天命。他忽然發覺自己的一生如此荒唐,明明從頭被命運擺弄到結尾,卻固執地相信自己是中心而無所不能。
另一邊,費慧面臨着最後也是最困難的選擇。
天上飄下鵝毛大雪,紛紛揚揚。
他舉起鐮刀。
不盡的雪,漸漸覆蓋了無盡的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