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陰國師始末
陰國師很少去計算自己究竟轉世過多少次, 庇佑過多少個王朝。
比起次數, 他更願意去計算自己輪回多次究竟學到了什麽。
玄武生來善占蔔,這是天地給予的福報。
水元素無敵的親緣力雖得了身份的優待, 卻也是一世一世積累鍛煉出來的。
陣法是轉世周王朝一生, 追随封神榜上中仙魔妖修,刻苦學習來的。
機關是魏蜀吳三國混戰,陰國師報效大魏國, 一次次和諸葛匹夫在陣前對陣磨練來的。
就連毒舌之功饒舌之道也是在先秦百家一世轉生時, 追随着縱橫家數位大能,字字句句習來的。
還有很多很多。
他最欣賞天資出衆卻依然拼搏不休、探索天地真理豐富自身的修士。因為陰執明自己就是這般人。
從外界學習、博采衆長,這是最起碼的。
天地無窮盡,修士戰天鬥地, 實現自身的飛躍。
墨家這般、縱橫家這般、小說家史家也是這般樣,之前帶過的門客雜家也不遑多讓, 白芙蓉代表的商道更是如此。
陰國師一直勤勤懇懇的履行着四方神獸的宿命——每一次輪回轉世,定會推出一番新天地, 開辟一番新王朝。
朱雀暴虐小義, 青龍優柔寡斷, 白虎陰狠寡恩。
一代代的國師都是由穩重古板的玄武來擔任。
許有人會說, 千萬年的輪回,也不足以四方神獸練出一個完人個性嗎?
陰國師答:自然不能。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從妖修改了獸性, 萌發人性争奪天地開始, 這人性的弱點就如附骨之蛆, 億萬年追随着妖獸們,讓他們在世事中受困桎梏,卻有要求他們在磨練中突破自我。
人皇伏羲、夏商周、春秋戰國、秦漢魏……
玄武磨砺了自己多少代,才等來了大唐這一朝盛世煙雲。
開國前的戰亂紛争、建國後的百業待興,這都不足以讓陰國師疲憊,相反他很樂于應付這一切。
一個王朝的建設,猶如以山河為畫布,随心圖畫,讓陰國師回憶起了過往和那些偉大君王們攜手共進的時光,充滿血火和花朵般的美麗然而,對于每一世而言,之前那些記憶都可算鏡花水月,此生伴随守護的這一世才算是最珍貴最不凡的心血。
大唐是陰國師的珍寶。
任何能夠讓它更光輝的東西,陰國師都會懷着寬容大度的心态去熱愛它。
白芙蓉的到來也是如此。
‘武德三年,虎牢關之戰,秦王勝’
‘戰中時空異動降來異人,助洛陽城萬千百姓脫生。’
‘貞觀一年,太宗任白姓異人為工部尚書。’
這短短幾十字的記載是陰國師親手提筆,記在正史中的。
當時,史家當家人司馬徹滿臉費解和不可思議:“國師,此舉甚為冒險。”
“慎重啊。”
“白尚書并非純粹天外來客,她在後世同樣留名留聲。”
您這做法,萬一影響了白尚書後世,可如何是好?
陰國師不以為然。
唐王朝的強盛蓬勃遠超玄武輔佐過的任何一朝,他熱愛每一處能夠為王朝增光添彩的東西——最強盛的王朝迎來奇遇,天外來客助天選之朝,聽起來多好多特殊,不是嗎?
眼前心中百業俱興、君臣齊心的盛景,麻痹了謹慎的陰執明,讓他志得意滿,內心膨脹。
我的朝代,是會萬世的。陰執明心中驕傲的想着。
所以,白芙蓉,你也不必懼那些神鬼緣數。
你所經歷的未來不過是未來的一種可能,現在,我帶你看另一種。
如果此刻,過往千萬年玄武都活在此間,定要晦氣甩袖,道一句:“小兒之言,過百年,你再看?”
如果此刻,白芙蓉也在,她也會老神在在評一句:“王朝興複,是人和地利,也是天師啊國師。”
可是陰國師此時猖狂的人性占據上風,他不想管那些。
——傳承記憶的悖論之處就在于此,它能帶給你無窮記憶寶藏,讓你二十歲活得比有些六十歲人還精明,卻依舊無法成為生命的主體,畢竟那些經驗那些感悟你只是‘紙上學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要需要此生玄武自己去一點點實踐。
你會不相信你的記憶,你會不死心的反駁,你會百般嘗試……最後頹喪不堪的屈服。
陰執明是這樣。
陰三峤也是這樣。
終歸他們都是不一樣的人,共享記憶有重合,然而遇到的情景不同,最終促成的人性生長也會劇變。
白芙蓉的九轉循環之數,陰國師熟稔于心,每次她來,帶來的那些新奇思想,詭變措施他都背着所有人,記了下來,無事拿來讀讀品品,每每都有新感悟。
姬萬裏在他耳邊念叨了白芙蓉一百多年。
二公子也是如此,很少提及卻常年保留着工部尚書二缺一的半空懸狀态。
朱雀更是如此,喝醉了就跑到歸雲府裏去抱着酒壇子念叨白芙蓉。
歸雲鏡也會隔三岔五噴兩句這個嘴賤心毒的酒販子。
最開始,陰國師自然也是滿心期待着一位摯友在時空旅行中,偶爾降臨的奇妙之旅。
然而,幾次過後,陰國師就不那麽期待了。
白芙蓉每次都會出現在關鍵的時間節點,王朝的脈絡仿佛随着她的帶來達成了一個個致命的死結,無法解開。
于她而言,不過四五十日,而于陰國師而言,确實四五百年。
陰國師一點點從周遭變化的世事中,看出了王朝中期盛極的征兆。
中期之後是什麽呢?
這不是個好兆頭。
傳承記憶這樣默默告訴他。
陰國師不信。
他說服帝王改革,發布新政,一改前三百年坐山觀虎鬥的狀态,親自下場,給朝野留下震驚——開國至今聖威最深重的國師開始涉入黨争了。
一個王朝,只該有一個聲望最鼎盛之人。
陰國師不會忘記那幾位李姓帝王面上對他笑語順從,背後冷峻側視的模樣。
他畏懼,卻因心有堅持而無所畏懼。
神王是個很有能耐的人修。
他确實在玄宗一朝,起到了肱骨之臣的作用,扶持王朝平定天下。
然而,帝王們已經将神王視作了靶子,立在人前作為和國師一派鬥争的工具。
平衡朝堂勢力,是代代帝王不竭的“功業”。
安插探子進朱雀的神将營。
誣告治理天下水患的墨家人。
利用儒家人的忠順蠱惑帝王耳聽,将言官中的縱橫家剔除的幹幹淨淨。
聯合禦史臺效忠帝王的腐儒們參奏國氏一脈擅斷朝政。
買通小說家人寫污文傳播天下行構陷之實。
這一樁樁一件件,陰國師應付起來并不難,甚至他都能明白,神王派的這些做法無關對錯,不過黨争而已——但他挽回不了修帝王道的人對他的猜疑。
他殺了楊家的第一個玉環,被楊家記恨,卻沒想到第二個玉環很快從民間被秘密尋了來,花容月貌,姿容更勝前者。
玄宗見之心喜,搶奪兒媳婦的醜聞讓皇室名聲臭不可聞。
若是白芙蓉在此,定要評價一句,妖修就算進化萬年也就是性情蠢直遠勝人修,為何要殺了第一個玉環,教化她為己方所用豈不是更妙些?
陰國師不置可否。
他不似白芙蓉那般深深恐懼于時間的威力——不願硬怼而願意拐彎抹角順着來——甚至因為他得了萬世轉生的緣數,他對時間地敬畏一直‘半明半暗’,來的遠不如白掌櫃真誠刻骨。
他選擇堅定地反抗歷史的慣性。
朱雀被構陷擁兵自重,映射腦生反骨,歷史重演,然而在位者遠沒有當年二公子的長情,利用帝王道攜萬民氣運下了言靈誅殺令。
神将營三百神将齊齊請求帝王收回成命——包括那年輕的夕陽神将李不咎——都無濟于事。
這無數遭轉世,玄武才發現,四方神獸竟真的只是個王朝看門人,帝王道的人決心下死手時,玄武便再也調不動天地氣運,浩蕩靈氣再不為曾經受天地鐘愛的神獸所驅使。
原來,較之妖修,人修才是更得天地鐘愛的物種。
朱雀被誅的前夜,歸雲府外星海漫天,陰國師第九次遇見了白芙蓉。
他差點給她一耳光,最終用了絕大的毅力忍了下來。
他一點也不想看到她。
本該淺淡的朋友之情,一次次伴着重要時間節點而來,攪和在一起,變成了無法辨明清晰的深刻愛恨。
我身陷囹圄,最好的兄弟,四方神獸朱雀明日就要被處刑了。
你為何要來?
如果未見你,我還會幻想着,也許明日之事還有轉機。
可是……你為何要來?
陰國師心痛欲裂,鮮血已經到了嘴邊,被他生生咽回去,生怕被白芙蓉察覺面色異常,緩慢開口:“好久不見,白掌櫃。”
這一夜,白芙蓉都不知道朱雀将死的消息,但她心思靈巧,洞察人心,觀陰國師神情不對,雖不知到底是何大事,總歸慰問了幾句:“國師臉色不佳,要不早點回去休息吧。”
當時,星海之下,陰國師臉色如常,平靜的問道:“無事,勞煩挂心。”
“白掌櫃,近來有一事困擾我心,可否解答一二?”
白芙蓉正色道:“您講。”
陰國師耳旁都是心跳如擂鼓的鼓噪聲,心血逆流,周身大穴倒吸靈氣,他感受着長久以來信條的崩毀感,一字一頓問道:“我問你,若一事,難如登天,似乎天命如此,萬事不可違背——”
“——可我不想它如此走向,當如何?”
白芙蓉心中猜測許是和朝堂有關,斟酌言辭,瞧着陰國師眼珠沁血,回答道:“盡力去試,無愧于心。”
“我知道萬事都講究個運數緣法,但修士本就是戰天鬥地,奪天地造化而為之的生靈。”
“國師,您轉世多回,可能受過太多人力不能及的苦楚,早就跪倒在了天道腳下——可這才是修煉的奧義所在。”
“大道不仁,我們要做的,本就是百年拼搏,求那萬中無一。”
“智慧存在的意義,是讓人思考讓人鬥争,不是讓人看清天道然後下跪的。”
“人是這樣,物是這樣,王朝也是這樣。”你想救,便救。
這瞬間,仿佛大地開裂山巒崩塌,陰國師很好奇自己思考了無數次的事情,想過了無數類似的話,為何此時聽來尤為震撼人心——他望着眼前的事情傾覆,感受着修行之道在識海中寸寸開裂,剝去灰塵露出真金,“若,結果依舊不如人意當如何?”
白芙蓉:“那便不如人意。”
“……”
“我來,我征服,我不悔。”
白芙蓉擡頭盯着陰國師,清晰緩慢說道,希望能夠将力量通過語言傳遞給自己的老友。
陰國師瞳孔一縮,擡手蓋住眼睛,半晌笑道:“盡人事,聽天命,是嗎?”
白芙蓉蹙眉:“雖然我不太喜歡這句發揮主觀能動性不足的說法,但是——是這個意思。”
陰國師不語。
沉默片刻後,白芙蓉垂眸直言戳破陰國師心中魔鬼:“國師,長久以來您的位置太高了。”
“上萬年傳承記憶的枷鎖、不對,寶藏,讓您高高在上,看着一切,就連帝王也沒法拉您下來。”
“可是您不是天道——您見過再多天道,看過再多卦象,那也不是天道。”
“您是修士,您也是要鬥的。”
陰國師深深望着她。
白芙蓉:“不用羞愧,不用有任何錯位感。”要是我,段位高碾壓別人才不會有愧疚感。
“此方天地間,無欲則剛是屁話。”
“放手一搏才是修士的正道。”
“四方神獸的宿命是寶藏,累計萬世的感悟——不是讓您道道輪回受困的。”
白芙蓉的第九次穿越只來了一晚,第二日淩晨就被那只年輕的玄武成功施了秘法,迫使歸雲鏡碎了九轉循環之數,回歸現世了。
然而她說的話卻久久留下了陰國師心中,每每讓他仰望星海,思考天道的意義。
朱雀的處刑被陰國師親自領着神将營精銳劫了法場。
火海之中,玄武怎麽也忘不了朱雀震驚望着自己的樣子。
“老子以為你這慫王八又縮回龜殼了。”朱雀大笑道。
“得嘞,算老子重新認識你。”
帝王由此震怒,陰執明被剝奪國師之位,神王由此上位,暫攝大唐國師之位。
神将營反抗強烈,朱雀被無奈的帝王免罪,卻撸掉了所有的職位,從此嚴禁民間設廟供給朱雀神獸香火。
十年後,帝王重新劃分修真界各道,燕雲十三州、新安府、搖光郡、回龍橋等各大州郡出世,神将營原三百神将被神王分別調派駐守修真界各方,同時與野間挖掘兵家修士重新啓用,做監兵之責,監視妖神将,同時駐守各方。
五十年時間,帝王更疊,神王勢大,夕陽神将作為神王府舊人,風光無二,聲名天下聞。
再五十年,四方小型動亂不斷,兵家修士不滿神王不正統治,白家被帝王下令夷九族。
同年,四方神獸飛升失敗,玄武溺于北海溟水,朱雀墜火于回龍橋龍淵,斷了龍淵的生龍之氣,就此龍淵再無龍族出現。
再一年後,天火神将畢方作亂豫州,揭開了三百妖神将叛亂的序幕。
十年時間,王朝崩塌,群雄并起,帝王命隕大明宮,神王縱火燒毀長安城陪葬,那一夜,随着修帝王道之人的喪命,長安殉葬王朝,沉入了厚重無垠的大地之中,再無蹤跡。
就此,二百年唐末亂世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