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父親母親2

心月的父親再也沒有回過家,媽媽整日哭泣、沉默、咒罵、摔打東西,有時候用陰沉的表情怔怔地看着心月,眼裏又紅又濕,卻不說一句話,令心月感到十分恐懼。心月常常難以控制住身體的震顫,更害怕因為顫抖招致媽媽的咒罵,她甚至不敢移動腳步躲開媽媽的目光。

心月雖然已經知道了所有的事情,卻不明白該做什麽該說什麽才能讓媽媽好起來。漸漸地,心月變得郁郁寡歡,不再跟同學玩鬧,努力聽課卻總是走神,回家前的心情最是戰戰兢兢。如果媽媽沒在家,那她整日繃緊的神經才能松弛下來,如果媽媽在家,心月就得連呼吸都盡量控制住,害怕引起媽媽的注意後,她将怒氣發洩在自己身上。

媽媽決定打破現狀,在一個周末的清晨,她冷着臉将心月叫醒,一言不發地帶着心月來到兩百多公裏外的市裏。

心月跟着媽媽在陌生的城市街道上走着,媽媽走得很快,她需要很努力才能追得上媽媽的步伐。她們來到一個老舊的小區裏,敲響了一戶人家的門,門開了,是心月的父親。

也許沒有料到女兒會來,父親眼裏的憤怒多過震驚,他壓低聲音,帶着威脅的語氣質問:“寸文秦,你什麽意思?”

媽媽冷笑着哼了一聲,扯着心月的胳膊撞開門,擠進了屋裏。

心月的父親穿着短褲拖鞋,一派居家休閑的打扮,站在母女倆身邊時有點手足無措的慌張。

其實最慌張的人是心月,她害怕父親注意到自己,害怕父親拿她成績不好,花錢多,是個女孩之類的“缺點”為自己開脫,如果父親直接把這些話說出來,那心月緊繃的神經會立即斷掉,她會羞愧到無地自容。

後來,心月每每回想起這一天,總會覺得非常委屈,因為父親自始至終都沒有看過她一眼,仿佛她并不存在,也就談不上是否重要。

父親的這個新家收拾得十分整潔幹淨,看起來比家裏兩小層的自建房更舒适亮堂些。

媽媽踩着高跟鞋咚咚咚地在屋子裏環視一周,眼神兇狠,她問:“那個賤貨呢?躲着整什麽,喊出來!今天你姑娘也來了,出來把話講清楚!”

父親的眼神沒有退縮,他一點也不心虛,厲聲回擊:“我說過了,這是我們大人的事情我們自己解決,不要牽扯小娃,她還小,曉得什麽事?”

媽媽冷笑着嘲諷:“你現在認得她還小了?你自己做的不要臉的事情,現在才想起來娃娃還小了?你個狗雜種,你怪做得出來的!”

她看準卧室,三步并兩步地跑過去,對着門又踢又撞,嘴裏咒罵着:“騷貨!賤人!出來!”

父親怒吼着把媽媽拉開,又把她推倒在地,媽媽立即站起來和他厮打,嘴裏發出可怖的嗚咽聲,心月尖叫着沖過去,也許是為了護住媽媽,也許是為了和媽媽一起打父親。

大人都停手了,心月抱着媽媽的腿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媽媽也蹲下身抱着她,痛苦地抽噎起來。

卧室裏傳出孩童的哭聲,然後門開了,一個女人走了出來,又小心地把門關上。

心月的媽媽唰地站了起來,指着那女人的臉吼:“你看看,你把我們家害成什麽樣子!你個爛賣*的!”

那女人看起來很文靜,白淨瘦弱的樣子在心月媽媽高壯的身板下顯得無助又順從,媽媽說到氣出,又吼叫着上手扇了那女人的頭臉,女人不禁打,一聲不吭地癱坐在地上。

父親又上前來扯住媽媽的手,護在那女人身前。

“離婚!寸文秦,我和你不可能過得下去了。”

媽媽顫抖着流淚,狠狠地說:“你做夢!你別想我跟你離婚,想我成全你們兩個狗東西?不可能!老子死都不離婚,老子耗死你們兩個狗養的!”

“房子歸你,錢也歸你,什麽都給你。”

“錢!你有個**的錢,你的錢不是都補貼你小老婆了,銀行頭還欠着十來萬,你一天吃我的,用我的,掙着的幾個錢都拿來養你的小雜種了,你有什麽錢,你為這個家操過什麽心?趙心月你不要了,親生的姑娘你說不要就不要了!”

心月委屈極了,看着兩個大人互相咒罵,她也哭得撕心裂肺。

終于父母不再吵了,父親冷冷地說:“我不是不要她,現在事情已經是這樣了,我會出撫養費的,你帶着她好好過吧,算是我對不起你們。”他嘆了口氣,轉身背對着母女倆,像是不打算說其他話了。

“哼,趙繼新,算你狠,你做得出來,是我眼睛瞎看錯你了。”媽媽整理了一下衣服,擦幹淨臉,看父親的眼神十分輕蔑:“她不用你管,你養你的小雜種吧!老子養得起她,她以後改名換姓,和你沒得半點關系!”

……

媽媽帶着仍在嚎哭的心月離開了,心月最後轉頭看了一眼,那個女人仍坐在地上,低眉順目一臉平靜,父親喘着氣低頭看向地板,卧室裏沒露面的孩童哭着叫媽媽。

心月的父親賣掉了客車,通過家裏的老人給心月媽媽拿了八千塊的撫養費,說剩下的錢要還銀行貸款,手上只有這一點錢了,然後他徹底離開了縣城,不再回來。

心月随母親換了姓,改名寸心月。

2005年的春節,天氣非常寒冷,心月随媽媽回鄉鎮上的外婆家過年。

初一時她們去另一個鄉村的小姨家拜年,大人們圍着爐子喝酒打牌,村裏的孩子們就成群結隊去鄉鎮集市上玩。

小姨的兩個女兒,大燕和書琳,也不顧心月拒絕,硬拉上她和村裏的少年男女們一起走路去趕集。心月沉默寡言,一路上只默默跟随,漸漸跟不上夥伴們的步子,終于在熙熙攘攘的鄉村集市上和表姐妹們走散了。

她沿着長長的一條街市,往無人處走去,慢慢走到老國道上,遠離了喧鬧。

瀝青公路邊是一條清澈的小河,小河邊是一片農田,農田之上是松林小山,小山之後是層層疊疊的大山包,一直延伸到視野邊際。

心月靜靜看着遠山,突然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

“寸心月”。

她才改姓不久,這人居然沒有叫錯名。

心月回頭,見是自己班的同學,一個叫何俊江的男生。

平時衣着樸素的男同學穿了一套時興的新運動服,看起來比平時精神了不少,他一改平日的腼腆,露出爽朗的笑容對心月說:“巧的嘛!你怎麽會在這裏?”

心月:“哦,我來小姨家過年。”

何俊江:“楊書琳家媽是你小姨?”

“嗯。”

“真有緣分,我家離她家不遠的,你站在她家門前就能看到我家的房子,有時間來我家玩啊!”

何俊江是住校生,平時學習刻苦,是班裏成績前三的好學生。而心月是獨來獨往的走讀生,兩人沒有過交集,雖是同學,卻連話也沒說過,顯然是不可能去他家玩的。

心月輕輕點頭回應何俊江的客套話。

一陣尴尬的沉默後,心月勉強擠出一個微笑跟他道別。

眼前這條路是去縣裏的老國道,過年期間的客運車大多停了,心月不知道何俊江遠離集市是特意來找她說話,還是準備搭車去哪裏。

心月同何俊江錯身而過,感覺到對方的眼神還在自己身上,似乎還有未說完的話,但她不想糾纏,獨自逛回集市上,只見街上每個人的臉上都有些節日的歡喜,只有她一個人落寞孤寂,滿臉頹喪。

在不知不覺間,心月已經把自己封閉起來了,她每天板着一張臉,說不上開心,也說不上不開心。她刻意地避開人群,總是最後一個進教室,最早一個離開教室,有時候為了不遇上同學,或者嫌放學路上人太多,她甚至會選擇繞偏僻的山路回家。

她其實最想逃避的是自己的媽媽。

媽媽周一到周五在鄉鎮小學裏上課,住在學校宿舍,周五下午回家過周末。她不在家,心月可以平靜地呆在屋子裏,把小放音機聲音開到最大,看着小說打發時間。

如果媽媽在家,那必然是另一番雞飛狗跳的場景。如果說這場家庭變故讓心月變得封閉孤僻,那媽媽就是變向了另一個極端,她總是毫不克制地向別人發洩着自己的暴躁情緒。

媽媽喜歡摔東西,她恨奶奶明裏暗裏地說她壞話給她使絆子,她恨學校的老師們背着她傳播議論她的婚變醜聞,她也恨那些不聽話的學生。回到家她最恨心月的冷漠,恨心月不懂得寬慰她,恨心月在她咒罵奶奶和二叔二嬸時不幫腔,還質問心月到底站在哪一邊。

心月理解媽媽,卻只以沉默來應答,她當然是和媽媽一起的,但這樣的話她說不出口,也覺得沒必要說。

心月的奶奶心疼兒子,覺得自己家祖傳的房子被姓寸的兩個外姓人住着,十分地不痛快。但那房子是心月媽媽嫁過來以後才翻新修建的,她也無可奈何,只好把原本說要分給心月父親的幾畝山地給了小兒子,以免落入心月媽媽手裏。

媽媽上門去理論,卻被奶奶和二嬸一起罵了回來,她一肚子火,把心月做好的菜全部掀翻在地。

心月什麽也沒說,拿了掃帚來打掃,這舉動卻讓媽媽更加憤怒,她變本加厲把櫃子上的瓶瓶罐罐全部砸在地上,嘴裏還暴戾地喊着:“掃什麽掃,愛掃就多掃點!你成天甩臉給誰看?啊?給誰看!不想跟我過,是吧?不想過你早說啊!我願意管你呀?你去找你爸去,你看那個狗雜種要不要你,你看你後媽小娘要不要你,除了我誰還會管你!”

“別說了!你是不是瘋了!”心月哭着大喊。

“我瘋了?我瘋了你就高興了是吧。我是你媽!”她沖着心月的臉舉起巴掌,将打未打時定在空中。

“別那樣看着我。”

媽媽冷冷地對心月說完最後一個字,然後就像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氣,垮着肩膀往屋外走去。

心月一邊哭一邊收拾好一地狼藉,等到很晚媽媽都沒回家。

她想到媽媽沒有帶包出門,還是穿着拖鞋出去的,不免有些心慌意亂地擔心起來,于是出門去找人。

心月在村子周圍的路邊找了一圈也沒有找到,又騎上自行車直接往縣城去找,縣城不大,四五條縱橫的街道,不到一小時也找遍了,可還是沒看到人。

等她回到村裏的時候大多數人家已經關燈休息了,心月推着自行車走過的時候驚起了一陣狗吠,路邊幾個聲控燈噠噠噠地亮起來。她第一次感覺到徹底的絕望和無助,完全找不到任何一個人可以幫她。

第二天清晨,心月聽到院門響動,立即從沙發上驚醒,跑出去一看,是媽媽回來了。

媽媽的臉陰沉得可怕,眼神直接越過了心月,仿佛當她不存在一樣。

心月趕忙問:“媽,你去哪裏了?”

媽媽平靜地回她:“外面。”

心月聽出媽媽的聲音是刻意裝出的平和柔軟,內裏卻是冰冷的,拒人于千裏之外的。

她看到媽媽的褲子和拖鞋上都沾着些黃泥,又問:“昨天一晚上你去哪裏了?我找了半天都沒有找到你。”

媽媽冷冷一笑,還是刻意不看心月:“你還會去找我啊。”

心月也不生氣,還是着急問:“你去哪了?”

媽媽還是冷冷回:“外面。”

“……”

心月瞧出了媽媽的不對勁,跟在她後面繼續追問:“你到底怎麽了?”

“沒怎麽。”

“……”

媽媽回房間換衣服,心月給她倒了熱水,她卻視而不見,洗漱一番後對心月說:“我去趕車了,上午還有兩節課。”

心月覺得媽媽是在學自己的冷漠态度來懲罰她。

日子靜靜地過下去,媽媽大概不記得心月馬上要中考了,從不過問心月學習上的事情。而心月自己也不是很擔心,她每天上課聽講,下課放學就戴着耳機聽歌,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裏,甚至感覺不到其他人的存在。

中考結束,心月的成績不錯,按分數填報了縣一中,她跟媽媽說起這件事情,本該高興的媽媽卻仍然不看她,只說:“哦,你填好了就行,縣一中已經不錯了。”

心月覺得自己和媽媽這種冷戰式的相處方式很消磨感情,她們說話的時候幾乎沒有任何的眼神接觸,各自壓抑情緒,小心動作,能不見面就不見面,生怕和對方産生過多的交集。

對此,心月不知道該怎麽解決,她也想打破僵局,去安慰媽媽,告訴她父親走就走了,她們母女相依為命,也一樣可以活得很好。她會好好念書長本事,以後會好好孝敬媽媽。

可是這些話她一句都說不出口。

心月越來越覺得,自己和媽媽是同一種性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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