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全家福

他們在傍晚時分到達了灣溪村,村道狹窄,車子只能停在一戶人家的場院旁,兩人下車步行入村。

這裏沒怎麽變過,路線走過一遍就不會忘,心月才醒來不久,下車後仍是迷迷糊糊的,腳步踉跄,趙齊伸手扶住她,她順勢歪在他肩膀上靠着走。

“頭好暈啊。”她喃喃道。

趙齊問:“怎麽了,臉又白慘慘的,是不是低血糖。”

“嗯,好像是,忘了吃飯,口好渴啊。”心月停下腳步用力揉了揉發緊的頭皮,想讓自己清醒一點。

趙齊看到另一條更寬些的巷子裏像是有賣東西的,就讓心月原地等他,他去買點吃的來。心月全身冒着虛汗,感覺站立不住,自己扶着牆找了塊幹淨的石頭坐下等。

沒一會趙齊回來了,他好像發現了什麽有趣的事情,大笑着說:“我服了,這裏的東西就沒有一樣是真的。”

他把水遞給心月,展示着袋子裏的假冒食品,“這是奧利粵餅幹,這是德扶巧克力,哈哈哈,沒別的了,反正是高糖的,你湊合吃點吧。原本還想買飲料,但都是些沒見過的牌子,怕是不能喝。”

心月一口氣喝光了自己的水,感覺還不解渴,随手用力捏癟了瓶子,看到趙齊的水只喝了半瓶,便伸手要過來喝了。

她喝得着急,趙齊彎下腰,幫她把吃進嘴裏的頭發撩出來,心月看着他,表情平靜而溫順,等水喝完了,趙齊又幫她抹去嘴角的水痕,然後掰了很大一塊巧克力放進她嘴裏,就好像是在照顧小朋友一樣,既耐心又溫柔。

微風襲來,心月感覺好多了,他們迎着夕陽的光芒走向村後那個水塘子。

趙齊沒問心月家在哪裏,即将去到什麽地方,只是安心由她帶着來到映照着紅澈澈火燒雲的池塘邊,看絢麗的湖面随着水波晃蕩。

心月擡頭看了看身邊的年輕男人,指着那片長滿浮萍的靜水告訴他說:“我媽媽是在這裏死掉的。”

趙齊沉默了一陣,輕聲問:“那,你爸爸呢?”

“在家。”心月回答。

他們在那裏看了很久的夕陽光景,只等水塘裏的霞光散盡,變成黢黑的一塘死水。

夜幕降臨,山裏的夜晚格外的黑,格外的靜,心月小心地開車行駛在彎曲狹窄的村道上,想象着母親曾經也走過這條路,那時的她和現在的自己一樣,正陷在癫狂無解的人生泥塘裏,不斷掙紮着,也許突然有一天就松手了,一腳踹上生門,堵死,一了百了。

旁邊的男人正悠悠地抽着煙,跟着音樂哼起了歌,心月在心裏嘀咕:他多好呀,什麽都不知道。

他們在月上中天時回到縣城,兩個人都餓壞了,趕緊找了個燒烤攤吃東西。吃得差不多的時候,趙齊又叫了兩罐啤酒,一邊喝一邊低頭玩手機。

心月的恨意早在不知不覺間平息了,此刻拿不定主意,想就此算了,卻又有那麽一點點不甘心。

突然,趙齊把手搭在心月肩上,熱烘烘地湊在她耳邊說:“去哪兒?這個怎麽樣?”

他晃了晃手機上的酒店預訂頁面,上面展示着一個紅色的圓形大床,情侶、浪漫等字眼讓心月看得心驚肉跳,她趕忙扒開趙齊的胳膊,趙齊以為她害羞了,笑着欺身過來想抱住她。

心月趕緊站了起來,想了想才說:“住什麽酒店啊,我帶你回家去吧。”

趙齊被噎得幹咳兩聲,帶着一臉微醺的笑問:“真的?”

心月也彎起嘴角擠了個笑容,點點頭,結了賬。

她帶着趙齊穿過深夜的江尾村,來到了父親贈予她的新房子處。

車就停在路邊,趙齊略緊張地問心月:“說真的,我還沒見過哪個女孩子的家長呢,這麽晚了去你家會不會太草率?”

心月仰起臉問他:“你怕啊?”

他立時笑得痞壞:“你都不怕我怕什麽。”

院門是鎖着的,趙齊終于松了口氣,“早說嘛,你家沒人,害我白緊張了一路。”

鐵門的老式插鎖太澀了,他們合力扳開的時候發出了刺耳的鋼鐵摩擦聲,撕破夜的靜默,惹來許多狗吠。

房屋的門是新的,心月對鑰匙不熟,要一把一把地試開,趙齊看着心月,目光溫柔,耐心等待。心月瞧着他的臉,似笑非笑,心說門開了咱們就兩清。

打開了門,再打開燈,心月痛快地暢想:趙齊,你可睜開眼好好看看吧,我貼了滿牆的全家福,連地上也有,就是怕你看不到!你不要忽略掉重要的細節,看清楚了嗎,全家福裏的這個男人叫趙繼新,這是我爸爸,我十二三歲以前叫的爸爸,那之後我管他叫狗雜種、垃圾、死人,這是我媽,她是死了的,你不必管。這是我,是七八歲的小孩樣子,但願你能看出來是我。

這幾十秒的時間對心月來說過得可真慢,她緊盯着趙齊的臉,不想錯過他任何一瞬間的表情。出人意料的,他只是漫不經心地掃視了一眼屋子,還小心避開地上紙片,驚奇地感慨:“哇,你家好久沒住人了吧,該收拾了。哎,衛生間在哪?”

他竟什麽都沒看出,心月好生失望。

也是,這樣密密麻麻鋪陳的黑白印刷人像,陰森怪異,誰也不想細看。她在心裏吶喊起來:看看這個男人吧,你難道不眼熟嗎?你看他和你長得多像,你就不好奇嗎?他是你那混帳的爹啊!你爸爸隐瞞的過去,造過的孽,害過的人,都在這所房子裏了。

心月像個技法拙劣的魔術師,反複練習了一千遍的魔術,一上臺就失誤冷場了,她不知道該怎麽繼續。

見心月沒反應,趙齊自己找到了衛生間。

突然,兩束電筒光線從沒關好的院門門縫裏射了進來,還有人在外面低聲說話的聲音,心月走出去一看,見是二叔和他的兒子在外面往裏觀察,他們看清是心月,便放心走進院子。

他們詫異于心月三更半夜地回來了,還說以為是賊進了家裏。心月冷笑一聲,在心裏默默吐槽:誰能有你們賊?你以為誰都像你們一樣。

這時候趙齊從衛生間裏出來,看到多出的兩個男人,也是一臉疑惑,心月冷漠地介紹道:“這是我家親戚。”心月還記着二叔一家毆打她們母女的仇,不願叫他們叔叔和堂哥。

趙齊卻認出了兩人,驚訝地叫了一聲“二叔、哥。”還得到了後者的回應,他們認出了彼此,寒暄了一通,二叔問他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這自然是因為心月的緣故,她搶先告訴他們:“趙齊是我男朋友呀,我帶他回來有什麽問題嗎?”

趙齊還被蒙在鼓裏,他大概記得心月跟他說過的,她們村子有個人和他父親是同名,他驚喜地對心月說:“哎,這還真是巧了,我爸爸真是和你一個村子的呀!我還沒來過他老家這邊呢。”

事情當然有點不對勁。

心月朝二叔家的兩人看去,他們果然被驚呆了,愣愣地說:“什麽意思啊…搞什麽…小月,你剛剛說什麽男朋友,怎麽回事?”二叔越說情緒越激動,最後一句竟然是兇巴巴地質問語氣。

心月自然憤憤不平,心想:直到今天,他們對我還是這麽生硬刻薄,他有什麽資格端着長輩的架子對我兇呢。對我的态度這麽差,怎麽對趙齊卻是好言好語?真是狗眼看人低!

心月作出無辜的樣子反問趙齊:“你們怎麽會認識啊?”

二叔是個急脾氣,他看不慣心月裝糊塗的樣子,沖她吼道:“搞個求事!你牆上貼的是什麽?他是你弟弟你不曉得,他是趙繼新的兒子你不曉得?!你個爛貨想搞什麽事?”

心月最怕被人吓被人罵,她其實已經開始心虛害怕,卻不得不裝出強硬的樣子,大聲吼叫回去:“你罵誰呢,你才是爛貨!憑哪樣我會曉得,我耐煩管你們趙家的事情了嗎?你吼個求啊!”

她的嗓子叫啞了,整個人都在顫抖,眼淚簌簌地往下落,後面趕來的二嬸把她勸到一邊,二叔還想再跟她糾纏,也被他家的人拉出了屋子。

心月轉眼見趙齊在看自己,他臉上全是困惑,那困惑又很冷靜,顯得事不關己、漫不經心,讓她看得惱火。

心月等他問自己問題,等他給他爸爸打電話,他也許會說:你不是我爸爸嗎,怎麽又是寸心月的爸爸,你這個騙子…

哈哈哈,那場面想想都有趣。

可到了最後趙齊也沒有說什麽話,他沉默着任由二叔把他領走,心月無法知曉他內心的想法,她擦掉眼淚,躺倒在沙發上大口地喘氣,平複吵架後紊亂的呼吸節奏。

二嬸又回到屋裏,應該是想和心月單獨談談,可心月脫掉鞋子埋頭在滿是灰塵味的沙發裏不看她,只冷冷地說:“我要睡覺了,你自己關門出去吧。”

這一覺睡得很沉,期間她感覺到有許多人進過屋子,還在她身邊講話,都是陌生人的聲音,但她醒不過來,還是想繼續睡下去。她做了一些夢,其中有一個夢是她一覺醒來,發現這個“惡作劇”只是一場夢而已。

醒過來時心月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眼前所見不是熟悉的床鋪,不是她的藍色屋子,她正趴在一個陌生房間的沙發上,身上裹着一床毛毯,窗外透進來的天光說亮不亮,說暗不暗,分不清是早晨還是傍晚。

過了許久她才回過神來,明白那些都不是夢。

桌上有半杯水,還有厚厚的一疊紙,那顯然是她打印的全家福,是她為趙齊準備的驚喜。

那他知道了嗎?他到底明白了沒有?

手機沒電了,她不知道現在是幾點,她看到鑰匙串在桌上放着,這提醒了她她還有昆明的寓所可以回去。

起身後心月只感覺天旋地轉,很難保持身體的平衡,她的腦子昏昏沉沉的,心跳得很快,胃裏面也火辣辣地燃燒着,她不得不跪趴在地上,許久後才止住眩暈感。

“我這是怎麽了?”她默默自問,并猜想是前天晚上過量飲用咖啡引起了中毒反應。

走到外面路邊時她才發現昨天忘記鎖車了,坐進去後車裏還有一股煙味,那味道又勾起了她的胃痛,她一陣惡心,沖出車門,跪在地上幹嘔起來。

過了一會,一個熱心人走來幫她捶了捶背,又遞來了紙巾,那人說話的聲音不算陌生,是她二嬸。

心月知道她有很多問題要問自己,但她不想說話,跟二嬸道別後直接開車駛離了縣城。

長時間不規律的睡眠,極差的飲食習慣和各種生理病痛讓她的精神狀态變得很差,她強撐着開車,感覺身上越來越難受,漸漸地熬不住了。

……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