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車裏, 瞿新姜遮着眼,有種被格外偏袒的錯覺。她忽然有種沖動,想在傅泊冬面前放聲大哭。
她的情緒并不是沒被在意過, 只是許多人在意她,是想從瞿家拿到什麽好處。
而瞿漛和覃小琉, 這些她曾格外在乎的人,極少能像這樣近乎袒護地對待她。
瞿新姜沒有哭, 還能勉勉強強忍住, 但她還是捂着眼, 就怕眼淚忽然潰堤。
傅泊冬一愣, 連忙取了一張抽紙,拉下瞿新姜的手,很輕地摁在對方的眼梢上。
瞿新姜微微眯起一只眼,“你為什麽要道歉?”
“做錯了就要道歉。”傅泊冬短促地吸了一下氣, 掌心浮上一層汗, “我也會經常做錯事情,我有時候覺察不出來, 你可以告訴我,每一個你不如意的點,你都可以告訴我。”
瞿新姜抿起嘴唇, 被車裏的暖氣給烘得呼吸有點悶。
傅泊冬慢聲說:“我也不能事事都做得很好。”
然後她又坦白,“你下車後不久,我和林珍珍通了電話。”
瞿新姜驚詫, 想起林珍珍避開她發信息和接電話的種種行為,忽然找到了合理的解釋。
“你找她?”
“她找我。”傅泊冬很輕地擦拭瞿新姜的眼梢, “你問我是不是和你吵架了。”
吵架這個詞從傅泊冬的口中說出來, 認真卻又不失诙諧。
傅泊冬又說:“我想了很久, 我是哪裏讓你生氣了。”
“我沒有生氣。”瞿新姜說,她其實不怎麽氣的,只是覺得很委屈。
傅泊冬把紙巾塞進了瞿新姜的手裏,雙臂撐在兩個座椅中間的扶手箱上,腰再往下塌上一些,她的視線莫名比瞿新姜還要低上一點,就好像她在低頭。
瞿新姜心跳得很快,因為傅泊冬一動不動地注視,所以不敢把目光迎上去,眼微微往邊上一轉,避開了。
“大概是我的态度有問題,所以有時候我說的話并不好聽。”傅泊冬看着她,話音微微頓了一下,似是覺得自己的語氣太過生硬了,在微微吸了一口氣後,又說:“我們把那份合同撕掉好不好。”
這全然是瞿新姜意想不到的,她像老舊的機器,思緒忽然暫停運作,懵懂了好一陣才回神,“為什麽,你不治病了嗎。”
傅泊冬有時候覺得,瞿新姜對治病的執着,比她本人還要深。
“我不是那麽難受了,我們可以把合同撕了。”
“可你還沒有完全好。”瞿新姜費解。
傅泊冬笑了,“我可不想我的病好了,你反而嚴重起來了。”
“我沒有關系。”瞿新姜下意識擡手,手背蹭在頸側,她覺得自己的症狀不知不覺好了許多,就算再被按住脖子,也不會有那麽強烈的反應了。
傅泊冬再度拉下她的手,“不是這個事。”
瞿新姜不理解,但傅泊冬的手是溫熱的,焐得她很舒服。
剛從外面上車,她的手指還沾染着寒意,五根手指頭還像是剛從雪堆裏□□的一樣。
傅泊冬抓過去時,被瞿新姜的手指凍得頓了一下。她沒放手,反而把瞿新姜的手指全攏在了一起。
她又思索了一陣要如何細說,其實她來得毫無準備,只是突然很想來,就讓林珍珍找個借口先走。
毫無準備,這不像她的行事風格,但如果是因為瞿新姜,她又覺得很值得。
因為她不想瞿新姜搬到林珍珍那裏住,也不想看瞿新姜因為她很難過地流眼淚,所以她趕了過來。
很想見面,晚一秒都覺得自己在犯錯。
這和病瘾無關,因為這種行為完全由她自控,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她願意這麽做。
遠處游樂園裏,不少結伴的男女一起出來,仰頭時還能看見摩天輪在轉,還有一些高空設施在運作着。
傅泊冬又想,如果今天陪瞿新姜入園的是她,那會怎麽樣。只是她的思緒很快打住,沒來就是沒來,她不能剝奪瞿新姜和朋友玩樂的機會。
如果不基于合同,她和瞿新姜應該是平等的,很平等,平等到就算她想和瞿新姜獨處,也得問瞿新姜願不願意。
這樣的情感,傅泊冬沒有嘗試過,但她曾在傅文詠和明婧之間看見,很美好,彼此尊重。
“不是這個事,”瞿新姜一頓,“那是什麽事?”
傅泊冬稍稍拉遠了一點的距離,不想讓瞿新姜覺得有壓迫感,“我來得太急了,沒有想好措辭。你要跟我回去嗎,我們把合同撕了,我再和你說。”
一頓,她打補丁一樣,“好不好。”
這樣的傅泊冬簡直得溫柔得過了頭,不再是棉花裏藏着的刀子,就好像刀被抽了出來,被削成了雪花細屑。
想到這樣的傅泊冬是別人沒見過的,瞿新姜就點了頭,她太容易滿足,就算這是一個陷阱,她也會毫不猶豫地往下跳。
傅泊冬用開玩笑的語氣說:“車門沒有鎖,你要不要再考慮考慮,不然一會可不會把你放到路邊了。”
瞿新姜垂着眼,很果斷地把安全帶扣上了,“我想清楚了。”
然後傅泊冬開着車,回到了嶺洋的別墅。
路上,瞿新姜總覺得不踏實,就算是在她的想象中,傅泊冬也極少會這樣對待她。
這一路,她一直在不着痕跡地往傅泊冬那瞟,想知道開車的傅泊冬是不是別人喬裝打扮的。
傅泊冬目視着前方,“我臉上有什麽東西嗎?”
“沒有。”瞿新姜連忙回答。
“可你一直在看。”傅泊冬慢聲說,語調有着罕見的輕松。
瞿新姜有好一陣沒有聽到傅泊冬這樣說話了,在傅文詠病重,傅泊冬去幸安照顧的那一段時間裏,她的聲音總是充滿了疲倦,顯得很喑啞,很低沉。
“林珍珍和你說了什麽?”瞿新姜索性問。
快要到紅燈前,傅泊冬慢下車速,停在了車流後面。
傅泊冬伏在方向盤上,側頭看向副駕座上的人,“說了很多,她……說了一些你和她聊過的關于我的事情。”
“啊?”瞿新姜臉有點熱。
傅泊冬沉思的時候,目光像是放空,她說得極慢,“我有時候不是因為要欺負誰,才做出那樣的姿态,在你傅叔叔生病之後,我陸陸續續接管了很多項目,有一些人不信我,也不願意聽我的。”
說這些時,傅泊冬沒有表現出半分的脆弱,平靜得像是在闡述一個事實,“可是我沒有後退的餘地,我必須要這麽做,得把威信先建立起來,不然集團就會成一團散沙。”
瞿新姜攥緊了手裏的紙巾。
遠處的車流已經在緩慢移動,紅燈已經跳綠。
傅泊冬坐直了身,跟着緩慢地松開了剎車,“時間一久,我就習慣了,有時候就算對着熟悉的人,也忍不住站在高位。”
她沉默了一會,又說:“習慣養成了就很難改,但……也不是不能。”
瞿新姜聽出來,傅泊冬是在解釋。
傅泊冬笑得極淡,“我很少能意識到自己有錯,但如果有人告訴我,我就能知道。”
瞿新姜有種錯覺,傅泊冬是在邀請她做這個監督人。
“你能當這個人嗎。”
果然,瞿新姜心說。
“為什麽是我。”
“如果可以,我……是說如果。”
“那我只想是你。”傅泊冬看着遠處疾馳的車流,很認真地說。
瞿新姜眼有點紅,這回是真的想哭了。
回到嶺洋的別墅小區,門剛打開,一股甜膩的氣味撲鼻而來。
對于傅泊冬的住所來說,瞿新姜覺得這樣的氣味過于陌生了,且還和裏面極其冷淡的裝潢很不相稱。
瞿新姜在玄關前一頓,差點以為自己跟着走錯了門。
但傅泊冬神色不變地換了鞋,還把屬于瞿新姜的毛絨拖鞋從櫃子裏拿了出來,放在了瞿新姜的腳邊。
這本來是劉姨會做的事情,換成了傅泊冬後,瞿新姜一直竟彎不下腰。
傅泊冬做得太過自然了,放了鞋後,直起身把外套挂起,提着包走了進去。
瞿新姜默默換了鞋,進去後朝廚房看了一眼,隔着玻璃門,只見劉姨在裏面忙碌,也不知道在做些什麽。
傅泊冬去倒了一杯溫水,放在了瞿新姜面前,“喝點水。”
瞿新姜仰頭看着傅泊冬,雙手捧着杯子呷了一口。
“上樓嗎。”傅泊冬撥了撥被風吹亂的卷發,順其自然地問。
瞿新姜放下杯子,悶聲不語地跟上。
傅泊冬進了房間,回頭看見瞿新姜還在外面站着,招了一下手。
瞿新姜這才跟着進屋,看見傅泊冬把包放在了床上,然後轉身拉開了衣帽間的門。
那個衣帽間裏放着太多過于私密還讓人臉紅的東西,所以瞿新姜的氣息變急了點兒,耳朵也有點熱。
明明她才做了像是離家出走一樣的事,剛回來,傅泊冬就要……
怎麽想都不太合适。
但很快,瞿新姜發現她想多了,因為傅泊冬在衣帽間裏找到了保險櫃,解開了密碼鎖,把那份合同拿了出來。
傅泊冬甚至沒有翻開确認,鎖上保險櫃後,重新站起身,“找到了。”
瞿新姜眼睫微抖,“真要撕了啊?”
“你還舍不得?”傅泊冬好笑地說。
瞿新姜搖頭,只是她有點不知所措,她原先能理所當然地住在這裏,是因為她和傅泊冬之間有一份合同,如果合同沒有了,她好像找不到其他心安理得的理由。
傅泊冬出了房,又進了書房,當着瞿新姜的面把合同放進了碎紙機了。
耳邊是碎紙機運作的聲音,瞿新姜心随之一空,一時間找不到她和傅泊冬之間的其餘關聯。
傅泊冬回頭又說:“把你的那一份也拿來。”
“我去找找。”瞿新姜轉身走回房間,拉開抽屜找到了那一份裝訂整齊的合同。
她沒有立即拿去書房,而是蹲在櫃子前翻看了幾頁。她還記得頭一次看見上面那些匪夷所思的條款時,自己驚詫又抗拒的心緒。
瞿新姜看了幾頁,果真覺得心頭有點空,忍不住捂住胸口。
她就這麽在櫃子前蹲了好一會,門外忽然傳來腳步聲,倉皇回頭時,只見傅泊冬站在門外。
傅泊冬只是覺得瞿新姜找得太久了,于是想來看一眼,剛走到門前,就看見瞿新姜蹲在床邊的櫃子前。
瞿新姜蹲着身的模樣好像蜷成了一團,顯得很無助。
傅泊冬愣住了,“怎麽了?”
從傅泊冬的角度,可以看見瞿新姜懷裏露出那份合同的邊角。
瞿新姜把合同捂在懷裏,那閃爍的眸光像是離了籠又不知何去何從的雀。
傅泊冬沒有走進去,因為她不知道瞿新姜願不願意她進去。
屋裏,瞿新姜蹲很久,懷裏的合同顯得已經被壓皺了,“真要碎掉啊?”
“已經碎完一份了。”傅泊冬說。
瞿新姜紅着眼,抿起的唇似乎有點顫,踟蹰得像是瑟縮。
傅泊冬扶着門框問:“碎掉不好嗎。”
瞿新姜不知道。
“你有什麽顧慮,可以告訴我啊。”傅泊冬把聲音放得很輕。
瞿新姜站起身,懷裏的合同果然被壓皺了,“碎掉這份合同後,是不是之前的所有條款都不生效了?”
“是的。”傅泊冬點頭。
瞿新姜把合同拿在手裏,手捏得有點緊,“那我呢?”
起先傅泊冬還不理解瞿新姜的意思,可她很快想到她曾幫傅文詠養過的一只鳥。
那是傅文詠住院之前養在老宅的,在傅文詠住院後,她很想把父親的一樣什麽東西留在身邊,所以把那只鳥連帶着籠子帶回了廉城。
不知道為什麽,帶回來的鳥有點應激,傅泊冬以為它是想出去,于是打開了籠門。
然而飛出去的鳥更加不适應外面的一切,會撞在玻璃上,會找不到食物在哪裏,會把自己弄得很糟糕。
後來那只鳥死了,傅泊冬也沒敢和傅文詠說,因為那是她硬要帶回來的。
可瞿新姜不是鳥,瞿新姜只是也會覺得不安,覺得迷茫。傅泊冬覺得,她不該把瞿新姜比作鳥。
傅泊冬很含蓄地說:“我們可以換一種方式相處,你覺得怎麽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