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舊事

喜服剛送至枕雲閣的當天,芸苔細看了看,幫着陳靈玑一層層的穿上,見自家主子臉上并沒有即将新婚的喜悅之情,芸苔也不敢多說話。她跟着陳靈玑十多年,當真是從小服侍她的,比之自家人都覺得熟絡,陳靈玑待她也極好,兩人時常說說交心話,因而其所思所想她大多能猜中七八分。昨日芸苔雖已勸慰多時,但到底是終身大事,即便是個計謀也讓女兒家心裏不痛快,何況嫁的人是司寇之子康籬,如此一來更是讓堂堂一介公主臉上無光,陳靈玑自尊心頗強,思及此處難免郁結。

芸苔正想着要怎樣換一番新的說辭安慰她,外頭的宮女卻進來通報說太子與高将軍來了。陳靈玑已穿好了喜服,本就心裏不悅便也懶得再換身衣服見他們,皺着眉吩咐芸苔直接讓他們進來。

陳鈞剛踏進門檻,看着渾身如一團烈焰般鮮紅的陳靈玑着實驚訝,圍着她繞了好幾圈,笑道:“果然女子一穿上喜服真是大不一樣了,以前就知道自家小妹長得标致,如今一看像是天仙下凡了。”

“曲意奉承一個遭人冷落的公主可沒什麽好處,小心沾了晦氣。”陳靈玑往邊上靠了靠,頗不待見自己的兄長。

陳鈞也不在意,只繼續同她戲谑道:“新娘子怎會晦氣,想讨點喜氣都來不及呢。”她皺着眉斜睨了陳鈞一眼:“真是人心難測,太子哥哥小時候總護着我,說話也從來不拐彎抹角,如今怎變的這麽陰狠了。”

“我哪裏陰狠了?”陳鈞一臉無辜,看着在一旁不語的高辭。

“說出這種捅人心窩子的話還能笑臉吟吟的,聽得我心都涼了半截。”

原本只想說說玩笑話逗樂她的,現下卻落了一身的不好,陳鈞心裏知道她定是不樂意的,只是沒想到這場假戲會讓妹妹如此難受。

陳靈玑也沒有再說什麽,徑自坐在了一旁的梳妝臺前,梳了梳自己披拂的長發,嘆了口氣道:“太子哥哥,我心裏不大舒服,你先出去一會兒好麽。”陳鈞聽言只好點點頭依了她的意思,轉念一想便了然了,遂邁開大步走出了門,芸苔自然也會意,跟着出屋并一把掩上門。

誰知高辭竟未明白過來,亦欲跟着他們推門出去,陳靈玑坐于椅子上,也沒起身,只伸手一把扯住了高辭的衣袖道:“我可沒讓你走。”

他一怔,站定于她的身後,卻只張了張嘴什麽都沒說。陳靈玑透過銅鏡,看不見他的臉,只影影綽綽的看到他站在自己後頭,一言不發。她對着鏡子嘲弄般的笑道:“父王真是心狠,竟絲毫不顧念父女情誼,一把将我推給了康司寇的兒子,叫我徹底寒了心。”

“司寇之子未曾謀面,不知……”

“康籬,癡傻書生一個。外頭早起了閑話,還湊成了句子,說來還真是好聽,‘公主貴胄,聖成佳偶,瘋癫木讷,天作之合’。”她打斷了高辭不痛不癢的話,說起了從芸苔那兒問來的話。接着她默默绾起自己的頭發,兩頰擦上淺淺的胭脂,又細細抿了口脂。看着鏡中的人粉妝玉琢、明眸皓齒又伴朱唇一點桃花殷,美雖美矣,卻由眉目間隐隐透出倦意和哀怨來。

末了,她從鏡匣裏挑了一支金絲紅瑪瑙攢朱釵緩緩帶上。高辭看着她梳妝完,心裏頗覺尴尬亦不知她是何用意,只盼着她早早放自己出門為好。

“我過去總以為……”不料陳靈玑此時突然開口,說了這幾個字卻忽而停住了,伸手将鏡子向上擡了擡,恰好照到高辭的臉,她透過鏡子凝視着他,“我以為,能讓我披上喜服、绾起發髻,風風光光踏出王宮大門的人會是那個叱咤風雲的齊國大将軍,而他現在就站在我後頭,卻一輩子都沒有瓜葛了。”

“公主這般垂愛,高辭……承受不起。”他聽得此言心中極不是滋味,卻隐忍着斂容躬身欲行禮。陳靈玑見狀,一下轉過身來,随手抓起邊上一個翠珠钿子狠狠摔在地上:“這裏又沒有旁人,你卑躬屈膝的做給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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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辭并未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到,可一擡頭卻怔住了,她橫着兩道柳葉眉,面容憤然,眼中卻盈盈含淚,直逼視着他。

高辭緩緩直起身,低眉歉然:“是我負了你。”

“不,不是你負我,你沒有欠我什麽,是天負了我。”她垂眼,兩行清淚滑落,花了紅妝,“陰差陽錯自有天定,如若兩年前我瞞了父王逃出王宮游玩時遇見的不是你的三軍隊伍,而是別的,也就不致有今日了。”

“如若我早些發現你假扮将士混在其中,同樣也不會有今日。”

陳靈玑慘淡一笑,仰望着高辭道:“所以是陰差陽錯、機緣巧合,唯獨我對你情深緣淺,注定要為此所累一生,逃都逃不開。”

高辭俯下身與她平視,輕嘆了一口氣:“阿靈,我只将你當是可以交心的朋友,卻從未有過非分之心,你又何苦叫自己難受。”他不經意間喚出了那個塵封已久的名字“阿靈”,惹得她心中一陣悲恸難以自制,淚眼婆娑着以纖纖玉指掩上了他的嘴:“別再叫這名字了,阿靈已經死了,早在他回到王宮的時候就已經死了,再也不能同你并肩作戰了。他會記得你帶他親臨練兵場的情形,會記得大獲全勝後的把酒言歡,會記得偶有閑暇時在原野的策馬豪情,而你記得的卻永遠只有那個改名換姓叫做紀靈的我,而不是眼前的、作為錦樂公主活下去,叫做陳靈玑的我。”

他驟然抓起捂在他唇前的手握了握,悵然若失道:“我都記得,只是……”

“你記得,只是從不放在心上,父王強硬,偏偏不許我嫁你,但總以為你會顧及我們在軍中就見了面,早失了禮節,我也沒有顏面再嫁他人。因而回宮後的多少個日夜,我都在盼着你一道奏折向父王要了我去。”

高辭啞然,松開她的手起了身。他竟未想到這一層,也不知該怎麽回應她的深情,他從未将陳靈玑視作一個可以攜手到白頭的人,她為紀靈時,他将其當作兄弟、摯友,她為陳靈玑時,他只當自己是個臣子,而她則是高高在上的錦樂公主,自己依舊寵辱不驚。

陳靈玑見高辭起身,心知他的無言以對,遂抹淨了臉上的淚,看着鏡中這張哭花的臉正色道:“你們要救的那個北唐,到底是什麽人,竟要為之弑帝。”

“一個謀士而已。”

“我猜是個女人吧。”她看着鏡子映射出的人影嘲諷的笑道,未聽見身後人回應便繼續說,“太子哥哥頭腦本就靈活,身邊也從來不缺謀士,何須為這麽一個人大動幹戈,思來想去也只有女子了。真是英雄難過美人關,只盼別攤上紅顏禍水就好。”

高辭見她話帶諷意,心有憂慮,不禁開口反譏:“難不成是女子你就不救了?”

“救,誰說不救了,恰因為是女子便更要救了。我倒想看看,是怎樣一個花容月貌的人兒讓你們甘願冒此大險。”

自被妹妹趕出屋後,陳鈞便坐在枕雲閣的涼亭裏看滿園的姹紫嫣紅,識趣的在外頭等着。芸苔出門喚小廚房做了些太子愛吃的點心端至亭內,陳鈞正看着花兒,似在自言自語般說着:“我倒不知靈玑對他用情如此之深。”

芸苔只當是在問自己,便應道:“公主本就執拗,彼時還受着大王恩寵,更是要什麽沒有呢。後來遇着高将軍,威風凜凜、儀表堂堂,兼之見過他殺敵時的神勇模樣便傾了心,如此一來要絕了念想自是不易的。”

陳鈞聽了這話還想多問些,便叫芸苔也坐下:“你和我細說說靈玑偷跑出去的事,我只是草草的聽人禀報了一回,還不知其中詳盡緣由。”

芸苔整了整裙裾,端坐在陳鈞側旁道:“太子可還記得公主十歲那年央着大王求賜一名武師教她習武?”

“自然記得,當初為這事父王還親自去勸她,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的,最後不還是拗不過,請了武官來教她。”

“公主不過學了點拳腳功夫,依她的性子,出師之後必是想小試牛刀一番的,可宮裏哪有人敢認真和公主打呀,如此一來自然得意洋洋起來。後來便覺着不過瘾,叫我守在宮裏別向旁人言說,自己偷偷翻了城牆跑出了王宮。說來也奇,恰逢那日高将軍在皇城外領命前去讨伐南邊坐大的何氏叛黨舊部,公主從來不曾見過那樣的仗勢,玩鬧之心忽起,一路悄悄跟到了營地,略施小計騙到了一名将士的軍服換上。現在回想起來仍覺心驚肉跳,堂堂一國公主竟上了戰場還無人知曉,如若不幸橫死于刀劍之下又要如何交待。”

陳鈞也覺着她那不計後果的任性而為實在過分了些,點了點頭又讓芸苔繼續說下去。

“公主遇事善于應對,點子又多,混進軍營竟無人察覺她是女子,一直到初與賊寇厮殺,當真是吓壞了她,跨上戰陣中失了主的馬一路橫沖直撞,眼見着周圍死傷無數,慌忙之中竟拉開弓不分敵我的胡亂射了幾箭。當真是無巧不成書,那幾箭中恰有一箭正中敵寇頭目,一時對方群龍無首,高将軍率領三軍大克叛黨。”說到此處芸苔忽而掩嘴輕笑了兩聲:“高将軍自然不知其中詳情,竟封公主做了師帥,以致後來公主對其思慕,一發不可收拾。最終到三軍大勝回了朝,此事才被大王知曉。”

陳鈞撫着額頭一時無話,只覺得老天未免太戲弄人了,一個女扮男裝的公主竟順利混入軍中還意外封了師帥,巧則巧矣,又偏生叫她喜歡上了高辭,陳鈞素來知曉他于人事甚為寡淡,妹妹自是愛錯了人,由此可見一斑,同時也因他能為北唐素之事豁出命去而稱奇。人世間的情緣自是難以揣測,即使是再寡淡的人也會因命中良人而動了真情。

他邁了幾步走出亭外,正瞧見高辭走了出來,臉色并沒什麽異樣,他也不便多問,便一同出了枕雲閣又各自回去了。

芸苔急忙推門進了屋子,但見陳靈玑面無表情的坐在梳妝臺前,臉上隐隐似有兩行淚痕,妝也花了大半。她兩眼直望着鏡子,似是太過凝神以致并未察覺芸苔入內。

“公主,你沒事吧?”芸苔輕喚了一聲,徐徐走到她身邊。

陳靈玑木然不動,語氣卻一如往常:“早就沒事了,今次不過是将舊時傷口盡數翻開,給他看個徹底罷了。”

“公主,你這又是何必呢。”

她看着窗外,嘴角微微扯了扯,伸手取下了頭上的珠釵,青絲飄然散至腰際:“我就是要他不好受,要他心中過意不去。”

芸苔嘆了口氣,撿起地上摔的粉碎的翠珠钿子,又收拾了妝奁裏亂作一團的簪釵,不溫不火的說道:“何必自欺欺人,誰心裏更不好受也只有自己知道。”

陳靈玑皺着眉苦笑:“芸苔,你真是愈發惱人了。”

作者有話要說: 還是很喜歡錦江樂園公主啊~ 覺得是很鮮明的人

小高你為什麽不要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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