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情塵

靈法所至,匆匆百裏,燕國邊陲內官道旁的密林裏,他滿面愁容,緊緊擁着懷中人,恨不能腳下生風即刻便到。她的身體似乎已不再溫熱,薄唇邊也失了血色。他疾步飛奔,濺得腳下塵土飛揚。

颠簸中,他的臂彎處傳來幾聲輕咳,一低頭,但見她幽幽醒轉,輕蹙蛾眉、目光迷離。高辭又驚又喜,忙緩了步子,放慢步調徐徐走着。

胸中似乎有千言萬語要說,可這些話齊齊湧至嘴邊卻不知該說哪一句好,他半張着嘴,擰起眉尖,吐不出一個字來。她看着他臉上這幅模樣,心中覺得好笑,不由得再細看了他一番,鬓發散亂,臉上、身上滿是血污,神色像是怒氣未消,又帶幾分傷懷。她想等他開口卻遲遲不見他說話,于是勉力伸出手,輕輕擦去了他臉上幹涸的點點血跡和污塵,一邊以虛弱而無力的聲音說着:“你看你,渾身的傷,像在血泊裏打了個滾似的,真吓人。”

“我這樣子你怕不怕?”高辭握住了她冰冷的指尖。

“不怕。”她笑了笑,卻忽然自眼中滑落兩滴淚來,側過臉去問道,“你又救了我,我要如何報答你?”

“過去我從沒想過要你報答,現在我反悔了。我要你留在我身邊,一輩子都不許走。”

“好,我答應你,我不走。”

本應喜形于色的高辭卻有些不知所措,臉上隐隐翻着不知是血紅還是別的,笑着将她抱緊了些:“救你的可不止我,還有一個叫謝宜人的。”

“我早猜到了,不然我哪有命活到現在,你這一路也定是要去山神廟。這些事也只有他能做到了……”

“你這麽誇他,不怕我嫉妒?我連他是誰都還不知道,你可瞞了我好多事。”高辭說着這番怄氣話臉上卻毫無怨怼之意。北唐素擡頭看了看他,倚在他肩頭與他一一細說謝宜人之事。

末了時,她似乎已将精氣全都用盡一般低聲嘆道:“眼看就快入夏了,怎的還這般寒冷,真想好好睡一覺。”

他聞言将她擁得更緊了,卻引來一陣輕細的掙紮:“我……透不上氣了。”

高辭一聽慌忙松了松手,只覺鼻子微酸,忽而像個孩子一般含淚道:“我怕,怕你離開我。”

“你真傻,我都答應過了,一輩子留在你身邊,決不食言。”北唐素燦然一笑,蒼白的面龐似乎彙集了此刻世間所有的美好,目光流轉、眼波微動,她凝視他,淺笑着忽道出“飾言”二字,高辭不由訝異:“你怎知我表字?”

“陳鈞無意中提起,我便記了下來。說來,陳鈞他如何了,有沒有被齊王和枯玄怎樣?!”北唐素抓緊了他的手,急切地問着。

他笑道:“陳鈞怕是已做上了齊王也未可知,放心,只要枯玄一死就無人能撼動他的位置。對了,他提及我表字是何用意,莫不是又趁機編排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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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不是,我也不記得那時他說了什麽,只記着你的表字了。”

“那你的呢?”

“燕皙,宜人起的。”

高辭安然一笑,遙望遠方,攏了攏懷裏的人兒,加快了步伐:“燕皙,燕皙……我現在便帶你回家。”

兩人漸行漸遠,蔥茏之中顯出勃勃生機,卻亦隐蔽了些不速之客。

“主上,為何不下令除了這二人?”粗木大樹之後忽而踱出一小隊人馬,不過數人,其中一名侍衛模樣的人當先向最前頭的弱冠青年詢問。

“已經沒有必要了。齊國危在旦夕,高辭手中無兵不成後患。至于另一個,還與我們有些舊交情,也不必趕盡殺絕。況且夕青新婚不久,還是莫要強拆鴛鴦的好。癸巳,你意下如何?”年輕人溫和的笑着,問了問身後另一人。

“一切聽從主上安排,莫敢有違。”

“現下既已在齊國境內,若真如方才高辭所言,太子陳鈞做了齊王的話,不日就會有新君登基的消息,他能力不俗,怕是必有一番惡戰。我們兵分兩路,戊辰留在齊國打探,癸巳随我去向魏國借兵。”

“是!”

山中小廟雖小卻寬敞明亮,微風拂過傳來一陣沁人的花香。高辭抱着北唐素推門便入山神廟中,一尊巨大的山神石像赫然坐落于廟堂內,擡眼一瞧倒覺得有幾分眼熟。不及多想,他即刻帶北唐素進了內室,輕輕令其平卧于床上,只等謝宜人回來。

她方一躺下便蜷縮着以雙臂抱緊了自己,仿佛是數九嚴寒一般瑟瑟發抖。

“冷?”高辭急切的問着,她點了點頭以作回應。他立即起身關緊了門窗,脫下外衣裹在她身上,“現在好點了麽?”

“嗯……”她又是點頭,低低的應了一聲,緊了緊身上的衣服,縮着脖子不動彈。高辭看着她這幅模樣皺眉道:“都這時候了還騙我?”說罷他似生氣一般坐到她身邊,一把将縮成一團她攬起,牢牢的摟在懷裏,整個将她攏住,用自身的熱量溫暖着她。

“分明還抖的厲害,為什麽不說?現在呢,覺着好些了沒?”高辭話帶責備之意,卻又憂心的抱着她,心中滿是疼惜與憐愛。

“你說……我會不會死?死是什麽感覺,我從來不知道。”北唐素背對着他苦笑了起來,高辭卻看不見。

“不會的,哪有那麽容易死,我一直在刀光劍影裏都還活到了現在。”他埋首在她那顯得蒼白頸項邊,“我相信謝宜人,他定然也不願意讓你死,會好起來的。如果……”他忽然停下了話語,像是思忖了良久良久,微微揚起頭,輕聲在她耳邊低喃:“如果你我都好好活着,你願不願意與我白頭到老?”

北唐素并未立即回答,只婉然笑才道:“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她緩緩回過頭,正迎上他溫熱的雙唇,他凝視着眼前那雙烏黑的眸子,心疼的撫了撫她毫無血色的雙頰,略略粗糙的指腹又移步至她的嘴邊,像是要給予她那慘白的唇齒一些暖意,他低頭輕輕吻了下去。面頰側傳來微熱的鼻息,她心口有些緊,卻并未躲開。兩相纏綿,溫存無限,他在她舌尖輕柔索取着那獨有的甜甘,她略顯羞赧的迎合着,耳根似乎已有些微紅。

夏初的風帶來一股溫潤的熱意,窗外可以看到天井裏的幾株芍藥花開的正豔,迎風搖曳着,不由令人心緒大好。

兩人依偎在一起确是說不盡的柔情,北唐素覺得不如先前這般冷了,身子稍動了動從他雙臂中掙脫。高辭正欲伸手拉住她,她卻笑道:“你可願聽我彈琴?”

“你現在這樣怎麽……”

“我覺着好多了,不妨事。”她打斷高辭的話,徑自踩着碎步出屋了,不多時便抱着一把上了年頭的古琴進門來坐在床邊,正是謝宜人那把許久不用的琴。

“你小心些。”高辭拿起落在手邊的外衣重又披在她身上,她仰頭淺笑,随即纖指微動,琴音繞梁。曲調清瑩婉轉,聽來心神舒暢。高辭望着她沉靜的側臉,這個時節正午的陽光還不烈,窗牅外透進暖黃的光,一半落在琴上,一半落在她肩頭,道不盡瑤琴幽幽、灼灼日晖,眼若秋水,顧盼神飛。

似是積雲遮了日頭,雲翳蔽日間,致屋內暗了許多。耳聞“铮”的一聲,琴弦發出沉悶如鈍器相擊之聲,一時間萬籁俱寂,琴聲落入無聲的沉默裏,耳畔原本袅袅弦音轉為嘔啞嘲哳,“嗡”的在他腦中轟然炸開。

她只覺胸口憋悶、口中腥甜,菲薄的身軀忽而一震,嘴裏“哇”的一聲嘔出血來,滴落在琴上,鮮紅一道。肩上外衣悄然滑落,泛起塵土彌散。

“阿素、阿素!”高辭攬住了将軟倒于地的她,嘴角殷紅的血豔得像要刺傷他眼目一般。蛾眉深鎖、雙唇緊閉,未幹的血跡證明着方才的她尚且存有生機。屢屢白光浮動,自她身上翩然而出,日晖映着它們飛散在于每個角落。

窗外的芍藥似乎開的更豔了。

門被“嘭”地推開,謝宜人難掩焦急的沖了進來,卻為眼前情境驚得止了步。高辭緊緊抱着她癱坐在地上,腳邊的琴斷了弦。日光長長照屋裏,映出的卻滿是凄凄切切。他眼中空洞一片,表情全無,分明是那麽靜默可又仿佛四周全是心底逸出的悲恸。

謝宜人沒有驚動他,只默默的走至他們身邊,俯身拉起她垂在身側的手,一片冰涼。內丹全散了,飄忽間沿着來路飛回了起始之地。謝宜人沒有作聲,心知自己終究是來晚了,眼前她這具空殼也隐隐泛出透白,最終消散于初夏拂過的風裏,萬物歸一,因果複始。

“說好決不食言的,怎這一會兒便反悔了呢……”高辭苦澀一笑,地上的一小處薄灰凝結又暈開,顏色深了幾許,怕是人落了淚的緣故。

作者有話要說: 不完滿的結局...我本想寫大團圓,但是實在覺得這堆人還是适合悲劇...(不過也沒很悲啊~)

☆、尾聲

剛過五月,溫潤的風已攜了幾分燥熱,稍稍動起來便有了一層薄汗,日頭長了又叫人午後微微覺得困倦。正欲合上書小憩一會兒,卻見書頁上忽而飛來一片掉落的芍藥花瓣,謝宜人這才意識到,又是一年夏将至。

他站起身正想理理腳邊堆了一地的書,忽然耳邊傳來“窸窣”聲響,他半擡起眼瞧了瞧,只見最邊上的冊子皺了兩個角,面上髒的一片烏黑,還夾帶着未幹的泥印子。稍思忖了下,口中呢喃了一句:“時日竟過得這般匆匆,白駒過隙,又是百年了。”

他未擡頭,只輕笑了聲:“小心些,別再踩着我的書。”話剛說完,那頭便沒了聲音。待謝宜人收拾了地上的書再擡頭看時,門後頭踱出了一個白晃晃的靈巧身影,“呦呦”的叫喚了幾聲,恰是一只渾身無瑕的白鹿。

他笑着撣了撣身上的塵土,走出了門外。行了數十步來到一處四周蔥茏的空地,小鹿亦跟着他一同去了,但見腳下茵茵綠草青翠欲滴,眼前是一塊陳年舊墓,雖舊卻不見雜草藤蔓,只是墓碑上的字跡已難以辨識,隐隐似乎是個“辭”字。

微風吹來,綠草浮動如波,白鹿腳下踏了踏,走到了墓邊,謝宜人仰首看看正盛的日頭,以手稍稍遮蔽了一下,轉身回去了。

小憩過後眼看日已将斜,謝宜人不免有些擔心,便又出了門,走至先前的地方張望着。落日餘晖下,它正蜷着身子倚在墓碑側,顯是早已入睡。

微風拂過、安然若素。

作者有話要說: 因為考慮到篇幅的問題,所以把尾聲也一起發上來了

結局想了很多個,也想過要繼續寫下去,但是總覺得不妥,還是停在這兒最好

是個不完滿的故事,謝謝個別讀者的喜愛,因為是第一次發文,寫的還很稚嫩。

我是個寫的比較慢的人...不過會一直寫

因為不希望在晉江造坑,所以可能最近發文會停滞,等寫完了再一章章發是我的風格,現在在寫另外一部,至于什麽時候會寫完我自己都不知道,只好自勉了!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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