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你這張臉,倒像本宮。”◎
僵硬詭谧的氣氛是被送幹衣的侍女打破的。
白若擋在她送衣裳的必經之路上,侍女只好隔着她福了福身:“六爺,可要奴帶您去沐浴?”
男人的聲音喜怒莫辨:“你還可以來得再晚點。”
侍女撲通一下跪下,她恨不得把自己整個人都埋進土裏,手裏捧着的幹衣卻沒沾到一點灰塵:“奴......奴以為......”
“以為?”男人似乎是笑了笑:“看來太平府上的丫頭,都和她本人一樣有想法啊。”
侍女似乎懼怕到了極點,白若甚至能感到她的身體在微微顫抖。
白若忍不住開口道:“大人莫怪,想是這位姐姐以為大人有事情要囑咐我......”
男人突然動了。
他從陰影裏不疾不徐地走出來,素白的裏衣半濕半幹地貼在身上,烏發,朱顏,眼尾帶着點多情的薄紅,含情似的微微上挑,怎麽看也不該是可怕的。
但腳邊的侍女似乎抖得更厲害了。
他微微俯身,向侍女伸出指節分明的手,侍女徒然間便吓得攤掉了身子——
然而他只是挑起了那件幹衣,順手扔進白若懷裏。
男人眉梢一挑,從上到下地打量了她好幾遍:“快穿上吧,太醜了。有時間管別人的閑事,不如先把自己收拾幹淨。”
白若:“......”
弄成這樣到底是誰害的......
Advertisement
她心裏這麽想着,面上卻慫得一如既往:“大人說得是。”
男人在她頭頂上虛虛地按了一下,繞過她向客殿的方向走去。
白若松了口氣。
“對了。”
這口氣又瞬間提了回來:“大人請講。”
那人燦然一笑,一瞬間天地失色。
他說——
“你沐浴可要快些,來大人還在萬年城下等着你呢。”
“......”
-------------------------------------
來俊臣當真在城門下等着。
白若誠惶誠恐地說道:“大人怎麽來得這樣早?”
來俊臣似乎本來在想着什麽事情,見她來了,還緩了緩神:“哪來這麽多廢話,上車走吧!”
白若小心翼翼地将他扶上馬車,自己也跟了上去,溜邊坐在車簾旁。
來俊臣手裏捧着一個暖呼呼的小茶壺,半閉着眼睛,一副養神的樣子:“令你想的事情如何了?”
白若道:“已經有些想法了,但是一時半會兒說不清——大人要不要先休息一會兒?看您好像沒怎麽睡好。”
來俊臣彎了彎唇角,從鼻子裏哼氣笑了一聲:“你倒會找借口!陛下的差事不辦完,我睡不着。”
白若小心地笑道:“願為大人分憂,只是......我還有幾個地方想不清。”
來俊臣擡了擡眼,示意她問。
白若道:“薛和尚死的那日,應該和殿下大婚是同一天吧?若是這樣,大婚當日殿下的一舉一動都被人看着,如何能害得了他?”
雖然來俊臣并沒有什麽動作,但白若還是敏銳地感覺到了他一瞬間的僵硬。
來俊臣狹長的眼尾勾出些戾色:“小崽,昨天夜裏有人與你說了些什麽吧。”
他用的是肯定的語氣。
白若的冷汗唰地一下就冒出來了,立馬改坐為跪,一五一十地說道:“昨天碰見了公主府的一位客人,他......”
來俊臣把茶壺放在了小桌上,“啪”地一聲響,打斷了她的話。
來俊臣向前傾身,兩只手肘支住膝蓋:“是誰無所謂,念叨我的人多了,多一個也咒不死我——當年的事,只要對今日這案子有幫助,你想知道什麽,盡管問就是了!”
白若有些詫異,來俊臣竟然這麽好說話?
是了,他也想快點确認,不是鬼神作祟。
白若立馬谄笑道:“屬下一定竭盡所能,盡快給大人個完備的說法!”
來俊臣:“少廢話。”
白若肅了肅臉色:“大人當年可曾親眼見過薛懷義寫那四個字?”
來俊臣點頭:“是他死前用血寫的。”
若是死前還能分出力氣寫字,肯定不是傷在喉管之類立刻就會喪命的位置:“那他致死的原因是......”
來俊臣猛地閉了一下眼睛:“我用刀捅了他的胸腹。”
白若噤聲,半晌才又小心地問道:“腹部中刀,也未必就救不回來......”
來俊臣冷冷地笑了一下:“我親眼看着他咽氣,絕對不是沒死幹淨。”
質疑來俊臣殺人的手段,這才是個笑話。可是——
她腦海裏突然閃過幾句話:
“
‘大人從前來過嗎?’
‘從前太平殿下大婚的時候,來過一次。’
”
十八年前,薛懷義是太平的地下情人,一直住在萬年和妙都;來俊臣是太原王氏的養子,在此之前從未離開過太原港口。
也就是說,來俊臣刀殺薛懷義之前,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面!
雖說來俊臣殺人并不需要什麽理由,但在當時,他并不是如今說出名字就是鬼故事的來俊臣,而是王氏口中的“小纾”。
有什麽理由,能讓人對第一次見面的人痛下殺手?
來俊臣半垂着眼,陰恻恻地開了口:“王幼薇——就是我夫人,她有一個弟弟,十八年前才五歲,王家要将這孩子送到京城念書,當時正好趕上太平大婚,王幼薇就鬧着跟來湊個熱鬧。至于我麽,”
剩下的話沒有說全,但是猜也猜得出來:
來俊臣當時是王家的養子,又對王幼薇有心思,跟着一起來保護這姐弟倆真是再正常不過了。
提到夫人,來俊臣周身的氣場都柔和了些:“婚儀正式開始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那天街道兩邊都是火把,到處都是人,只有城牆下面寬松些。幼薇沒有用晚飯,我就讓她帶着孩子在城牆下等我一會兒。等我買了點心回來的時候——”
他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氣:“等我回來的時候,就看見一個賊禿狀似癫狂,正壓在幼薇身上!當時我急怒攻心,就一刀捅了他!”
白若可以想見,當時薛懷義一定是對王幼薇起了色心,以至于來俊臣會一怒至此——
但是前些日子在王家走了這麽一遭,又讓她隐隐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
王家撫養了來俊臣,何以王氏會說‘是我們對不住你’?
來俊臣斜斜地瞥了她一眼:“有話就說,休要婆媽!”
白若皺眉道:“屬下鬥膽,當時動手殺人的,真的是大人麽?”
當時來俊臣不過二十來歲,便是要動手,也未必會下此殺招——
但是,反觀王幼薇王娘子,她一個閨閣貴女,猛然被一個癫狂的和尚侵犯,身後還有年僅五歲的弟弟,情急之下......
來俊臣的脖頸緩慢地轉了個角度,唇角勾起一個要笑不笑的弧度:“是或不是,又如何?”
白若在這句話裏品出了一絲默認的味道。
不論這件事是誰做的,至少來俊臣認這個罪名的時候,沒有反抗。
因為認了這個罪名,他就從前途無量的王氏子弟成了王氏的恥辱;此後輾轉求生十餘年,最終成了一手遮天的酷吏,滿腹算計,一身殺孽。
今日已定,是或不是,又如何呢?
半晌,她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可是大人有沒有想過,為什麽薛懷義會在臨死之前控訴太平殿下?”
來俊臣往後一靠,眼睫半垂,一聲嗤笑:“那蠢貨多半以為我是太平收買來殺他的地痞流氓——禿驢本是太平的粉頭,這我與你說過了。當時太平對驸馬薛紹頗為喜愛,要找人把從前的‘污點’抹掉,倒也合情合理。”
一幅畫卷在白若腦中緩緩展開。
紅妝十裏,滿城喜氣,皇帝和國母親自坐鎮為小女兒操辦婚禮,喧嚣盈天的夜晚成了不夜天。美人嬌娘蓋着喜帕,彎身下拜——
一片祝福聲中,藏着一雙陰毒的眼。
“你成婚了,便要棄我于不顧麽?”
俊美的和尚破了酒戒,酩酊大醉時,下意識地要離開這座歡樂場;
走到城門之下,猛然見了帶着孩子的王娘子,那股子欺男霸女的混不吝勁兒又跑出來了,正發作時,冷不防王娘子在混亂中摸出了防身的小刀,直接捅入胸腹。
白若的眉毛皺得快要打結了:“這不對!說不通!”
她略略整理了一下思路:“若是和尚心裏早就知道公主要除掉他,不說逃跑,也該謹言慎行才是,如何會在城牆下無緣無故地欺辱一個小娘子?”
白若猶豫片刻,似在措辭:“就算他本身是個混不吝,就偏要在大婚當日弄出點動靜給公主添堵,為何又要在沒什麽人的城牆下面?更何況,若真是王娘子在慌亂之中捅了他,這純屬意外,又為何要寫太平害我?!”
時隔許多年,來俊臣也終于在這件事裏品出一絲不對,他一手撐住額頭細細思索:“發狂,跑到沒人的地方,這更像是......”
白若眼睛一亮:“更像是中了什麽毒,要找個人少的地方想辦法解掉!”
來俊臣正要接話,冷不防馬車突然停了下來,車外一個尖細的嗓音大聲唱到:
“左臺禦史中丞,司仆少卿,來俊臣到!”
-------------------------------------
相較于公主府的華麗新奇,這座別莊就顯得尤為肅穆了。
一層一層的高牆,深灰牆,暗紅瓦,擡起頭時只能看見大殿的飛檐,無法窺其全貌。
來俊臣只帶了白若一人入府,領路的太監表情頗有些玩味:“您可算來了,公主殿下已等了很久了啦。”
方才來俊臣下車時還有些氣血翻騰,這會兒卻已經恢複了那種懶怠傲慢的樣子:“想來公主随身伺候的人不少,就是等我也不會等得無聊吧!”
太監掩口笑道:“還是大人曉得我們主子,這些個‘公子’們平日裏都在別莊住着,也省的叫驸馬爺看着不舒服不是?”
所謂“公子”,看來便是與當年的薛懷義一樣的外寵了。
來俊臣從衣袖裏摸出一錠金,動作自然地捂在太監手心裏:“唔,說起來,惠範大師是否還在府上清修?他過得如何呀?”
太監喜笑顏開地回道:“回大人的話,惠範師父很得殿下喜歡,上個月殿下還請他做過功課呢!”
白若詢問地看了一眼,來俊臣輕輕點了點頭。
白若心裏有數,這個什麽惠範大師,多半是來俊臣供奉給公主的情人——來俊臣殺了她一個懷義和尚,就還給她一個。
這很像是來俊臣會做的事。
穿過層層宮殿,終于到了太平跟前。
女人背對着他們坐在一處小亭中,身邊一片蒼松勁木,襯着一地還沒來得及清掃完全的薄雪,竟是這偌大府中難得的一塊開闊地。
她身邊的大宮女彎身說了些什麽,女人點了點頭,站起身來,轉身向他們略略見了個禮:“來大人。”
初次見面,白若只覺得心裏一震。
太平很美,雖然已是三十餘歲的年紀,但肌膚依舊瑩白嬌嫩。紫錦衣,玉搔頭,她整個人都顯示着大唐盛世的富麗,繁花錦簇得恰到好處。
她的衣飾有多華貴,她的眼睛就有多寂滅。
她正向着來俊臣款款微笑,一雙眼卻古井無波。
白若恍惚間覺得,這個人不該站在這座富貴的皇家宅院裏,她的腳下該是秋白枯草,身後,該是萬裏荒原。
然而最讓白若緊張憂慮的一刻還是來了。
太平的眼睛看向了她,略帶疑惑地問道:“這女孩兒,我看着有些面善。”
冷汗順着她的脊背緩緩流下,陰冷得就像命運在觸摸。
太平眼中的荒原仿佛被風吹過,宛如風雨來臨的前夕:
“你這張臉,倒像本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