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所謂春官侍郎”◎
來俊臣聞言,略帶責備地說道:“殿下失言,不過是個仆從,如何能與殿下相比啊?”
太平這才把審視的目光從她身上挪下來,向着來俊臣微笑道:“您說的是。不過到底是個女孩子,如何能穿成這樣?我最見不得水嫩的孩子不漂亮,來人,帶這位......小姑娘下去收拾一下。”
旁側立馬走出兩個侍女,伸手就要攙着白若下去,白若趕忙退後一步行了個禮:“不敢勞動貴人!現在身上這身衣裳還是......”
太平眼裏露出些不悅的神色,白若不敢再說,只好唯唯諾諾地跟着退下了。
她指望着來俊臣會說點什麽,或者給個指示。但事實上,來俊臣連看都沒看她一眼,只是對公主說道:“殿下剛傷了身子,還是去屋裏談吧。”
兩人并排向大殿走去。
先前見着周興武攸暨等人的時候,白若對于來俊臣的權勢還沒有什麽直觀的感受,直到見了太平——
即便是在整個帝國最受寵愛的公主,也不敢在來俊臣面前妄言,甚至還要多加禮讓,接受來俊臣的批評。
被別人敬畏懼怕,原非錯事;但若是被所有人懼怕防備,恐怕就是一項切切實實的罪孽了。
萬物有度,過猶不及,只不知來俊臣曉不曉得這個道理。
被她思索着的來俊臣此刻正陪着公主進入內殿。
太平似乎是有些累了:“來大人,我身子倦怠,靠着和您說話介意麽?”
來俊臣自然不會理會這等小事,自如地在茶桌邊坐下:“殿下自便。”
曉事的仆人立刻搬來一張美人靠放在附近,又拿來薄毯給太平鋪好。太平手裏捂着一個小暖爐:
“大冬天的,難為來大人來我這裏走一遭,平白給您添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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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俊臣懶懶道:“殿下若真有這份心,不如利索些将落水當日的事宜說個清楚,也省得臣一句一句地問。”
他話說的不客氣,太平也不惱,只是稍稍嘆了口氣:“其實這事是誰做的,大人心裏應該已經有點想法了吧?只是礙着他的姓氏,不好向上答複罷了。”
來俊臣一手用壺蓋撥弄了一下浮起來的茶葉,哂笑道:“臣愚昧,臣可什麽都沒說。”
太平抱着手爐的手緊了緊:“雖說武家樂得見到這個孩子生出來,但是武攸暨這個人——當初我與他是怎麽成的這個婚,大人心裏難道不清楚麽?”
來俊臣半垂眼眸,将所有思緒都籠在眼皮之下:“殿下未免太看得起臣,臣說過了,什麽都不知道。”
太平狠了狠心,咬着牙說道:“十年前,薛紹......”提起這個名字,她不由自主地閉了閉眼,卻又很快掩飾住了:“薛紹死了。本宮改嫁入武家,奉旨與武攸暨成婚。”
來俊臣老神在在:“陛下如此做,自然有陛下的道理。”
太平笑了笑,眼睛卻殊無光亮:“陛下自然是英明的。只不過,武攸暨娶本宮之前另有妻子,準确的說,是一個青梅竹馬的妻子和一個兩歲的女兒。”
來俊臣終于擡眼看她。
太平一字字道:“為了讓我順利成婚,陛下随便找了個借口,将這一大一小,賜、死。”
她微微前傾了身體:“來大人,若是讓你和武攸暨易地而處,你會希望我肚子裏這個孩子生出來麽?”
她疲憊地擡起一只手輕輕搭在眼睛上,手爐的溫暖讓她想要落淚:“是時,也是命。我不怪他,真的。”
兩人半晌無言。
來俊臣終于緩慢地開了口:“到底也是他的孩子。”
言下之意,在找到證據之前,他不會把殘害皇嗣的罪名推到武攸暨頭上。
太平接過仆從遞來的手帕,動作優雅地拭幹淚水:“一時失态,讓來大人見笑了,這事別和母親說,讓她擔心就不好了。”
來俊臣放下茶盞,似笑非笑:“殿下,禮不可廢,還是稱呼‘陛下’為好。”
太平的表情終于露出一絲裂縫。
來俊臣道:“臣時間不多,雜七雜八的舊事不如先放一放。臣此來,只是想問一下落水當天的事。”
太平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正要開口,門外由遠及近地響起了太監的唱聲:
“春官侍郎,張昌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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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若真心覺得這件衣服非常別扭。
她自幼便在大江南北飄蕩,一向偏愛短打扮,那是一種漢化了的胡服,她自覺也很新奇好看。但眼下這個......
她看着鏡子,吞了吞口水:“這位姐姐,這顏色是不是太豔了些?”
侍女掩口笑道:“小娘子皮膚白,穿嫩黃色正好,殿下也愛看。”
白若無語地撥弄了一下頭發:“那也把這簪子摘下來吧,怎麽好無端受此饋贈?”
侍女見她如此沒見識,眉眼彎彎地說道:“不過是個鍍銀的簪子,又沒什麽花樣,比您身上這衣服的價錢可差得遠了!再怎麽說您也是來大人的......收拾得利索些還是要的。”
白若心知這些人将她誤會成了來俊臣的娈寵,卻也沒再解釋——
總比讓太平懷疑她的身世強。
白若只覺得好笑,別的不說,來俊臣見過的美人多了,自己雖然長得不醜,可也夠不上他伸一回手。
話說回來,除了王幼薇王娘子,他心裏又能看得上誰?
要說美人......她眼裏不由自主地浮現出昨夜那人的樣子:
烏發朱顏,羽衣蹁跹,披着滿身的月華,踏着粼粼波光向她走來。
美則美矣,就是帶着森森鬼氣,說出的話也忒吓人。
終究不是我等凡人招惹得起的美色啊。
白若醒了醒神:“這位姐姐,還是快些帶我去尋來大人吧。”
一出了門,白若看着含笑走來的那道紅色身影,不禁一怔。
心裏默默地想着:
“難不成我有什麽奇怪的召喚術法嗎?”
雖然不知道所謂“春官侍郎”到底是個幹什麽的官,但是這并不影響她從那身和來俊臣一模一樣的緋紅官袍上認出他的品級。
白若乖順地行了個禮:“大人好。”
張六郎停下腳步,從上到下地打量了一番:“這身衣服......輕浮。”
白若愕然擡頭,一句質問脫口而出:“難道不比昨日好看許多?”
張六郎眼中略帶戲谑:“如此身量,居然也穿仕女裝?”
白若垂頭看向自己剛剛發育的小包子:“……”
再要開口反駁時,那人卻已經擡步向內殿走去了。白若這才注意到他身後跟着的一大堆人,侍女厮仆,持刀護衛——公主府竟然也真讓這些人進來了!
她不得不重新考量這位豔鬼大人的身價。
旁邊的侍女小聲提醒道:“姑娘怎麽還不進去?”
白若應了一聲,趕忙輕手輕腳地走進內殿,仆從都在外間站着,她一時拿不準到底該不該進到大人們談話的地方去。
在外侍立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裏面走出了公主身邊的大宮女:“姑娘,來大人叫您進去。”
裏面的情形有些奇怪——
主人在美人榻上不言不語地倚着,兩位客人卻對面坐在茶桌兩側寒暄說話。
太平見她進來,朝她招了招手,來俊臣賞臉朝白若點了個頭,白若乖乖走到太平身邊。
榻上的女人微笑道:“這麽一收拾,倒真有幾分我年輕時的樣子。”
來俊臣哼了一聲:“聽殿下這意思,難不成這丫頭是殿下年輕時做下的風流賬?”
一時屋中的目光都投射在白若身上,白若覺得自己緊張得要喘不上氣了。
好在太平率先開了口,聽了這種話,倒也不惱:“大人說笑了,我如何生的出這麽大的女孩兒來?”
張六郎輕笑道:“來大人,殿下新喪了子嗣,這樣的笑話可不好說。”
來俊臣反諷道:“呵,那依六郎的見識,眼下又當如何?”
張六郎眉梢略挑:“捉鬼這種事,我是不會的,要按照我們這些‘凡人’的法子,還是得請大夫來給殿下看看身子。不管孩子是怎麽沒的,傷得總歸是殿下。”
太平感激地笑了一下:“昌宗從京中帶來了太醫?”
昌宗二字一出,白若終于知道豔鬼大人的身份了,心道果然如此。
春官侍郎張昌宗,乃是今上的幸臣——去年進封了邺國公,一時風頭無兩。
張昌宗放下茶盞:“是,太醫院也願意盡一份力。”
太平點了點頭。
直到太醫進來給太平診脈的時候,白若才從方才的驚懼中緩了過來。
她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臉——小臉,圓眼,兩頰還是鼓溜溜的嬰兒肥。
她知道自己眼中是怎樣充沛豐盈的靈氣,因此雖然五官略有相像,除了公主本人之外其餘人倒不會往這方面聯想。
念及此處,白若的一顆心總算放了下來。
太平這關算是過了。
她終于有心思仔細打量屋中幾人了。
來俊臣,張昌宗。這兩人坐在一處,真是漂亮得晃人眼睛:
來俊臣有雙狹長的丹鳳眼,眼尾上挑,硬是在他刻薄酷戾的氣質中平添一絲韻味;張家六郎就更不必說——
紅衣褪去了他的鬼氣,在陽光下,整個人如珠如玉;唇角微勾,不笑時也顯得十分溫和可親,再加上英挺的眉和含情的眼,當真動人。
可惜了。
在白若眼裏,這二位就是兩只豆沙包,看着幹淨,聞也香甜,切開來才知道裏面是怎樣一顆黑心。
不,應該說是剛煮好的芝麻餡兒的湯圓,不僅黑心,還燙口。
來湯圓一眼瞥過來:“瞎看什麽?”
白若立馬乖乖走到他身後站好。
這個角度剛好夠她看到太醫的模樣,這男人約莫是三十歲上下,眼神清正,頗有些醫者的仙風道骨。太平只淡淡地看着,似乎對診斷的結果并不怎麽上心。
太醫收回了手,向座上兩位大人行了禮。
昌宗微笑道:“狄雲,殿下的身子可有大礙?”
狄太醫直起身子:“雖說是受藥力落了孩子,但藥性溫和,不會傷身。殿下不要多思多慮,再調養上小半個月也就差不多了。”
一席話落,整座內殿安靜得落針可聞。
藥、力。
龍子鳳孫,夭于胎腹——
并非惡鬼作祟,驚吓所致;
而是,有人給太平下了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