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是一對姐妹”

來俊臣在萬年城有座府邸,大概是他們第一次從公主府出來的時候剛剛置辦的,半新不舊,也來不及翻修,一看就是從哪個不知名的大戶手裏搶的。

地方也挺有講究,與周大人的宅子就隔着一條街,正在萬年城的中心。

這座宅有紅漆門,對開的兩扇,用暗紋繪着月季,芍藥——百姓家裏是不敢随意雕刻牡丹的,那是陛下珍愛的國花,誰也不敢跟陛下争這個風頭。

之所以看得這麽細,是因為她對着這個門站了一夜。

從客棧出來的時候夜已深了,來俊臣一貫早睡,她不能驚擾,也沒有敲門叫人通傳,左右也是睡不着,不如來這裏等着。

天邊翻出一抹瓷胎一樣的白,繼而雲霞湧動,被金光勾了燦爛的邊,清晨獨有的涼氣竄了起來,不遠處的長街上,陸陸續續地有買早點的小販走出來了,熱氣蒸騰,煙火人間。

紅漆門吱嘎一聲,從裏面打開了,露出一張樸素的,仆人的臉。

“小若姑娘,來大人喚您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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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俊臣就坐在院子裏的石凳上,面前的桌子上擺着一碗茶水,幾樣小菜,還有一屜小籠包。她進來了,來俊臣看都沒看一眼。

白若立在一邊,恭敬地行禮:“大人。”

來俊臣啜着茶水:“你是怎麽出來的,還回得去麽?”

白若搖了搖頭,想起他看不見,只好出聲道:“我是趁着張昌宗生病跑出來的,一旦出來,他的人就會有所警覺,再想回去,難。”

來俊臣的筷子向旁邊虛點了點:“坐。”

仆從飛快地送來了碗筷,她也沒客氣,接過來一起用飯。

從太原到萬年的船上,他們也一直都是同桌用飯的,來俊臣殺名在外,在吃穿住行上卻是及其矛盾的樸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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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好比眼前這一桌,和外面小攤桌子上擺的,也沒什麽區別。

來俊臣吃好了,下人送上漱口的茶水,白若要放下筷子,他示意不必。

來俊臣道:“若是回不去,那你帶出來的信息應該足夠重要。”

白若嘆了口氣。

來俊臣愣了一下,突然笑了,淺薄的笑意勾在唇角,卻是一副真的非常愉快的樣子,将他平日裏因陰鸷而讓人畏懼的容顏勾勒得英俊非凡。

來俊臣:“你居然也會嘆氣?”

白若被問得哭笑不得:“我為什麽不會?”

來俊臣:“至少你在我面前表現出來的,都是一副天塌下來有人頂的傻樣。”

白若夾起一個小籠包:“我在江湖上略有點名氣,張昌宗能查到,大人沒理由查不到。就別拿我說笑了。”

來俊臣嗤笑道:“你那算個屁的名氣,不過是這些江湖少俠們涉世未深,讓你這張嬉皮笑臉的皮囊騙了過去,哄着你罷了。白若,你跟了我許多日子,今天我就教你一句——人不能總端着,一張皮穿久了,你會忘了自己是誰的。”

白若愣愣地看着他,半晌垂下眸子:“就像大人這樣?”

來俊臣臉色一僵:“我是回不去了。”

院內一片靜谧,在這安靜之中,兩人都體會到了一種難言的蒼涼。

好在白若先把話題帶了過去:“十八年前的舊案,張昌宗已經決定要定案了。”

來俊臣擡起眼皮看她。

白若:“薛紹。”

來俊臣嗤了一聲:“怎麽,張六郎這是要給我翻案?”

白若道:“翻案不翻案的,想必大人也不放在心上。反正薛紹已死,這事對活人沒牽連,到此為止,對大家都有好處。”

來俊臣的目光淩厲了起來:“從別苑出來的時候我是怎麽囑咐你的?讓你勸張昌宗定的是哪樁案,髒水潑到誰身上,這些你忘了?”

“沒有,”來俊臣的質問一向淩厲可怕,白若這一次卻沒有回避:“但是我知道在這兩件案子裏,大人更重視哪一個。”

來俊臣冷笑道:“你做下屬的,聽話就是了,長這麽多心眼,多餘。”

白若聳了聳肩:“張昌宗已經推斷出了當年刀殺薛懷義的并不是大人,而是另有其人。他并不蠢,我能猜到的事,他沒理由推斷不出來。若不把這件事深究一下,只怕最後這罪名,就要落到夫人身上了。”

夫人二字一出口,來俊臣的目光突然陰狠起來。

龍有逆鱗,來俊臣這條翻天覆地,攪動風雲的惡蛟也有。

白若喝了口茶水潤喉:“實話說,夫人當年出于防衛刺傷薛懷義,實在無可厚非,但是我并不覺得出了這樣的事,王氏宗族還接納她。畢竟我最初能與大人結識,不就是為了夫人認祖歸宗的願望麽?”

來俊臣閉了閉眼睛:“不對!”

白若放下筷子。

來俊臣:“是張昌宗親口告訴你他要把罪定給薛紹的?”

白若嚴肅地點頭。

來俊臣:“他準備用什麽證據?”

白若:“他手裏有一把當年的匕首,和薛紹染血的喜服,但應該是僞造的……”

來俊臣嗖地一下站起身,語速飛快:“來人!速去碼頭叫我的人回來,李護呢?随我進屋!”

院子裏瞬間出現了很多人,有條不紊地動了起來,一點不見慌亂。

來俊臣領着一個中年人走進房間,看都沒看白若一眼。

她早就料想到自己來報信之後來俊臣會有所動作,眼下這些安排也無可厚非,只不過來俊臣的态度,似乎有些不對。

她忍不住捶了捶頭,一夜未睡,後腦脹脹的痛。

眼看來俊臣沒有給她分派任務的意思——事實上,以她現在這種敏感的身份,也沒法出面做什麽。

沒有人攔她,白若晃晃蕩蕩地出了門。

估計狄雲并不知道張昌宗吃菡萏丸的事,對于陽間喚就更是一無所知,張昌宗這一病倒,估計整個客棧都要人仰馬翻:

來俊臣這邊是看得見的不消停;

武攸暨武攸寧等着被武家責罵;

太平還深陷在惡鬼纏身的詛咒裏;

周興周大人,眼下定是在上上下下地聯絡關系,疏通關節以防萬一。

“好麽,”白若嘲諷地想:“整個萬年城,就我一個閑人。”

閑人白若晃晃悠悠地在長街閑逛,浮生半日閑,自在的很。

“若小爺。”

不知不覺,竟走到了這裏,街道兩側的小樓別有韻致,門前挑着花燈,樓上挂着軟紗,仿佛在昭示着昨夜的歌舞升平。

軟紅街,極盡溫柔旖旎的所在,此刻暴露在明晃晃的日光之下,顯出一些倦怠,像懶梳妝的美人。

二樓的人見她走神,又喚了一聲:“爺,擡頭看看?”

二樓倚着一個紅袖美人,看着她,掩口打了個哈欠:“上來坐坐吧,奴等你好久啦。”

白若虛浮地笑了笑:“甭管你是怎麽知道我的,但我是個女人,這很明顯吧……”

“咄,”美人笑罵道:“叫你上來便上來,哪裏就這麽多話,你還怕這樓裏有洪水猛獸不成?自古俠女出風塵,我這裏,最安全。”

此話一出,白若整個人都僵硬了,明明站在漫天的陽光裏,卻像被人兜頭潑了一盆冰水。

美人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快來吧,早點來,早點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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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座樓很有些名堂,名喚“不眠”;

不眠樓裏的頭牌就是眼前這位美人,名喚“笙歌”。

笙歌姑娘笑吟吟地坐在她旁邊,一手拿着塊核桃糕喂她,鮮甜的氣息與女性的柔美一并而來,白若嘆了口氣,吃了下去。

白若不自在地往旁邊坐了坐,笙歌緊跟着蹭了過來。

白若:“?”

笙歌:“房外有人窺探。”

白若再嘆:“我只是覺得咱們兩個女人,這樣坐着不大方便。”

笙歌忍不住笑了起來,在她耳邊低聲道:“就你這小薄臉皮,居然還敢跟着來俊臣張昌宗混?”

白若:“姐姐嗳,有話說話吧,再怎麽調戲我也買不起你一晚上吶。”

笙歌果然坐直了身子,向着門外無人處含嗔帶怒地看了一眼:“行啦,長眼睛看看吧,這位是小若公子,還能差了媽媽你的茶水錢?”

很快,小門果然看了,走進來一個衣着素淨的女人,許是剛剛下了妝面,此刻一張臉素淨漂亮,顯了點老态,一舉一動間卻別有風情。

女人向着白若福了福身:“是老奴兒狗眼不識人啦,竟是小若公子,怠慢怠慢,您就放心坐着!能招待您是我們不眠樓的福氣,不敢收您的茶水錢!”

白若起身道:“哎,一聽是小若公子,都當我是個少俠,我也委屈得很,不怪您不認識。”

鸨母和笙歌都笑了起來。

笙歌:“媽媽,我和小若好久沒見了,讓我們說說話吧,後牆的小姑娘們……”

鸨母道:“還用你說?這點道理都不懂,我也不用做你媽媽了。”

言罷轉身出門,不到一炷香的功夫,笙歌又開口了,這回坐得十分端正,連風塵氣都褪了些。

白若:“說說你吧,怎麽回事?好端端地跑萬年來做什麽?”

笙歌剛要開口,就聽樓下一陣叮當響動:“……哎?樓下這是怎麽了,叮叮咣咣的,我下去瞧瞧。”

白若示意無妨,也跟着她去外面圍欄上看。

不眠樓中空,二樓三樓是姑娘們的房間,但若是恩客們願意,也可以打開門看外面的歌舞。白若趴在欄杆上往下看,兩三眼就看懂了——

醉酒的客人醒了,發現陪着自己的不是昨夜點的姑娘,正在鬧事。

她一邊看着,腦子裏卻不由自主地浮現出那樁舊案——

還有一個疑點,始終弄不清楚:明堂地下的墓室裏,守墓人為什麽拼死也要毀了那兩具屍首?

薛紹要殺懷義和尚,讓他在宴席上出醜,但計劃有了偏差,被薛懷義跑了出去,城牆之下,發瘋……

為什麽是城牆下?

懷義和尚自知中計,若要求救,最大的倚靠應該是公主,為什麽轉而往外跑?

他發瘋時婚典還沒正式開始,或許公主還沒有被迎進門?

不對,來俊臣說當時天已經黑了,按照規矩,太平已經入場了,還是說城牆處有什麽出路嗎?

男人中了春|藥,照理說要找的也該是春樓……

正想着,笙歌已經轉回來了:“無聊透了,就是個老混……”

白若突然問道:“這裏裏城門有多遠?”

笙歌被問得一愣:“你說的是北門?就是被拆過那個?挺遠的呀。”

也不是春樓。

笙歌看她不說話,繼續念叨:“這些個混蛋,就想着自己快活,連點規矩都不懂,那孔聖人都說了,聞道有先後!先來後到懂不懂啊,咄,一翻身看見姑娘不對就開始鬧,小紅小藍是對兒姐妹,倆人住一塊兒,睡誰不是睡啊……”

白若對她混亂的邏輯簡直無力吐槽:“聞道有先後不是這個意思……等等!”

她感覺有什麽東西飛速地劃過了她的腦海,像根線繩一樣穿起了整件事……

“你再說一次可以麽?”

笙歌一臉迷茫:“啊?我說,小紅小藍姐妹兩個住一塊,睡誰不是睡……”

白若擡腿就走。

笙歌:“哎,等會兒!茶水錢真不給啊!”

作者有話說:

笙歌是下一卷裏的重要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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