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我有纖纖手,撥彈動九州
她并沒能走出多遠。
事實上,還把三層的樓梯下完,她就感到一陣頭暈目眩,眼前的事物飛速打轉,變得模糊不清,她的感官越來越弱,到最後,她已經分不清自己到底在什麽地方了。
耳邊仿佛傳來誰焦急的聲音,聽着像是笙歌:“哎呦我怎麽給忘了,那核桃糕是加了料的!這什麽時候能醒啊?”
“她要躺到什麽時辰,耽不耽誤你今天做生意啊?”
“呦,媽媽,您可別這麽說,我就是一個月不接客,你還不養着我了?”
幾個女聲一直在她耳邊叽叽咯咯地說話,她用盡全身力氣,卻也只能勉強蜷起手指,堪堪抓住手邊人的袖子,她已經看不見了,并不知道手邊的人是誰:
“來不及了……來……不及……”
“什麽?”
“城……城門……”
笙歌煩躁地把她的手塞回被子裏:“趕緊睡一會兒吧,那裏面是蒙汗藥,我一時給忘了……哎我跟你費什麽話,反正你也聽不見,快睡吧!”
她轉身出門,将明裏暗裏窺探的眼睛都清掃了一個遍,吹息燭火,将她一個人留在房間裏。
世界是一片虛無的黑暗。
她在夢中也不得安生,恍惚中,她又站在了公主府的水臺上,面前是一個小小的祭壇,上面繪制着亂七八糟的符號,她并不認識這些符號,卻清楚地知道她在做什麽——
這是在召喚。
洶湧的思念要将她整個人都吞噬掉了,她渴望見到那個人。
是誰呢?是陽光下翻過道觀的院牆,帶着桃枝奇跡般出現在她眼前的人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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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紹對着她笑得英氣漂亮:“小太平,想我了沒?”
她在夢中哭了出來,道觀裏潑天的陽光晃了她的眼睛,再睜開的時候,她又一次回到了公主府,從水上踏波而來的人有張迷惑人心的臉。
張昌宗。
他臉色有些蒼白:“我說過了,與其追究賊人是如何來的,不如問問他為何而來。”
她有心碰碰他的臉,昌宗整個人卻徒然化作漫天的黑紗,鋪天蓋地地籠罩在天空上,一瞬間夜色深沉,整座城燈火喧天,與這僻靜的角落格格不入。
黑暗裏,她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滿手的鮮血,克制不住地顫抖起來:“纾哥……哥,我……怎麽辦……”
身邊的男人身形颀長,長着來俊臣的臉。他逆光站着,看不清是什麽表情,卻異常地讓人安心:“幼薇,把刀給我。”
“什……什麽……”
“刀。”他的聲音很穩,接過她手裏的利器時,手卻輕輕顫了一下:“沒事的,你帶着孩子去旁邊站着。我……很快就回來。”
男人向着地上掙紮爬行的和尚走去,他的僧袍染血,一手捂住胸口,一手在地上掙動爬行。
來俊臣揪住他的後領,把人提起來,試圖查看他的傷勢,和尚卻不住地要往前爬。
他猛地閉了下眼睛——救不了了。
鋒利的刀刃逼上和尚的頸:“你是何人。”
和尚有雙血紅的眼,鼻子裏噴出內髒的碎塊,喉嚨裏不住嘶吼:“放開……我要……”
一刀入腹。
“和尚,金絲僧袍,公主府的腰牌……你是懷義和尚。”
“放……肆……”
來俊臣突然擡起頭來,光線那麽暗,她明明應該什麽都看不見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她清楚地在他的眼睛裏讀出了訣別的味道。
一刀,兩刀,三刀……
地上的和尚終于不動了。
心裏有一個地方轟然崩塌——纾哥完了,為了救她,完了——
她頭昏腦漲地摔回地面,閉眼之前,僧袍上的暗紋閃了她的眼:
牡丹,一片連枝的,綿綿延延的金絲牡丹,非常小的一片,縫在袍角,在紅光的映襯下才顯現出來。
頭痛欲裂,她見過的,到底是哪裏!
密閉的地下墓室裏,陪葬屍安靜地睡在方棺兩側,滿室的珠寶重器,坐在黑石裏的佛陀……棺材……
薛懷義的方棺上,用漆筆繪着綿密的牡丹花……就是這個紋樣……
棺上的牡丹徒然從棺上滑落下來,染上三彩,羅網一般向她兜頭打來,她不住掙紮,卻怎麽也脫不開這張網的束縛,唰——
刀光閃過,眼前現出醉眼迷蒙的武攸寧。他手執長刀,面色肅煞得就像廟裏的金剛:“亂臣賊子,你手裏拿的是什麽!”
她想要看清自己的手,手裏卻一點力氣也無,武攸寧的長刀當頭劈下——
“啊!”
白若猛地坐了起來,屋裏燭火幽暗,外面隐隐傳來靡靡的絲竹聲,窗外夜色濃重,她拭去額頭的冷汗,夢中種種,太過真實——
她一會兒是太平,一會兒是自己,一會兒又成了從未謀面的王幼薇,疲憊得就像是大夢三生。
“醒了?”
燭火晃了晃,她這才發現屋裏還有個人,正拿着剪子在剪燭芯,正是笙歌:“瞧把你給累的,睡個覺也翻來覆去地滾。行了,休息夠了就起來,我再不出去媽媽可真要動怒了。”
白若的頭痛好了不少,她屈起膝蓋,把頭埋住,讓洶湧的情緒平複下來。
夢是思緒的延續,她必須捋順一下……
半炷香後。
“笙歌姐姐。”白若擡起眼,從腰帶裏摸出一錠金:“今晚我包你,怎麽樣?”
笙歌:“……去哪兒?”
她笑了笑,終于顯露連日來第一個符合年紀的天真笑意:
“去挖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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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拿了金子,非常痛快地放了她們走,一點也不擔心笙歌會跟人私奔。
反正有人跟着。
跟梢甲非常納悶:“這是往哪兒去啊,還挺着急!不是,我就不明白,一個大姑娘包了姑娘能幹嘛啊?”
跟梢乙:“廢話恁多,這一看就是要出城,還不跟緊點!笙歌要是跑了,咱們可賠不起!”
甲:“嗨,你瞧那小腰,我一手能抱住倆!再跑能跑哪兒去,兩個小娘皮還能跑過咱們?”
乙:“……我看未必。”
甲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
甲:“不是,這幹嘛呢?包了花魁,出來刨坑?”
乙:“你能不能看看重點!”
只見笙歌從城守處借來一把鐵鍬,順着城根走了大概三百步,這裏十分荒僻,既無商販,也無百姓,連燈火都非常暗。
弱柳扶風的笙歌姑娘用鍬拍了拍地面,找了找手感。
然後……
幾個呼吸間,地上出現了一個大坑。
乙畏懼地咽了口口水:“……你能做到麽?”
甲:“……說得就跟你能似的……”
城牆下。
笙歌聳了聳肩:“沒有。”
白若的下巴都繃緊了:“難道是已經被人挖走了?不可能,沒人提過的……笙姐,再找找看。”
笙歌輕輕嘆了口氣:“好吧,看來不是個小工程。這會兒你又不着急了?”
白若擺了擺手:“還是急,但我必須拿到這個東西。”
笙歌:“行了行了,知道了,出錢的都是大爺——嗳嗳,樹上那兩個?你們倆跟了一路了,也跟着出來幹點活呗。”
甲乙被吓了一跳。
笙歌:“別躲了,說的就是你倆!”
白若并不意外,不被人跟才奇怪呢。甲乙畏畏縮縮地走出來:“姑娘,我們也是……”
白若一擺手打斷了他們:“我要找的是一個盒子,可能是木的,也可能是瓷的,就埋在這附近,你們自去尋工具來,天亮之前,務必要找到。”
兩人雖然莫名其妙,但不敢不聽笙歌的話,轉身就要去找東西。
笙歌:“慢着!”
甲乙瑟瑟回頭。
笙歌笑了起來,一口小白牙在月光下泛起森森寒氣:“你們要是敢多嘴,或是跑了……”
她虛虛點了點那個挖出來的大坑:“那以後就永遠住在這兒吧。”
甲乙抖如篩糠:“是,是……”
兩人越走越遠,笙歌拄着鍬,似笑非笑:“你是什麽時候認出我是誰的?”
白若如實回道:“你是江湖人士,這一看就能知道。至于具體身份,則是在醒來以後看見你屋裏琵琶的時候猜出來的。”
“琵琶?”笙歌面上有贊賞之意,嘴上卻反駁道:“我可沒在你面前彈過……”
白若輕輕嘆了口氣:“你的琵琶弦,是烏金做的。琴頭是活扣,抽出來,應該就是一柄劍。我有纖纖手,撥彈動九州。相思空餘瘦,笙娘非君侯。李笙娘,竟能委身于煙花所,雖不知你目的為何,但總歸是令人喟嘆啊。”
說話間,甲乙兩人提着工具回來了,一言不發,乖乖地在地上挖掘起來。
白若道:“應該不會太深。”
幾人叮叮當當地挖土,白若則仰頭打量高大的城牆。
城轉厚重,修建不易,每一任萬年的守官都懶得對這地方加以修葺,當年,竟僅僅為了讓太平的儀仗能不打彎地走進來,竟然就這麽大咧咧地推倒了。
昔君視我,如掌中珠啊。
“小心!”李笙娘突然出聲,白若感到背後一熱,笙娘已經背對着她站住了,神情淩厲地瞪着對面的人,那人身形偏瘦,卻渾身上下充滿着爆發式的力量——
正是葉南。
白若有些意外:“張昌宗出事了?”
葉南沉着臉:“狄太醫叫我來找你,要那只禦賜的牡丹瓶。”
“确定是要瓶子?”
葉南點頭。
白若站在笙歌背後笑了笑:“那就不是狄雲叫你來的。看來張昌宗已經醒了。”
葉南沒有說話,算是默認了。
笙歌向着旁邊吓傻得兩人說道:“挖你們的!少看熱鬧!眼前這位……聽意思,是張六郎的人?”
白若:“是也不是。”
笙歌點了點頭:“懂了。我說,這位小哥。”
她送了他一個風塵女子慣用的媚眼:“你打不過我,信不信?”
葉南根本不搭理她:“小若,我只要瓶子,不傷害你。”
白若在他眼中讀出了些許無奈的味道,緩慢地搖了搖頭:“葉大哥,瓶子我會給他,但絕不是現在。”
就在三人的僵持中,旁邊傳來一聲如釋重負的歡呼:
“找到了!”
作者有話說:
好像我的每個女主都會做一次奇奇怪怪的夢……
不是那種夢!(浪崽驚恐臉.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