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熔爐飛花

雪下的越發大了, 黑色的夜幕都被這風雪帶成了一片連綿的灰暗。白若從懷裏拿出幾片碎瓷,一個遞給來俊臣,一個扔進了周興懷中。

他沒接住, 掉進水中,濺起的水花落在缸邊上, 刺啦一聲響。

周興顫抖着将它從缸底摸出來:“……不可能……”

來俊臣語調陰沉:“這是陛下的東西,你從哪裏得來?”

白若道:“挖出來的。這還要感謝周大人這麽多年來一直沒将城牆修繕回去, 不然,哪裏輪的到我呢?”

她走近大缸, 一步一步仿佛踩在誰心上:“周大人, 你第一次見到來大人的時候在想些什麽呢?讓我猜猜, 你一定在心裏說,這個倒黴蛋, 替我背了一口黑鍋,把一輩子都搭進去了,現在居然還來給我做徒弟, 真是可笑!”

來俊臣的臉色越發難看:“說清楚。”

白若朝他福了福身, 轉向表情陰狠的周興:“這就要周大人配合一下了, 我們要從一切最開始的地方開始講, 也就是, 十八年前。”

“十八年前,公主大婚, 舉國同慶, 幾乎成了一個節日。然而, 就是在這一天, 有一個和尚被人捅死在了城牆下面, 獨自死在了陰暗的角落裏, 手邊還有四個大字:‘太平害我’。”

“這和尚名為薛懷義,既是太平公主的外寵,也是薛驸馬家只有名分沒有血緣的親戚。一切禍事,皆由此起——來大人失去了錦繡前程,十幾年後,王夫人也間接地因此失去原配丈夫;武攸暨因失職被下放,公主十幾年如一日地擔心着惡鬼尋仇;周大人你,不也因為他的死,不得不重走仕途麽?”

周興哆嗦着嘴唇道:“我要離開公主府,和那狗東西沒關系……”

“我知道,”白若笑了笑:“周大人一開始恐怕并不想讓他死,只是想讓欺負你的人面子上都過不去罷了——公主,驸馬,薛懷義,他們一個一個的都看不起你,你就偏偏要在他們最重視的婚禮上,讓他們出醜!”

“可是,周大人,或者我該叫你周旺——畢竟當時大家都是這麽叫你的。第一次給人下藥很緊張吧?你是不是也不知道,相投散用多了會置人于死地?”

白若敲了敲缸沿,天真玲珑的面龐被火光染成了淡漠的血色:“薛懷義死後,你應該也會覺得很奇怪吧?為什麽明明下藥的是自己,薛懷義會在死前寫下——太平害我?”

周興擡起渾濁的眼,聲音嘶啞:“——為什麽。”

周興沒有反駁,這就是默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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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俊臣的目光一瞬間淩厲起來:“因為那是我寫的。”

白若垂下眼睛,轉身看向來俊臣:“第一次從公主府出來的時候,我問過大人,會不是是鬼神作祟,大人非常肯定地說不是。”

“當時我就覺得非常奇怪,若說大人不信鬼神,自然就不會在一開始心生忌憚,可是後面又斬釘截鐵地否認——只有一種可能,裝神弄鬼的人漏了一些破綻,這種破綻,又是當事人一眼就能揭穿的。”

“可是當時圓臺上還剩下什麽呢?除了公主布置的招魂陣,就只剩下還隐隐帶有些痕跡的血字了——當年在城牆下,來大人甚至将來俊臣拖到了角落裏完美地隐藏到第二天才被人發現,又怎麽可能留下字跡不擦掉?只有一種可能,這字就是你寫的。”

“是我又如何?”來俊臣定定地看了她幾眼,一聲嗤笑:“當時我憑猜測推斷出此人便是公主府豢養的淫僧,我趕到時,他已經沒救了;唯有如此才能掙得一條生路——不然你以為,我明明犯了殺人罪,為什麽最後卻能留一條命?”

他笑了笑,卻讓人感到無邊冷意:“那是因為,他們要留着我讓薛懷義的鬼魂繼續索命,好保得自己的安全。後來武攸暨帶着你我上了水臺,我自己寫的字,我當然認得,水臺上的卻全然不同。”

他長腿一掃,帶起的風讓缸下的火燒得更旺:“其實冤不冤的也無所謂了。走到今天,誰又比誰更幹淨?周師,你交待清楚,我給你個痛快死。你不會還等着人來救你吧?”

他從鼻子裏出了一口氣,氤氲成茫茫的白霧:“真要能讓你被人救走,我就不是來俊臣,也不是你周興教出來的弟子了。”

周興眼中滿是血絲,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向後一仰,發出輕微的嘶嘶聲,他喉嚨裏荷荷的聲音:

“我不如你,我不如你,我周興何德何能,教的出你這樣的學生?算了,告訴你又何妨,薛懷義是我殺的。我到現在也不後悔,因為他,該、殺!”

周興咳出一口血:“是,我本命叫做周旺,多俗氣,是吧,人也一樣俗,從窮鄉僻壤走出來,整個鄉裏供我讀書,讀了五六年,終于中了舉人。我拿着文牒上京求官,在吏部大門口站了整整三天,遞了請帖,卻沒有一個人願意多看我一眼。”

他笑着,眼淚卻和着血一起流下來:“最後,也不知他們是不是怕我死在門前不好看,終于讓大名鼎鼎地魏元忠魏大人走了出來。

他說:‘你這樣的舉子多如牛毛,另謀高就吧,在朝廷這裏是沒有希望的。’”

“哈哈哈,多可笑啊,我本來也沒有奢望着留在京城,只想回鄉做個小官罷了,這些個官老爺,換着花樣地羞辱我,魏元忠走後,薛紹正好來吏部辦事,身後還跟着那個淫僧,你們可知那淫僧對我說了什麽?”

“他說:‘這一身細嫩皮肉,要謀前程,怎麽不去南館?’南館!是了,二十多年前,我長相還算清秀,說不定真能買個好價錢!從吏部出來的時候,我身無分文,想找個破廟對付一晚,荷荷荷,你們猜怎麽樣?”

周興一身肥肉抖動起來:“我被人從後面一棒子打昏,連夜送進了某個好男風的官人府上,舉子的文牒證明被人扔進了渭河,連身份都沒有了;我苦讀十餘年,最後就要不生不響地爛在一個院子裏。”

一直沉默的來俊臣突然開了口:“是太平把你救了出來。”

周興大笑起來,一滴淚卻順着臉頰劃過:“沒錯,就是太平。她甚至給了我新的身份,新的名字,比我從前那個爛泥一樣的身份不知好了多少!我想,算了,從前的事都過去了,公主對我有再造之恩,我這輩子就安心做她的幕僚。”

白若抿了口茶水,聲音很淡:“你後來的做法可算不上報恩。”

“報恩?她對我有什麽恩?!”周興誇張地笑了起來:“幕僚就是個借口,她抓了我回來,是讓我做薛懷義的佞幸!面首的禁脔,哈哈哈,我們這盛世大唐,真是腌臜的別出心裁!”

白若一時間都不知道該說什麽了:“太平是為了……安撫薛懷義?”

周興的面目徒然陰狠起來:“我管她是為什麽,但事已至此,我只能忍耐……那相投散,你當我是如何得來?那是薛懷義讓人給我配的,為了讓他更盡興地侮辱我!丫頭片子,你自以為很聰明?相投散的用法我最清楚不過了,給他下藥的時候,我就沒打算讓他活!”

“至于為什麽挑這個日子……對,也是為了讓他們出醜。呵,掌上明珠?我真想看看,世人若是發現他們的明珠如此令人作嘔,還是不是能繼續狂歡!”

白若起身:“那天晚上,太平下令,讓武攸暨将薛懷義關住,以你的……身份,武攸暨自然不會攔住你送酒送菜,所以你就把相投散下在了裏面?”

周興哼了一聲,倒是來俊臣出了聲:“下在飯菜裏不好收拾,那是授人以柄。”

周興道:“在香爐裏。那天我根本就沒在他的院子裏出現過,只是在前一天晚上就在暗處點了香,我算準了時間去開門,薛懷義果然像瘋狗一樣跑了出來。”

“但他并沒有跑到大堂上。”白若道。

“沒錯,”周興深深地吸了口氣,聲音有些顫抖:“武攸寧還是發現了,我也想不明白為什麽,薛懷義當時竟然沒有跑到大堂上去向太平求救,反而是往城門的方向跑,或許是蠢到以為自己中了毒要找大夫配藥吧——蠢貨,相投散過量,根本就是無解。”

“我一路在後面跟着他,誰知他一時竟是不死,剛跑到半路,就聽城牆處響動轟然,笑鬧聲一路傳了過來,後來我才知道,那是因為送親的儀仗進不來,二聖就将城牆給拆了。”

“薛懷義那時已經有些迷糊了,卻還是想往城門跑,我随身帶了匕首,等他跑到巷子裏的時候從背後給了他一刀,可惜沒有紮到要害……”

來俊臣猛地站了起來,他下意識地向主屋裏瞟了一眼,聲色俱厲地喝問道:“是你捅了他?!”

缸裏的水再一次泛起小泡,細密的雪花在火光中掉落下來,融成一片晃動的迷霧,周興的聲音變得有些微弱:

“是,但他沒有死,吃了相投散之後力氣反而大了起來,他根本沒有認出我是誰,反手給了我一拳,當時有路人經過,我只能先放了他,等我再找到他的時候,”他擡眼看向來俊臣:“他已經死在你手裏了。”

來俊臣定定地看着他,又重複了一遍:“你捅了他,在我之前。”

周興有氣無力地笑了一聲:“是,乖徒兒,這罪我認。”

來俊臣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坐下,仿佛完成了最後一項任務。

周興道:“雖然沒有親眼看見,但我知道那字不是他寫的。薛懷義的屍體不能留,是我焚化了他。就在第二天仵作驗屍之前,我放了一把火,又随便栽贓給了一個廚房丫頭。薛懷義一死,根本沒人注意到我,遞了辭呈之後,我就獨自上京了。”

“後來,”周興冷笑一聲:“我聽說太平把薛懷義的屍身安排到了明堂下面,又放了許多金銀珠寶,真是……”

白若打斷道:“不是太平。”

周興滿是血絲的眼睛向她看來。

白若:“周大人,這麽長時間以來,你一直誤會了一件事——懷義和尚,并不是太平的男寵。”

周興手裏握着那片碎瓷,定定地看着,仿佛能把它看出一個窟窿,半晌,他嗤了一聲,又哭,又笑。

白若道:“他的主人,一直都是陛下。”

來俊臣站了起來:“白若,放肆!”

白若看着他:“來大人何須避諱,你知道我說的都是真的。”

來俊臣不再言語,只是揮手打斷了她的話:“閉嘴。”

他走到周興面前,他的手已經因為握着碎瓷而鮮血淋漓,用來蓋手印,正好。

來俊臣拿着他的手,一張一張地蓋:“冤殺尚書令左追一家上下,七十四口。”

“鸩殺東宮衛吳玉林,一家五十八口。”

“吏部尚書史孟,在獄中被你屈打成招,認了謀反罪,誅九族,共二百三十三人死于你手。”

“……”

白若在一邊聽着,心中麻木,不知該說什麽。

來俊臣終于停了下來:“我不冤你,這些都是你做過的。你可有異議?”

周興閉了眼:“無。”

來俊臣拿出最後一張:“毒殺,明堂建造主事,懷義和尚,你認不認?”

周興嘴角滲出血,他用拇指随手抹了,壓在紙上:“認。”

來俊臣退後一步,将這些紙張謹慎地收好。

周興喃喃道:“認,都認……來了萬年以後,我真的不想再做了,我本來……”

這一句話沒有說完。

他頭一歪,死了。

腳下踩着熔爐,頭上頂着飛花,阿鼻地獄,大抵就是這個模樣。

一代奸佞周文盛,卒于萬年雪夜中。

作者有話說:

如果換一個時代,周大人或許會是個很好的官吧。

(小聲)以後有時間的話給周大人寫個重生固氮h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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