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漿向藍橋易乞”
木柴還在噼啪作響, 風雪迷了人的眼睛——
以周興的罪行,不論怎麽死都不冤。
周興合上眼睛的時候,表情卻無一絲猙獰, 他年近耳順,身材已經發福, 第一次見她的時候,白若對他的第一評價就是官場老手, 興許還是最典型的笑裏藏刀的那一類——
畢竟是來俊臣的師父。
可是現在,她在他泛着詭異緋色的臉上, 竟然可以窺見一絲他少年時的平和溫順, 這個人眉骨突出, 嘴唇豐潤,本該是最和順敦厚的人;
白若能看透他的骨相, 卻根本無法想象這個掀起了無數腥風血雨的酷吏,也曾經是個溫吞的,自卑的, 從鄉裏走出來的怯懦少年。
正如她根本無法想見來俊臣做王纾時的模樣。
來俊臣一手扶住桌子, 借力站了起來, 白若覺得他臉色有些怪, 卻說不出個所以然。
來俊臣朝着火堆擡了擡下巴:“滅了。”
白若乖順地提起桶, 要走向後院打水。
來俊臣在身後說道:“都出來吧。”
白若轉過身來,卻發現這話不是對自己說的,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主屋的門被從裏面推開來, 走出幾個着緋着紫的中年人——
就算只看衣服, 也能知道這些人的身份:非富即貴。
現在他們一個一個都面無人色, 有些意志力弱的, 已經腿軟的走不動了, 一跤跌坐在臺階上,卻沒有人敢扶他;
有些已經跑到一邊扒着欄杆幹嘔,更多的,是一動不動,木頭一樣地立在旁邊,用恐懼忌憚的眼神盯着來俊臣。
就在剛剛,這個人用一口缸,煮熟了自己的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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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前後後竟然走出了三十多個人。
白若在短暫的錯愕之後,瞬間想通了來俊臣這樣做的用意——
周興認的其他罪行或可抵賴說是嚴刑逼供,不得盡信,但關于鸩殺薛懷義,前後因果,後面有這許多人聽着:
周興親口說了,是他先捅了薛懷義一刀,來俊臣又肯認下後面的幾刀,這樣一來,有一個人就被徹底地保全下來了。
他不惜抄了整個段家,千方百計搶到自己家裏的夫人,王幼薇。
沒有人再會追問這整件事裏是不是還有一個女人起了某種作用,王夫人□□幹淨淨地摘出了這個髒水池。
耳邊隐約傳來百靈婉轉的唱聲,白若突然覺得,這平日裏聽來十分清靈的聲音,此時此刻顯的特別刺耳。
僵持半晌,人群中終于走出一個脊背略顯佝偻的中年男人,鼓起勇氣質問道:“來大人,深夜擄了我們到這裏,就為了看戲?”
來俊臣睨了他一眼:“怎麽,張大人覺得不夠精彩?”
張大人被的神色吓得退了一步,又站住了,或許是覺得自己逃不過這一劫,再開口時,倒是十分硬氣:
“罷了,左右逃不過,姓來的,這些年來我小心逢迎伺候着你們這些毒瘤,不過就是為了保住一家老小,想想也是可笑,你這種人,居然把控着我大唐的朝堂,君王不明,社稷危矣!”
他這番話說完,倒是激發出了人群中的幾分血性,一個穿着深紫色衣裳的老大人越衆走出來:“咳,來俊臣,你将老夫留下,分量夠了,把其他人放回去吧。”
張大人急忙擋在他身前:“劉老,您年高望重……”
後面衆人情緒越發激動,紛紛大聲咒罵起來;将來俊臣從裏到外罵了個底掉,可笑的是,他們嘴上罵的兇,腳下卻一步也不敢向來俊臣靠近。
這個人一手遮天,将腥風血雨翻了十餘年,即便他們有心反抗,也早就沒了對抗的勇氣。
白若冷眼看着,琢磨着來俊臣應該是要發作了,正想避開時,就見來俊臣的眼風朝着她掃了過來——
他眯了眯眼:“還杵在這兒,怎麽,”他擡手朝着大缸虛虛一點:“你嫌他的肉不夠熟爛,還想多炖一會兒?”
這句話伴随着周興屍身上散發出來的詭異味道,成功地讓白若打了個激靈,飛速地提着桶跑去後院打水。
雪夜寒涼,回來時挨挨蹭蹭地走了好半晌,等她好不容易把火撲滅了,那位劉老大人已經不堪重負地倒下了,衆人正大呼小叫地要求來俊臣找大夫。
被人擄走,軟禁,又眼睜睜地看了一場甕煮活人,再加上剛才跟着人群吼了幾句,以他的年歲,這會兒倒下實屬正常。
白若憐憫地看了他一眼。
可怕的是,她發現來俊臣竟然也眼帶憐憫地看着他。
白若終于覺出來俊臣今晚的詭異之處了,自打手裏握住那張狀紙開始,來俊臣整個人就顯得十分平靜,甚至是從容的,安寧的。
安寧兩個字,就不該和來俊臣這個名字放在一起。
她眼睜睜地看着來俊臣從懷裏掏出一瓶丹藥扔在老大人身上:“大夫是沒有了,吃一顆,還能挺一段時間。”
方才出聲的那位張大人一只手正在劉大人胸口上活血揉按,語氣激憤地喝道:“誰知道你這狗賊拿出來的是不是什麽穿腸毒藥!劉大人……”
話音未落時,卻看見咳的上氣不接下氣的老人已經自己拿出一顆順了下去:“老夫……活夠本了……一條老命,愛,愛拿就拿去……”
來俊臣彎了彎唇角:“啧,我突然想起來,從前我念書的時候,最愛的就是劉大人的詩,讀起來十分潇灑痛快,當時還幻想着要做你的弟子來着。”
吃了藥,他的氣還真的順了一些,擡手朝着大缸的方向一指:“呼……弟子?當不起,老夫……臉皮薄,不經煮……”
來俊臣哈哈大笑,撫掌道:“都到這時候了,老大人還有心思說笑,當真不是凡俗子!”
他身子往前傾了傾:“劉大人,我有句詩要問你,今日再不問,日後恐怕沒有機會了。”
劉沉咳了一聲,就那麽坐在地上,斜斜往後一倚:“看來你我之間,總有一個要活不過今天。”
這句話來俊臣沒有接,直接開口問道:“漿向藍橋易乞……到底是何意?”
旁邊的張大人愣了一下,突然大笑出聲,笑夠了,一聲嗤:“來俊臣,一把年紀了,還玩這種小兒女的戲碼,你惡不惡心!”
光是看氣質,也知這幫人都是什麽出身——
科舉大關裏一層一層篩出來的進士老爺,他們畏懼來俊臣,卻也瞧不起他,此時已到了窮途末路,終于攢起膽子叫罵出聲:
“虧你還說自己念過書,這都不知道!啧,來大人位高權重,這些年了怎麽就沒人給你解釋解釋,是不是自己都嫌丢人,問不出口?”
來俊臣根本懶得理他們,劉沉咳了一聲,擺了擺手,人群靜了下來,等着老大人開口拒絕他的提問。
誰知劉沉緩了緩氣,竟真的開口解釋起來:
“這是一個典故,講的是一個讀書人,路過藍橋驿時向一個老妪求水喝,老妪的女兒長得十分美貌;讀書人想要娶她,老妪就說,除非找到仙人曾經用過的玉杵臼,才能嫁女。後來那年輕人尋得了,便與那女子結了姻緣。”
劉沉看着來俊臣有些怔忡的目光,又補了一句:“若是有女子對你說了這話,便是在暗示你去她家求親。”
來俊臣眼中春秋過境,神情變換,最後定格成一個疲憊平淡的笑:“多謝。”
“砰——”
謝字還沒落地,突然傳來了沉重的砸門聲,外面一瞬間燈火喧天,雪色都被撩出一些緋紅之意,門外的天上,熱氣翻滾,那得是數百火把摞在一起才能産生的效果!
“砰——”
有重物在撞擊大門,一下連着一下,根本沒指望主人會把大門從裏面打開。白若下意識地去看來俊臣,卻發現他的臉色平靜的很,絲毫不見意外之色。
“是了,”白若想:“又是嘲諷,又是問詩,他一直在拖延時間,不,說是拖延,其實更像是在等着什麽似的,他應該是……早就知道了。”
烹殺周文盛,看似是能将太平落子的罪責推到他腦袋上,但随便一個人認真想想就能知道,這對于來俊臣來說,實在是下下策,在沒有诏令的情況下就對朝廷大員動用私刑致死,就算是脫出了嫌疑,卻仍然有太多授人以柄的地方,除非——
他着急。
他今日所做之事,是為了摘出王幼薇,而他自己知道,這件事今天不做,以後就再也來不及了。
來俊臣再也懶得看那些大聲叫罵卻慫成一堆的人,只是嗤了一聲:“外面正在用木梁撞門,現在去開,很有可能會被撞死。”
不再理會他們,他徑自走進了堂屋,少傾又走了出來,在震耳欲聾的撞門聲裏,在焦糊惡心的氣味裏,在漫天迷蒙的風雪裏,他拿着一卷厚厚的冊子向白若走去。
“這是交給你辦的最後一件事。”
來俊臣看着她的眼睛:“回京之後,把它帶給我的夫人。”
白若接了過來,深藍色的布封上端端正正地寫着幾個字:“王氏族譜。”
與此同時,大門終于不堪重負,轟地一聲倒下了,整齊的腳步聲從影壁兩邊踏出,兩側的屋脊上,立時出現了兩排手持弩箭的弓弩手,鋒利的箭尖齊齊指向來俊臣,鋒利的寒光簡直要閃了人的眼。
颀長俊美的人影從影壁後走出,他臉色蒼白,似乎是還沒有休息好,不同于平日裏帶笑的模樣,此刻他的柔軟的唇平平淡淡,很美,可是也很薄,眉眼深刻,卻疏離得就像從未見過。
對面相看,兩相無言。
白若想,自己到底是傻成什麽樣了,才會相信張六郎也有溫柔的一面?
他是夏夜幽塘裏的一片蓮,萬般美好,皆在光風霁月的水面之上,塘下卻漆黑一片,枝纏蔓繞,深得不可見底。
令人膽寒。
他看了過來,目光從白若臉上掃過,沒有半分停留,朝着身後吩咐道:“馬上叫狄雲過來,為劉大人診治。”
來俊臣一手在白若頭上拍了一下,不很重,卻喚回了她的神智:“傻子,你當他是怎麽來的?”
白若茫然地看着他。
來俊臣道:“他可比你聰明多了,你看他剛才,有沒有多看周興一眼?”
沒有。
來俊臣道:“他早就推斷出這樁舊案是誰做的了,是故意放了你出來,讓你透個假消息給我。”
朝臣們見有人來救,根本也顧不上來救人的到底是誰,昌宗安撫了一會兒,聽來俊臣說到這裏,終于轉了過來:
“來大人将她送到我這裏,不就是為了摸我的底麽,不過是個下人,就不許我也利用一下?”
來俊臣嗤了一聲:“願賭服輸,我無話可說。”他伸手點了點白若手裏的冊子:“這東西與此事無關,我托人捎回去,沒問題吧。”
問句,卻是肯定的語氣。
昌宗掃了一眼她手上的東西:“只要來大人跟我走,可以。”
來俊臣點頭,朝着跟過來的人勾了勾手,竟是一身官服的武攸暨。沒等他動手,來俊臣自己從他腰間摸出鐐铐來戴上,一邊戴一邊問:“什麽罪名?”
昌宗道:“從惠範和尚那裏找到了下藥的證據。”
來俊臣似乎是忍不住了,大笑出聲:“好,我來某人這輩子沾了滿手的血,身上背了無數的案子,真沒想到,這第一件和最後一件,竟都不是我做的!哈,是不是很好笑?”
不斷地有兵士用刀尖指着來俊臣将他圍在核心,他走在層層守衛之前,快要出門的時候,突然回頭看了一眼。
白若還站在原地,愣愣的,像是根本沒有反應過來。
來俊臣:“喂。”
她怔怔地轉過頭來。
來俊臣似乎說了一句什麽,但那邊的朝臣們又罵了起來,她沒聽清,直到院子裏所有的人都走出去了,連周興的屍身都被清了出去,只剩她一個,像浪潮走後,被大海遺棄在沙灘上的,無助的魚。
她仔細地回憶來俊臣的口型,終于想明白了,他說的是:
“親手交給她。”
作者有話說:
來俊臣為什麽那麽急着去王氏,讓王家承認他?
只有承認了他,作為他妻子的王幼微才能重新被王家承認;才能在女皇處理了來俊臣之後被保留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