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不正是你親手選了我嗎?”

來俊臣縱橫官場十餘年, 整個大唐都曾經認為,來俊臣三個字是橫亘在大地上的妖風,天崩地裂了, 他都永恒地,陰鸷地盤旋着。

誰知一夜之間, 妖風成了烏雲,一道聖旨, 就将它驅散了。

春官侍郎張昌宗奉旨調查太平落子案,通過惠範和尚的遺物以及公主府上的厮仆指認, 就是來俊臣謀害皇嗣, 罪無可恕。

同日, 有匿名者向張侍郎遞交了一份來俊臣十幾年來做下的冤假錯案,被冤殺的忠臣良将不計其數, 朝野震驚,紛紛要求陛下将其處死。

兩日後,陛下順應民心, 令春官侍郎将罪人押解回京, 處以極刑。

整個萬年——應該說是整個大唐, 都因來俊臣的落馬振奮狂歡, 家家戶戶奔走相告, 只有一戶人家,安靜異常。

狄雲在客棧的院子裏擺弄他的草藥, 白若就跟在後面時不時打個下手。

仆從們見怪不怪, 看了他二人就福個身過去, 也不敢打擾。

白若卻時刻記着自己的身份, 那天張昌宗說的非常清楚:“不過是個下人。”

張昌宗利用了她, 其實在來俊臣點破之前, 她心裏已經有些預感了——

什麽小若公子,江湖人那點身份,在朝堂上根本就不夠看的,她踏入這個的圈子的第一步就是跟着來俊臣走出來的,而這天底下,就沒有一個人會對來俊臣的人不加提防。

他帶着她下墓,尋證,和她仔細地探讨分析事情的始末,走到哪裏都帶着,毫不猶疑地向她展露自己的弱點,甚至讓她保存他身負武功的秘密。

對于一個可疑的外人,這信任實在來的太不尋常了。即便是要利用她和太平相近的面容,也不該是這麽個利用法。

而每當她有所察覺時,他就會用那些溫柔細致的舉動掩飾過去,可悲的是,即便她心裏有所感覺到張昌宗的不尋常,卻還是非常吃這一套。

到了最後,最關鍵的一步——

讓自己誤以為他要把罪責定給薛紹,好給來俊臣傳遞假消息,逼迫來向周興出手;可笑那個時候,她竟然還因為讓他倒下而感到十分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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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應了狄雲的話,她這個人啊,看臉,十分膚淺。

她自嘲地笑了笑,人在江湖,總是要栽在幾個坑裏的,這沒什麽大不了。

她強行将心底那抹異樣壓住。

狄雲瞟了她一眼:“你那是一臉什麽表情,吃壞東西了?”

白若:“……讓我安安靜靜地把這筐甘草翻了行麽。”

狄雲一拍膝蓋,坐在石凳上:“來吧,說說看,說出來還痛快點,怎麽樣,被張昌宗騙了吧,我早說什麽來着?你們這些小姑娘啊……”

白若忍不住翻了個白眼:“狄太醫若是嫉妒他那張臉,怎麽不給自己也弄張漂亮臉蛋?”

狄雲:“啧,你這孩子,怎麽這麽愛犟嘴,說你兩句你還聽不得了?不過話說回來,他就是騙了你,難道你就幹幹淨淨了?”

白若噌一下站起來:“我行得正坐得……”

狄雲朝天一指:“真當我傻啊,那破鳥在我房頂上轉悠好幾天了,這院子裏正經住着的一共就三個人,反正不是我的……”

“那就是找張昌宗的。”

狄雲眯了眯眼睛:“知不知道太醫院的新人第一年都做什麽?”

搖頭。

“第一年,殺雞,殺兔子,殺豬,也殺鳥,為的是觀察骨骼脈絡的走向。當年我剛進太醫院的時候,除了麻雀啥也沒,我手裏過的鳥多了去了……”

他一仰下巴,端方的五官上現出幾分玩味之色:“現在房頂上蹲着的這只,和前兩天夜裏的,不是同一個。”

她神色自若:“狄太醫真是很閑啊。”

狄雲搖了搖頭,又去擺弄他小藥箱裏的瓶瓶罐罐了:“你不愛說,我不問就是了。”

這官場之上,果真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

白若放下手裏的簸箕,坐到他的對面:“狄太醫,我問你,來俊臣現在被收監了,我作為他曾經的下屬,現在為什麽還能在外面?”

狄雲一臉理所當然:“難道不是張昌宗要把你收在房裏的緣故麽?”

白若:“……你們都是這麽想的?!”

狄雲:“不然呢?不信你問葉南。”

白若嗖地一下扭頭。

剛從外面走進來的葉南:“?”

狄雲:“嗳,小葉,我問你,姓張的為什麽把她留下?”

葉南看了白若一眼,眸色深深,遲疑了一下回答道:“主上的心思,總是不好猜的。”

不好猜就不好猜,你臉上那抹紅是什麽鬼!

葉南身上還有好多事,自然不會留下跟他們扯皮,白若看着他的背影,總覺得他看自己的眼神有點不對。

狄雲照着她的胳膊拍了一下:“愣什麽神,繼續說啊,你打算什麽時候跟姓張的圓房啊?”

“和明媒正娶的夫人上床才叫圓房,我這算……不是,根本就不是這樣好嘛!”

狄雲:“哦——”

“……說話就說話,你拉什麽長聲。我之所以還能留下,是因為……”

“狄雲。”

清冽的男人聲音從背後響起,白若一下子就閉了嘴。

狄雲連姿勢都沒換,聞言就稍稍擡了擡眼皮:“這麽早就回來了?我們哪天動身回京?”

“很快。”他的聲音聽起來非常平靜,氣息和緩,仔細聽卻能品出點不耐煩的味道:“這兒沒你事兒了,你要是想走,現在就可以走。”

狄雲瞬間精神起來:“你不早說。”

他手腳麻利地收拾桌子上的小瓶子:“出來這麽多天,太醫院的小崽子們怕是要翻天了……”

白若撈住他的袖子:“帶我一塊兒走吧?我行李特別少……不,我就沒有行李,随時可以出發。”

狄雲高高地擡起手,白若的小臂綴着他的袖子一起擡起來。

狄雲:“啰啰啰,你個小崽,快松手,你男人還在身後站着呢,矜持些!”

白若:“他不是!算了,這不重要……帶我一起走吧……”

“白若。”兩人拉拉扯扯沒完沒了,身後被忽略的人沒能沉得住氣:“你老實待着。”

白若終于不情不願地轉過身來。

狄雲眯了眯眼睛:“年輕嗳,就是愛折騰……”他抱住自己的小藥箱往廂房走去:“反正都不是什麽好餅……”

等他碎碎叨叨的聲音終于消失了,白若看着他,眼尾露出一抹淺紅——

又似委屈,又似怒極:“張昌宗,該說的不該說的,咱們都已經說開了。你憑什麽不放我走?”

男人有張姿容絕世的臉,溫柔淺笑的時候,能将昆山化作軟玉,能讓怒濤化作涓流;然而走到今天,他此行的任務已經結束,溫柔的面目便沒有必要再存在了。

取而代之的,是他面具下的真性情——

冷漠,傲慢,極度自我,高高在上。

至少她此時此刻看見的,就是這樣的。

一個人怎麽能變得這麽迅速而徹底呢?她感到不可思議。

這種訝異甚至将心口都扯得有些痛。

他開了口:“你還有用,所以不能走。”

她一個愣神,冷笑出聲:“張大人,我不過是個下人,還能有什麽用?來大……逆賊來俊辰托我送點東西給她夫人,你再不放我走——只怕等我回京時,王夫人已經因為連坐被抓起來了吧?怎麽,六爺親口答應了別人的事兒,難道還能做悔?”

昌宗微微側頭,避開她帶刺的目光:“她不會。”

白若:“呵,什麽六爺,不過是個言而無信的反複小人罷了。”

他長到這麽大,聽到的诋毀還算少麽?那些話比這要難聽上千倍百倍,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就是覺得這話從她嘴裏說出來讓人格外難受,格外接受不了。

“白若,不要裝傻。”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冷冷地說道:“說起裝,誰又比得過六爺你?”

他壓下心中的不快,平靜地問道:“王家是什麽時候聯系上你的?”

“我聽不懂大人在說什麽。”

“好吧,你既然不願意說,那我來講講我的事——半個月前,太原王家給了我一封信,他們想找我合作,一起推翻來俊臣。”

他走了過來,順手扶了一把架子上歪歪扭扭的藥筐,動作十分自然:

“為了展現誠意,随信甚至寄來了幾件王家的信物。這幾年來俊臣像個瘋狗一樣到處亂咬,清白的都能找個借口整治,我張昌宗在名利場上也走了五六年,不敢說自己有多幹淨,來俊臣活着一天,我就多提心吊膽一天——朝中大部分人都是這麽想的,王家想出這個頭,我也願意幫一把。”

白若諷刺地說道:“六爺這腦子可不大好用,王家可是剛認了來俊臣做姑爺。”

“那個時候他還不是。”他打斷道:“不過有件事很巧——算算時間,王家發信的時候,正好就是你和來俊臣離開太原的時候。”

昌宗仰了仰脖子,做了個舒展的動作:“想不想知道他們需要我做什麽?”

這是個設問句,白若沒有回答。

他果然自己接了下去:“他們要我向陛下請旨,來萬年接管太平落子的案子,來俊臣和薛懷義的孽債還是王家人告訴我的。不過這些都不重要,關鍵是,他們告訴我有一個人,會在萬年城接應我。”

溫暖的冬日陽光落在他們臉上,卻只有一層寒霜:“這種百靈是王家訓練出來的,尋遍整個大唐也不超過十只,現在房頂上的這個是你的吧。可笑,白若,你居然覺得我利用了你。”

他笑了笑,垂下的睫毛将所有情緒都鎖在眸子裏:“難道,不正是你親手選擇了我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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