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翻雲覆雨手

時間倒回白若進入王家那一日。

少女站在王老太爺面前, 淡淡笑道:“我乃小若,有一樁買賣,想同老太爺談。”

王老太爺:“如果你是想讓外面那人進來……”

“不。”白若笑道:“我正是來要他命的——這也沒什麽難的, 只要王家肯配合我給京中送一封信。到時候,我自然絆倒來俊臣, 還會讓王家的清譽更上一層。”

一炷香後,王家的大門, 隔着漫長的時光,又一次在來俊臣面前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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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回到現在。

白若張了張嘴, 想要說些什麽, 好多話含在了嘴邊, 最後卻什麽都沒說。

有什麽好解釋的呢?

說我雖然确鑿是在和王家合作,但王家選擇你的時候, 我已經離開了太原;

還是說直到那天在客棧上面看見了百靈,才開始懷疑你和狄雲裏有一個是王家找來的助力,直到最後也沒能确認?

這些話, 說出來或可讓人心裏好受些, 可是并沒有什麽實際的意義。

小晉公子是江湖裏的一尾魚, 張氏六郎卻是繁華盛極的富貴花。

少女換上了她來時穿的那身灰撲撲的衣裳, 微微垂下了頭:“下一步我該做什麽?”

她沒有正面地答話, 昌宗覺得松了口氣,說不上是失望還是別的什麽, 順着她的話說道:

“王幼薇王娘子着人送來了她在家裏搜集到的一些來俊臣貪污受賄的證據, 但只憑這些, 遠遠不夠将來俊臣這座大船掀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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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若想起自己屋裏那冊厚厚的王氏族譜, 眼尾微微地泛起一些紅——

她進京的第一個計劃就是推翻來俊臣, 以他手裏沾的冤案和血腥, 怎麽死都不冤枉,但是打從開始跟他接觸開始,白若又覺得來俊臣這個人和傳言中有些不同。

他固然陰鸷狠辣,收拾周興的手段,讓她到現在想起來也覺得胃裏翻騰着難受——這樣死在他手裏的人幾只手都查不過來。

可是與此同時,他也會在雪夜裏疲憊地歪在轎子上淺眠,會為了在意的人的一個心願,幾年如一日地奔波。

她并不是在可憐他,只是覺得可笑:

來俊臣拼着魚死網破也要保住的人,卻在背後給他送了一刀。

雖然她踏進王家大門的時候就預料到了這個結果,事情收尾的時候,她卻還是覺得那麽不舒服。

昌宗敏銳地看到了她變幻的神色,不自覺地放緩了語速:“……所以,我需要一個人——來俊臣的身邊人,拿着這些證據揭發他。”

她一聲哂笑:“怎麽,你覺得這事我能做?我才跟他幾天?”

昌宗:“是沒有多久,但你現在不是一樣在為他難過麽?”

白若擡頭去看,他的眼睛很特別,明明很清澈,卻總像是氤氲着風雪。

昌宗道:“少在這兒貓哭耗子的虛僞了,來俊臣落馬,你才是最大的功臣吧。”

她還要開口,他卻已經擡腳離開了:“白若,我沒工夫跟你扯皮,去做揭發人。不做,我讓你從今往後,在妙都城中寸步難行。”

“啧啧啧。”

白若猛地轉身,發現狄雲不知道什麽時候又抱着一個小茶壺懶懶散散地靠在一邊看戲了:“怎麽樣,前段時間他對你挺溫柔的吧,你看看現在?男人啊,不就是這個德行麽,用不着你了,就恢複真面目啦……”

白若:“小慧哪天能被放出來?”

狄雲臉色一變:“你提我侄子幹嘛!看給你小心眼的,我不就多說了兩句麽,真是的……好了好了,不煩你了……”

他晃晃蕩蕩地要往回走,還沒走出多遠,突然想起了什麽,又轉過身來:“其實你揭不揭發的也沒什麽,根本影響不了最後的結果,這次是陛下親自下旨要收拾來俊臣,來俊臣自己心裏也有數。大勢所趨罷了。”

白若點了點頭,心知狄雲是在開導她,心裏承情,便笑了笑。

這一笑如撥雲見日,露出些少女獨有的嬌憨可愛來,偏偏她的五官又有些清豔,其間風情不可盡述,狄雲看得一個晃神。

“造孽啊,怎麽一個比一個長得像妖精……”狄雲嘀嘀咕咕地走開了,白若就繼續坐下來翻她手裏的甘草。

誰也沒有看見,主屋裏的窗戶慢慢地合上了。

她笑起來很美。

卻不會再為他展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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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若想過很多次,有一天再回到妙都,會是怎樣的場景——

八水繞妙都,人間第一繁華地,王侯,美人,至高的權力,強烈的愛恨,每天都在這裏不間斷地上演。

天地如逆旅,這長歡城,便是旅人們沉浮笑罵的最高舞臺。

有那麽多的情景,唯獨沒有想到的是,她是跟在來俊臣的囚車後面進去的。

大門開啓的時候,妙都城寂靜地就像一座死城。

人們站在大街上,站在臨街的茶館酒樓裏,他們穿着各式各樣的衣服,似乎是所有人都來到了大街上,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拿出那些腌臜物扔他。

他們只是站立着,看着,明明什麽都不說,滔天的惡意和怨憤卻如有實質般撲面而來。

令人窒息。

直到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了祖父所說的:“沒有人不恨來俊臣”是什麽意思。

她想看看來俊臣的表情,可是押送的隊伍那麽長,她只能遠遠地看見一個穿着白衣的背影,傲慢而又懶怠。

不論這個男人本身是什麽樣的煞神,追根究底,他并沒有做過任何一件傷害她的事。

卻是白若一手将他推上了刑場。

道義和百姓的目光告訴她她做的沒有錯,心裏卻有個地方裝滿了詭異的愧疚。

直到在萬年的院子裏被張昌宗帶走的時候,來俊臣都沒有懷疑過她。

白若覺得自己欠他一個情。

這份愧疚在七天以後,被落實成了一碗羊肉湯,幾張馍餅和一壺酒,由她以揭發者的身份,親手拎進了來俊臣的牢房。

彼時他正盤膝坐在牢房裏唯一一塊有陽光的地方,阖着眼睛仰頭曬太陽。

許是因為天牢裏關着的都是些曾經滔天駭浪的人物,衣物夥食上倒不是十分苛待,來俊臣衣飾整潔地坐在光束裏,竟隐隐透出三分寶相。

大忠證道,難道殺伐也能?

“證道”的那人聽見牢門開啓的聲音,睜開了眼,看清來人的時候,眼裏飛速地閃過一絲失望的神色,很快又回歸了平靜。

“是你啊。”

白若點了點頭,對獄卒說道:“我還有幾件事,手裏沒證據,要當面問他。”

獄卒沒說什麽就下去了,來俊臣手上腳上都有鎖鏈,不會傷害到她。

這條走廊的囚室裏就關着他一個人,整個天地都安靜了下來。

來俊臣似笑非笑地說道:“拎了羊肉湯?挺好,我還琢磨着上路飯吃什麽呢。”

白若沒有像平時那樣讨好地向他笑,安靜地搬來地上的小桌子擦幹淨,擺上飯菜:“坐船去萬年的時候大人提過一次,說是愛吃的。”

來俊臣笑了起來,沒了往昔的陰鸷,他整個人看起來異常年輕:“酒拿來我聞聞……嚯,玉樓春!”

白若拿出小酒杯給他倒滿:“跟過大人幾日,今天我來送別。”

來俊臣說了一聲好,和她碰了一杯。

白若非常利索地喝幹了。

她放下杯子,看着陽光裏的來俊臣,下了下決心,準備開口。

來俊臣卻在她開口之前笑了一下:“我知道你要說什麽。”

她猛地閉上了嘴。

來俊臣:“一開始雖然沒想到,但是在牢裏幹坐着好幾天,怎麽也想明白了——在太原那天,就是你第一次找上我那天,你先一步進了王家,當時到底是怎麽說的?”

白若木着臉開口:“我告訴王老爺子和王夫人,我有辦法,以把你拉下馬。不僅如此,還可以保住王家。其實這很簡單,雖然王幼薇已經是你的夫人了,但只要由王家提供一部分證據,做檢舉的功臣,罪責自然就免掉了。”

來俊臣哂笑道:“自然,還保住了他們家的名聲呢!”

她自顧自地說話,語速越來越快:“對,我從一開始,就在你的對立面,在你身邊跟着,只是為了能更好地摸出你殘害忠良的證據……我就是這樣的人!我……”

“喂,”對面的男人懶洋洋地開了口:“馬上要腦袋落地的是我,你難受個什麽勁?”

白若猛地擡起頭來,卻見來俊臣臉上沒有一絲怨恨,平靜的神色中甚至帶着一點調侃的意味:

“你這個小姑娘,實在不适合做這種有心機的活兒,都寫在臉上了……也別這麽說,我一開始不也沒看出來麽!”

他嗤笑一聲,将兩人的酒杯滿上:“白若,事到如今你還沒想明白?這些年要害我的人太多了,你這點手法,還是太嫩。對,從王家下手的做法雖然聰明,他們為了配合你,甚至讓我上了族譜。但後面要是沒有太平這一檔子事,你早晚是要露餡的。”

“就即便是張昌宗,也不過是趕了個合适的時機罷了——歸根結底,是陛下不愛用我這把刀了。”

“我呀,”他一手向上指了指:“這些年看着是風生水起,究其根本,不過是把快刀。從前陛下用我用得順手,現在這把刀太招人恨,她就要換一把了。”

他抿了一口酒,滿足地嘆了口氣:“所以,你完全沒必要因為自己扳倒了我而感到高興;也沒必要因為給我下了絆子,現在就難過得要哭出來。”

白若的眼圈又紅了。

來俊臣指着她笑:“你這小崽,心腸毒起來六親不認,現在我要死了,你倒來掉眼淚。”他哈哈一笑:“剛才我喝了你一杯酒,這事兒就算過去了。”

她二話不說拿起酒杯。

來俊臣擡手把她的杯子壓下去:“要過午了呀……小崽,我告訴你一件事。”

白若擡眼看他。

來俊臣輕輕地說道:“其實你姓魏,對吧?”

她的臉色唰地一下變白了。

來俊臣道:“小若公子……嗤,都能查到白若本來是小若公子,為什麽沒人問問,小晉公子從前又是誰呢?告訴你也不妨,省得你一直惦記——十五年前,就在這妙都城中,派人上天入地抓你的,正是我。”

來俊臣微微一笑,陽光給他低垂的睫毛勾了個金邊。

他舉起酒杯:“來,這一杯算我賠罪。”

她僵硬地坐着,就是從那天開始,長達七年的時間裏,她以幼童之身四處漂泊,聯絡不上祖父,吃盡世間苦楚。

然而十年後,她又親手将在暗夜裏追殺她的人送進了天牢。

她舉起杯,實在不知如何說——

千言萬語,是怨是愧,江湖漂泊許多年,一生軌跡,由此改轍。

她雙手執杯,神色變換,最後她被命運逗得笑了起來。

兩人對看一眼,都忍不住大笑出聲,白若一仰頭,将辛辣的酒水盡數幹了,許是太辣了,眼角滑下一滴淚。

來俊臣起身:“差不多到時候啦。”

他拔下發簪,頭發一瞬間灑了下來,卻越發顯得潇灑,像是将這麽多年的戾氣都洗淨了。

那發簪通體素白,大抵是太素了,進牢房的時候才沒被搜走。

手一松,那簪子就大咧咧地摔在了地上,碎的十分好聽。

一地碎玉中,落出一只小小的,極盡精美的玉蟬。

來俊臣撿起來,遞給她:“這個送你,算是謝謝你幫我洗清了薛懷義那樁事。”

玉蟬而已,再怎麽精美也不過是個擺設,她沒有多想,收了起來。

來俊臣道:“你找人穿個繩戴上,這樣式找遍大唐也沒有第二個,怪好看的。”

白若剛要說些什麽,外面就傳來了腳步聲,這次人很多,他們一個一個,面無表情。

“時候到了,上路吧。”

作者有話說:

來大人的死是必然的,只不過他壞得很通透。

就當他飛升了吧,我好喜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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