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我喜歡你。”◎
一瞬間心如擂鼓, 一瞬間冷靜自持。
白若無言地想,就是佛祖在世也經不起他這麽撩撥,說好的出了地道就做回路人呢?
“張昌宗。”
他側頭看了看, 确認安全,有點不經心地回道:“我發現你很喜歡連名帶姓地叫我。”
她沒理這句話, 覺得現在氣氛剛剛好,有些一直在懷疑的事情現在不問以後只怕永遠也說不出口了:“你如何知道我是魏氏子孫?”
昌宗:“魏大人當年有個孫女丢在了京城附近, 此事幾乎人盡皆知,更何況三年前你與他相認時有我的探子在場, 自然是知道的。”
懷裏的女孩兒安靜了一下, 然後非常肯定地說道:“不可能。魏家的下人都是家生子, 絕不會是任何人的密探。”
昌宗嗤道:“誰說非要是你家裏的人?或許是我沒有說清楚——你十二歲那年成為小若公子,聲名鵲起, 這才被魏家發現你就是當年那個丢失的孩子。一個能讓皇族親自聯系的密探,又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我派人跟着你有什麽問題?”
這說法合情合理, 但問題就在于, 太合情理了。按照張昌宗的脾氣, 面對這種質問本該一聲嗤笑:“本府自有本府的辦法, 為何要解釋與你聽?”, 然而這答案他脫口而出,就像在心裏排演了無數遍似的。
白若:“騙人。”
昌宗:“騙你有好處?”
白若:“你第一次在萬年見我時, 分明不知我是魏家人。不然, 你絕不會‘威脅’我去揭發來俊臣——當年魏氏分崩離析, 都是來俊臣一手造成, 你若知道我的身份, 一定會鼓勵我複仇, 而不是用前程來威脅我。讓我想想……但你應該就是在那個時候發現我和笙歌有聯系,順藤摸瓜才知道了這件事。”
昌宗:“……”那你問我做什麽……
白若:“十年前你在哪裏?”
男人腳下一頓,很快恢複如常:“與你何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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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中少女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你在妙都城,對吧?當時你十三歲,有一個晚上……有煙花的晚上,渭水上有好多漂亮的花船,街上有好多人……還有一個女孩兒,很小,你送她出了城。”
他停下了腳步,月色從樹葉的縫隙中掉落下來,影影綽綽地讓人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隐約看見他的薄唇,冷靜地嘲諷道:“你疼得說胡話了?”
少女卻一下子笑了起來,唇畔的笑意照亮了整個空間:“張昌宗,你緊張什麽,輕點抱我,疼。”
他沒有說話,感到懷裏的人松了口氣,把頭靠在他胸前,将自己窩成一個舒服的姿勢:“是你啊。”
沉默了半晌,男人擡腳繼續向前走去,腳步很輕,卻也将懷裏的人抱得很穩。
“怪不得,”她悶悶地說道:“每次都被你騙,但是每次都莫名覺得你不會害我。”
他将唇抿得死緊:一會兒不看着,你就能把自己弄得傷痕累累,我救都救不過來,又怎麽會傷害你?
“那天你把我送上船以後……”她靠着他,眼睛看向側面黑暗的樹林,像是在回憶什麽:“我人小,身上又帶着錢,有兩個小混混就盯上了我,剛一下船就被他們搶了,拿了錢還不夠,還要抓了我賣掉。好不容易灰頭土臉地跑了出來,但身上什麽也沒有,眼看就要餓死了……你猜是誰救了我?”
他還是不吭聲,她就自顧自地說起來:
“要幫王家,也不都是因為祖父的囑咐……那艘船停在了太原,當時王氏……我是說王幼薇,她嫁給段簡也就一年多,當時正好回太原省親,看我蹲在河邊哭,給了我一點銀錢,一頓飽飯。”
王幼薇年輕的時候也不算特別美,但是所有見過她的人都會很想和她親近,她有兩個酒窩,眼睛裏藏着一整個春天。
然後命運輪轉,十年後,灰頭土臉的小孩親眼看見春風歸去,冰封雪原。
以至于再見的時候,白若甚至沒有第一時間認出來。
“後來……”她微微笑:
“後來我做過小乞丐,也曾經被抓住賣進窯子做童|妓,要買我初|夜的人被我捅得半死,當我滿身是血走出來的時候已經做好要被送官的準備了,卻發現他們都不敢動我;我救過人,也被人救;被人騙過,也騙過人;十歲那年跟随道遠法師進鴻覺寺帶發修行,我想要做他的弟子,他卻說我塵緣未盡,只肯教我尋常經義,不願渡我;兩年後下山,因為多與江湖人打交道,漸漸地也在江湖上混出了名聲,接着就是與祖父相認,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十年生死兩茫茫,說出來的時候卻平靜非常。
“喂,”她靠着他仰起頭:“你呢?”
我?
你離開以後,我成為了張昌宗。
放棄屬于世家子弟的一切優渥條件,放棄底線,放棄尊嚴,無數次逃出,又無數次被傷痕累累地抓回去,被迫吃下傷身體的菡萏丸,折損壽數,就為了讓這具身體更有吸引力。
我所作的文章詩賦,無不驚動當世大儒,卻永遠不被允許用自己的真名;我對時事政事的預言,也從未有過任何偏差;
我是張氏最優秀的子弟,卻從來得不到父親一句稱贊;
因為我的用處,從出生時就被定下了。
如何能讓一個家族青史留名?
英雄要出現,就必須先有一個惡魔。
以身作階,昌我張宗,我不過是張氏的一塊踏腳石,走到今天,一身罪孽,滿身腌臜,卻仍然在期待父親的認可。
這十年我過得怎樣?
呵,挺好的。
男人已經走到了城下,把她放下,又背在背上,縱身翻過了高聳的城牆。
她摟着他的脖子,沒有得到答案也不在意,在他頸側問道:“天尊為何收你做弟子?”
“哦,”她恍然大悟般自言自語道:“我想起來了,你說過一次,是去天山求藥的時候遇見了他。”
是啊,當時張柬之病危,天山兇險,毒瘴疊生,那些口上說着敬愛他的張家人沒有一個人願意去,十四歲的他聽說了,以為只要為父親摘得救命藥,就能得他青眼,像其他正常的少年人一樣生活。
可惜是他想當然。
張柬之轉醒看見他的第一句話就是:“誰準你來的?”
威嚴,冷肅,半句不問他遇到了什麽艱險,只恨他這樣做可能會暴露身份。
人活着都靠個念想,他就想讓張柬之叫他一聲兒子;
除此之外,別無所求;
粉身碎骨,在所不辭。
他為了這個目的,走上了一條必死的路,此生唯一違背了張柬之意願的事就是拜天尊為師——還是想多活一時,死前得到張氏的承認,也就滿足了。
他背着她一路走回了吳家,回了聽風閣,鹿茸被驚醒了,在門口徘徊,溫柔地看着他們。
她被放到地上,因為站不穩,一只手還扶住了他:“今日為何救我?”
“想救便救了。”他這才發現這竟是一路上自己第一次開口,聲音有些艱澀。
她執拗地微微仰頭看着他,眼睛裏浮着漫天的星光:“我欠你一句謝謝。”
“你認錯人了。”
她笑了一下:“不承認也無所謂,我認定是你了。張昌宗,我……”
他似有所感,仿佛生命中某個重大的結點将要來臨,就像是身在一個必死的大陣,卻被誤打誤撞的女孩撞出了一個生門。
“我喜歡你。”
她眼中如此安靜,又如此認真,裏面映着一個他。
小若公子原該如此,江湖兒女,喜歡便是喜歡,為何要遮掩?
他的面容還是一樣好看,完美的張六郎就像是帶着一個厚厚的冰殼,現在智慧完美的殼子露出了裂縫,露出了下面的萬千思緒,還有一點……歡喜。
若若,我也喜歡你。
可我身在深淵。
抱歉。
天知道他用了多大力氣才忽略了心裏的悶痛:“喜歡?”扶着她的手松開,她踉跄了一下,還好扶住了旁邊的鹿茸。
“本府問你,魏元忠叫你做的是什麽事?”
她好不容易才站穩,眼中閃過些無措,猶豫一瞬,還是決定實話實說:“我的任務,是救陛下一命;可是我并不知道陛下究竟有何危難,甚至無法接近她……”
他後退一步:“本府身上,也有個任務。你或許會有興趣聽一聽。”
她抿緊唇。
“取陛下之命。”
這一次她清楚地判斷出來:他沒有撒謊,這句話完全出自真心。
“為什麽?!”她震驚地甚至忘了自己馬上就要被拒絕的事:“你是陛下一手提拔上來的寵臣,權勢富貴皮相,你什麽都不缺,為什麽要……”
“那是本府的事。”他淡道:“只不過是要告訴你,本府沒工夫理你,也沒這個興趣。”
“你擔心我會受你牽連?”
“自作多情。”
他轉身要走,白若突然說道:“我對你而言是不一樣的,對吧?不然你不會把這件事告訴我!”
他眼中有好多好多的悲傷流出來,卻沒有回身:“你盡管告密——只要有人信。”
“喂,”她聲音裏帶了點哭腔,卻很堅定:“我認定你了。”
他大步離開,再無一言。
作者有話說:
嗚嗚嗚嗚抱抱若若,抱抱六郎小寶貝!
快給媽媽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