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天翻地覆,與我何幹?”◎
翌日。
當白若終于看見不倫不類地抱着個醫藥箱走近房間的狄惠時, 她就知道吳三那邊情況應該是好轉了。
果然,狄惠一照面就說道:“一個兩個的不讓人省心,他死不了, 估摸着再有兩個時辰就能醒過來。我看看,哎!你這腿這麽嚴重怎麽拖到現在?”
白若倚在榻上有氣無力:“我早就讓下人叫人了, 但你和張兄都不過來,我有什麽辦法?”
“下人?”狄惠沒好氣地一屁股坐在她床沿:“要不是你家六爺親自知會了我一聲, 你死在屋裏我都不會知道……不是,我說你笑什麽?春天這麽快就到了?”
白若:“少廢話, 快點治, 你是要看我流血而亡?”
嘴上說得硬, 狄惠輕輕一碰,她還是疼得龇牙咧嘴。
狄惠皺眉:“你這段時間就不要下地行走了。”
白若:“你明知不可能。”
狄惠:“這可不是開玩笑!你骨頭沒事, 但傷了經脈,若不好好調養,以後是會跛腳的!本來長得就那麽回事, 再殘廢, 別說是六爺, 就是路邊賣炊餅的小六子都看不上你。”
白若:“……不用說的那麽生動!我自有辦法, 你盡管治就是了。”
狄惠嘆了口氣, 拿出條幹淨的布巾讓她咬着,又囑咐人端了盆熱水進來:“你就是操心的命。行了, 咬着吧, 有個一刻鐘也就完事了。”
她點頭, 咬緊牙關挺着……其實倒也沒有那麽痛, 在江湖飄蕩那會兒, 上天入地得瞎折騰, 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時候也不是沒有過,各種毒粉毒藥也都嘗了個差不多——
也不知那天是怎麽了,張昌宗一來,她就覺得怎麽都挺不住了。
真是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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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她額上冷汗滑落,神色卻還非常鎮定,看狄惠手法利落,心知若是靜養肯定留不下什麽毛病,但是……這顯然不是養病的時候。
狄惠手上不停,嘴裏念念叨叨:“你是肯定不能老實的了,但是從此做個殘廢,好像也太慘了些。”
是啊,她咬着布巾恨恨地想:她還要睡張昌宗呢,腿不利索可不方便。
最後一層也包紮完,狄惠看着門口眼睛一亮。
正探頭探腦的小小鹿:“?”
白若脫力地倒回被子堆裏,吐出布巾,感覺牙根都酸了:“你打算再抓一只來讓我一腳踩一個?”
狄惠:“你傷的是腿還是腦子?不是還有只大的麽!”
白若:“喂!就算你我只有當姐妹的命,也不要這麽刻薄好吧!”
狄惠噼裏啪啦把工具往藥箱裏一丢,起身道:“嗯,你總算見識到我的真面目了,‘姐姐’這就給你找坐騎去。”
白若:“……等等,我話還沒說完。”
狄惠回身,了然道:“你不就是想問那塊藥玉麽,吳風認出不是同一塊,但什麽都沒說。他兒子等着救命呢,他一時半會兒根本沒心思想別的。”
白若:“張昌宗呢?他去了哪裏?”
狄惠打趣:“這麽關心?”
白若嘆了口氣,狄惠看她似乎真有正事,也就不再逗她了:“早些時候來了位貴客,你絕對猜不到是誰!”
白若:“顯殿下。”
狄惠:“……你猜的慢些不行麽?”
她心裏覺得好笑,李顯雖早就到了,但此次應該才是正大光明地現身,因此狄惠張說等人都覺得他是才來。
狄惠:“六爺剛跟我說了一句來看看你,就跟着出門去迎接殿下鶴駕,這會兒已經被顯殿下叫走,詢問陛下聖安。”
白若:“他自己來的?”
狄惠:“不然還能有誰?韋娘娘?她一向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怎可能跟着來這裏?”
白若:“那顯殿下就沒解釋一句為什麽要趕着這個時間來吳家麽?”
狄惠:“這我還真問了,泉州一地的官員無能,因此賦稅都是跟雍州一起走的,殿下每月都會來一次查看政務,因為官衙簡陋,來了都是住在吳家,這事兒在泉州人盡皆知,挑不出毛病的。”
白若唇角一勾:“誰說我要挑毛病?我敬奉殿下還來不及呢。”
狄惠撇了撇嘴,說都懶得說,打着哈欠道:“還有沒有話要問,沒有我就要走了,你們輪流作死,弄得我這麽長時間沒睡……”
白若:“你不是要給我找鹿麽?”
小鹿蹦上她的床榻,縮起蹄子窩在她身上,一人一鹿同時用濕漉漉的大眼睛看他。
狄惠敗了。
“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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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人一身黑衣,額上勒着淺紫色的發帶,大抵因為歇息不好,神色有些倦怠,但他渾身上下依然透着一種習武之人的挺拔氣質,更有讀書人的儒雅,叫人一看,就是個标準的貴公子。
正是張柬之張丞相的貴子,大唐第一位文武雙狀元,張說。
此刻他正有些不解地看着對面滿眼警惕的女人:“吳姑娘為何這樣看我?”
“我名笙娘。”
他從善如流:“笙姑娘,我人就在吳家,不會傷害令弟的。藥玉已經用上,為何還是對我多加提防?”
笙娘笑了起來:“誰看着你了?張公子若是累了,自去休息就是了。”
張說苦笑了一下,還沒等說話,後面就傳來一聲喝:“不行!”
吳風跟李顯見過禮,已經回轉了,先是大步走到吳三床邊,發現他雖然沒醒,但狀态還好,于是又充滿威脅意味地看了一眼張說。
張說:“吳世叔,為何不準我休息?”
吳風理所當然地說道:“若是我兒有個好歹,我就在這裏殺了你陪葬。”
張說不願再與他争辯這事的合理性,于是沉默着坐到了一邊的椅子上,倒是笙娘,自打吳風進來,就仿佛有了靠山一般,放下了滿身的警惕,又成了柔軟的,充滿風情的小女人:“有沒有人說過你和張六爺長得很像?巧了,你們都姓張,不會是同宗吧!”
吳風冷笑了一聲。
張說皺眉道:“不是。我出身襄州張氏,六爺卻是京中一系,若有親緣,也是多少代以前的事了,與我并無幹系。”
笙娘卻似乎對這事很感興趣:“聽說六爺還有個哥哥,說是才能容貌都是一等一的好,只是很少有人見過,似乎還精通煉丹術,練出的回春丹可令女子駐顏,連陛下都很感興趣呢!”
張說:“駐顏?”
笙娘點頭笑道:“不過我也都是道聽途說,說着玩玩罷了,做不得真。”
張說:“可能是我猜錯了,不過……‘春山’不也是駐顏的方子麽?”
笙娘的眼神淩厲了一下,卻發現本該最關注此事的吳風竟沒有絲毫怒意,反而是別有深意地看了張說一眼。
氣氛古怪,連空氣都仿佛因為緊張而粘稠了起來。
少女清亮的聲音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她似乎是在和外面守着的人解釋什麽,嘀咕幾句之後,他們都聽見了“噠噠噠”的聲音。
吳風的表情怔松了一下,情不自禁地起身,就看見在泉州少有的溫煦日光之下,一個流雲廣袖的少女側着身子騎在一只鹿上,那鹿輕松地馱着她,威嚴美麗的角上還挂着一只小籃子,襯着少女甜美的模樣真是說不出的動人。
來者正是白若,屋中另外兩人都朝她點了下頭算是打招呼,唯有吳風,像是透過她看見了別的什麽人,神色大恸。
她在心中一聲嘆息。
面上卻微笑道:“吳老爺子,我來看看小公子如何了。我與他是舊友,這事您知道的。”
吳風緩了緩神色,淡淡地說道:“去吧。”
竟是幾天以來少見的柔和語氣。
正要扶着鹿茸的角艱難地下來的時候,卻突然感覺吳風輕輕托了一下她的手肘,就像擔心她站不穩似的,似乎自己也覺得不妥,又很快地松開了。
白若不解地看着他。
吳風:“去城外亂轉了?”
白若點頭:“最近出了太多事,想去外面散散心,卻不小心踩到了,老爺子別擔心。”
“姐……”床帳裏傳來一聲輕得幾乎要聽不見的呼喚,笙歌的眼淚一瞬間就掉下來了,一步走到床邊握住他的手:“阿聞,姐姐在。”
吳風也趕了過去,穩了穩心神:“你現在覺得如何?”
吳善柔卻仿佛并不能說出太多的話,笙歌扣住他的脈搖頭道:“不,不穩定,我這就去叫那姓狄的過來!”
張說也想上前探看,卻被吳風一手攔下了。
吳三費力地睜開眼,在屋中幾人身上看了一遍,神情變換,最後幾不可查地朝白若動了動手指。
白若立馬走上前,會意地将他的手放在自己掌心,另外兩人都在身後,看不見他們的動作。
吳三在她手心裏寫了一個字,她在辨別出來的一瞬間,心神大震,若是這樣,當真是所有事情都有了完美的解釋,但……但這可是地動山搖的大事,對朝廷,對天子,對天下大勢,對……吳家,都将是一場巨大的風波。
一旦坐實,又不知有多少人要為此流血賣命。
他死死地握住了她的幾根手指,神色是打從相識起就少有的堅定。
她一瞬間就明白了——天下如何,他未必在意;
但他想為他的哥哥們做點事,不讓他們死後無名。
那個字是——
“兵。”